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街之所以叫翠柳,因爲旁邊緊鄰着一條花街,前人取了鶯啼翠柳之意,所以得了這街名;官宦之人自重臉面,一般都不會出現在這街上的酒樓裡,在翠柳街呼朋宴請的人,多是一些身份不甚貴重或者外地來的富商之流。
謝重樓讓車伕將馬車趕到醉花蔭酒樓的門口,才跳下馬車,就有個小夥計殷勤上前來問了:“請問來的可是謝公子?”見謝重樓輕輕一點頭,連忙將他往樓上引去,“樓上雅間的客人已經來了很久了,就等着謝公子了。”
魏王來了很久了?謝重樓心裡一提,慌忙加快了腳步,被小夥計引着上了三樓,在一間雅間門口站定,略平息了一下氣喘,這才示意夥計輕輕叩響了門:“大爺,您等的謝公子來了。”
門從裡面被拉開,一名外地富商模樣、臉上卻帶了幾分兇悍之氣的中年男子出現在謝重樓眼前,謝重樓微微一怔,那男子已經撐起了笑容地跟他揖了一禮:“謝公子,快請進,正有急事找你呢。”
魏王當然不可能親自來開門,想來是喬裝了正等在房中。謝重樓不疑有他,也勉強帶了笑意還了一禮:“勞兄臺久等了。”一邊說着一邊走了進去,那富商立即把門關了。
小夥計還想着有打賞呢,誰知道那位打扮堂堂的謝公子居然一步就急着邁了進去,一角銀子都沒賞下來。
嘖!小夥計搖了搖頭暗自腹誹了一句,才走下樓梯幾步,忽然聽到剛纔進雅間的那位謝公子傳出了一聲大喊:“你說什麼!”然後是桌椅盤盞摔碎的巨大響聲。
小夥計唬了一跳,這雅間是他負責看顧的,顧客發怒摔了盤盞,到時討要起賠償來也是個麻煩事兒!小夥計連忙三步並兩步地跑到雅間外,舉起來要敲門的手還沒捱到那門板邊兒,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更響的譁然聲:“有人摔下來了!”
小夥計心頭一駭,也顧不得再敲門了,連忙跑到另外一間空着的雅間,撲到了窗戶邊一看,一時只嚇得亡魂皆冒:剛纔還氣宇軒昂的謝公子現在人正摔在樓下,生死不知,而先前還對他笑語相迎的那名富商整個身子也懸空吊在了半空裡,只得一隻手緊緊攀在窗戶沿上,正聲音發顫地喊着“救命”!
這一下子,怎麼就出了人命案子了呢!
還未出正月,謝家的案子就鬧得整個上京城沸沸揚揚。先是因民間私鍊鐵器作坊炸爐而曝出謝貫仲失職案,謝貫仲剛入了大理寺的監獄還沒來得及審訊,其子謝重樓當天上午就因爲與人爭鬥失足墜樓而亡。
據與謝重樓爭鬥中差點一起墜樓的富商蘇定安供認,那兩處私鍊鐵器作坊是他名下產業,爲了求個平安,他還給專管營造的工部郎中謝貫仲送了兩成乾股。
沒想到因爲配方改進失誤,兩處作坊炸爐,謝貫仲因失職入獄,蘇定安急着找謝重樓想辦法,想把這事掩下去,謝重樓卻一開口就要他拿出五十萬兩銀子,說是要出錢撈人再把事情擺平。
商人趨利,這個時候蘇定安本就因爲作坊出事蝕了本,怎麼肯再出那麼大一筆銀錢出來,謝重樓盛氣之下與他揪打,爭鬥中兩人一起摔出了窗戶,謝重樓不幸摔死,蘇定安則僥倖攀住了窗沿,撿回了一條命。
消息傳到大理寺獄裡,謝貫仲自知事發,當即在獄中自縊而死,而大理寺也在謝貫仲的書房裡搜出了他拿了蘇定安兩成乾股的契書;有了物證、人證,案情很快就定了下來。
蘇定安爲私利行賄,私建鐵器作坊,雖作坊未產先毀,但傷人命無數,念其賠償安撫得力,未釀民變,着抄沒家產,流放北漠服役三十年。
謝貫仲左遷後依然不思悔誡,不顧國之公器而逐私利,收受賄賂,暗中放任蘇定安私建鐵器作坊,間接導致兩百餘名工匠民伕身亡,罪不可赦。
本應剝除官身,判斬立決,因人犯已經畏罪自縊而死,着令將屍身交還家屬;謝重樓明知其父不法,還爲虎作倀,因利與人爭鬥中不慎摔落致死,不究。
謝貫仲爲國之蠹蟲,家產來源不清,爲警誡百官,着抄沒全部家產,闔府奴僕當場變賣,男丁悉數流放北原爲軍戶,女眷罰沒入教坊司。
因天恩尚憫人和,准許謝家先將謝貫仲和謝重樓兩人的屍身入土再行責罰。
一時間,滿上京城說起謝貫仲,又提起了之前謝家大房和仁心堂的事,俱是對源城謝氏搖頭鄙夷,源城謝氏的人竟再不敢往上京過來,家族日漸衰落;這是後話了。
而此時,謝青沅和葉清衡正坐在一輛普通的青油馬車上,靜靜地等在街口。
遠處走來稀稀拉拉十幾個身穿白色的麻衣孝服的人,跟在運着兩具薄木棺材的兩架騾車後面,有一搭沒一搭地扔着紙錢,因爲並沒有請喪葬隊儀,整支送葬隊伍顯得極其冷清和詭異。
謝青沅靜靜看着走着隊伍前面一臉麻木、各捧着一塊靈牌的宋氏和謝婉茵,面上平靜無波。
曾經每回回鄉祭祖,在一衆族親中顯得不可一世的宋氏和謝婉茵,此時蓬頭垢面,神情呆滯,此次送葬過後,她們就會被充入教坊司,曾經的貴婦貴女,一遭淪落爲官中妓子;這一切,又怪誰呢?
葉清衡緊捏着拳頭看着那一支安靜的送葬隊伍走出了視野,長長吐了一口氣,回過頭來看向謝青沅:“九哥,謝貫仲應該根本沒有拿那個什麼蘇定安的乾股吧?”
謝青沅輕輕點了下頭。
謝貫仲當然沒有拿什麼鐵器作坊乾股,估計他連那兩處作坊之前在哪裡都不知道呢!什麼乾股契書,什麼畏罪自縊,說到底,不過是魏王將他當作無用的棋子拋出來,脫開自己的罪責罷了。
誰讓他獻上去的秘笈讓魏王好不容易秘密建起的兵工作坊炸了爐,曝了光呢?魏王肯定把謝貫仲恨到了骨子裡,謝貫仲就是不畏罪自縊,也得“畏罪自縊”!
盯着靜靜躺在地上的那幾張零散紙錢,謝青沅微微搖了搖頭,當初謝貫仲爲了那本秘笈,設計要了三房一家人的命時,可曾想過自己攀附魏王那般對胞兄都能下手的虎狼之人,會落到什麼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