東方恪似乎很高興,欣然坐了下來。
寧彥這才收斂了心神,開始講課:“《樂記》雲:‘清明象天,廣大象地……大小相成,終始相生,倡和清濁,迭相爲徑。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
聲音琅琅如玉石相擊,還是那樣聽着讓人着迷。謝青沅垂目靜靜聽着,心緒卻慢慢恍惚起來……
“樂者心之動,聲者樂之象。寧彥,你真該去邊塞一看,那種大漠孤煙落日的景色,真的讓人心中豪情澎湃,可兵戈相見斷骨殘血之時,又讓人心生愴然……”
“阿沅可是覺得我的琴聲太過平靜了?”
“啊,也不是,你的琴音有種寧靜致遠的感覺,可是我覺得,人這一輩子,總也要經過一番熱血、歷過幾回磨難纔好,才更懂得……”
經過熱血,歷過磨難,才更懂得人生真諦。當時她是這樣想的,所以她信心十足,朝氣勃勃;卻沒有想到,自己會以性命爲代價,纔看清楚幾個人……
“謝九,謝九?”東方恪暗中使了些力,狠扯了下謝青沅的衣袖,見她醒回神愕然看向自己,忙壓低聲音急急解釋了一句,“先生問你學過什麼樂器。”
她剛纔竟然走神得厲害,根本就沒聽到寧彥說了些什麼……謝青沅心神一凜,站起身來:“學生……只會吹笛。”
寧彥身形輕輕一晃,又極快地掩飾過去了,胡亂點了點頭讓她坐下,點了一人把頭天謄寫好的樂曲分發了下去:“你們且看一看,熟悉一下曲譜,下次上課,我會聽你們用各自擅長的樂器吹彈演奏出來;成績會計入平時考覈得分。”
拿到曲譜的一衆學子們連忙認真看了起來,寧彥藉着衆人無暇顧及,慢慢坐了下來,被講臺遮掩住、放在膝上的一隻手已經緊緊握成了拳,卻還是忍不住地顫抖起來,目光更是直直越過衆人,落在了坐在最後面的謝青沅身上。
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多巧合?
名字同音且只有一字部首不同,眼睛都是那雙無情也似多情的桃花眼,睇睨之間,自在風流,現在就連會的器樂,居然也是一樣的……
恍惚間,阿沅正拿着一支竹笛,鮮活地立在那株松樹下,眼兒笑得月牙兒一般,閃過一抹慧黠:“寧彥,我給你吹奏一曲《松濤》就算很對得起你啦!我堂堂謝小神醫,成天又要治病救人,又要鑽研醫術,你不覺得我居然還會吹笛子,還能把笛子吹得這麼好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嗎?”
阿沅,阿沅!
寧彥一時間心痛如絞,忍不住伸手緊緊捂住了左胸。一直在臺下關注他的東方恪正要出聲,坐在第一排的一名學子已經發現了寧彥的異樣:“先生?先生臉色怎麼這麼白,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謝青沅正單手托腮看着曲譜,聽到話音,下意識地擡眼看了過來,眼中有瀲灩的波光輕閃,那光芒卻一掠而過,快得讓人看不清。
就在大半年前,阿沅就是這樣,單手托腮擱在桌上,坐在他的對面,水眸中有光華輕閃,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意,歡喜又帶了絲虛怯地看着自己……
寧彥只覺得心中的絞痛更甚,不得不踉蹌地站起身來,無力地衝一衆學生們擺了擺手,喚了衛南進來,先扶了他出去。
謝青沅托腮的手輕輕放了下來,瞄了寧彥的背影一眼,掩住了目光的冷意:寧彥這是心裡生了疑怕了嗎?
她萬沒有想到,會在國子監遇上寧彥。既然老天安排得這麼巧,讓寧彥來當了她的先生,她怎麼能浪費這樣好的機會呢?該還的,總要讓他還回來,只要自己做得隱蔽些,不要打草驚蛇就好!
東方恪眉頭微蹙地看着寧彥被隨從扶了出來,見謝青沅無意間向他這邊看了一眼,一臉憂心地輕嘆了一聲:“寧大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剛纔瞧着臉色可是煞白的狠;看來今天倒是無緣與我們一聚了。”
他話已經說了出去,即使寧彥這邊事發偶然不能過來,也不打算再改什麼日子了;改天單請寧彥一回也是一樣的。
下午謝青沅又去學了書畫,等到散學,東方恪和幾名同窗已經等在門口了:“謝九,你的馬車上也載幾個人好不好?”
有幾名同窗並沒有馬車。既然是一起去用晚飯,那自然是要與人方便,謝青沅一口就應了:“好,不知哪幾位兄臺坐我這輛車?”
話音剛落,就看到東方恪看向她的身後,露出錯愕的表情來。謝青沅一轉頭,發現寧彥正帶着隨從緩步走來。
見幾名學子都目露關切地看了過來,寧彥輕輕揖了揖手:“上午讓大家擔心了,我只是昨晚沒休息好,現在已經好了。橫豎無事,不如與大家衆樂樂一回。”
寧彥這是什麼意思?先前明明瞧着已經是一臉煞白,不回去休息卻要來一起赴宴……謝青沅微微眯了眯眼。
寧彥已經含笑看向她:“我今日沒帶馬車,謝九殿下若是不嫌棄,可願允我同乘?”
“寧大人如今可是謝九的先生,先生有命,學生焉敢不從?”謝青沅面色從容地伸手去打了車簾子,“寧大人請。”
寧彥笑着輕點了下頭,也不推脫,一撩衣襬就先坐了進去。幾名學子見寧彥坐了謝青沅的車,自是不好擠着了他,連忙互相使了個眼色,另外僱車去了。
謝青沅眉頭極快地輕斂了一下又鬆開,回頭對東方恪笑笑,自己也一踩腳凳坐進了馬車。
杜安收好了腳凳,見寧彥的隨從衛南已經自覺坐在了車轅上,手腕一抖,駕着馬車慢慢跑動起來。
車簾隨着馬車輕輕搖擺,車內兩人的心緒似乎也在搖擺不定,一時竟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
良久,還是寧彥先開了口:“我聽說你除了樂以外,還選擇了醫?”
這怕是寧彥心裡很介意的一件事!謝青沅心裡暗嗤了一聲,面上卻垂着眼並無表情:“是啊,學點醫術好,以後有些小病痛自己也不用去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