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談三 萬仙府(1)
民國七年,地安門大街的街北有家古玩店,名字叫“清合軒”。掌櫃的姓方,原本是賣布的,一來二去,看清了這裡的門道,改行做起了古玩生意。
這條街上做生意,收的東西十之**都是宮裡的玩意兒,賣東西的那些人對這些東西也並不在意,給些銀子就賣,一倒手就是幾十倍的利潤,短短几年,就發了筆不小的橫財。
這一天早上,剛剛開了門,就從門外擠進來一個老頭。看樣子能有六十多歲了,彎腰佝背,身子骨單薄,但是五官卻很清秀,臉上乾乾淨淨,鬍子茬都沒有,倒是出奇的利落。穿着一件墨藍色的長衫,前襟還打着補丁,明顯生活窘迫,日子過得不怎麼好。進了屋後,頭不擡,眼不睜,大模大樣地就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雖然這位穿得有些寒酸,但是他胳肢窩裡夾着的那個長方形木盒子可不簡單,方掌櫃久經歷練的眼睛一打眼就看出來了,這盒子可是正了八經的金絲楠木的,單單這隻盒子,也能賣點兒銀子,絲毫不敢怠慢,趕緊走出櫃檯,笑容滿面的打了個招呼,招呼夥計上茶。
做這行,上茶是有講究的,全憑掌櫃的眼神和手勢。掌櫃吩咐上茶時,如果手心朝上,就是上隔年的花茶;如果手心朝下,則表明來了貴客,一定要上清明前的“龍井”新茶,今天方掌櫃的手勢擺明了是要上好茶。
夥計上茶時心裡一陣嘀咕,這人一看就是個破落戶,即不穿綢,也不裹緞,估計全身上下掏空了也拿不出一塊錢來,不知道爲什麼今天掌櫃的要給他上好茶?
方掌櫃十幾歲起就當學徒賣布,別的不敢說,對這棉麻絲綢一打眼就能看出個十之**。別看眼前這人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像是要飯花子似的,但是那料子可是江南吳家的織造。就那“寶石藍”的顏色,民間小作坊根本就染不出來,絕對是出自宮裡。
茶碗端上來後,來人翹起二郎腿,用右手的三個指頭捏住碗蓋兒,用碗蓋邊兒撇了撇茶沫兒,然後又把碗蓋兒輕輕地蓋上,只留了一道縫兒,端起蓋碗抿了一小口,茶水在嘴裡像漱口似的來回打了幾個轉,這才從容不迫地嚥了下去。
方掌櫃對這種人可太熟悉了,一打眼就看出他是個有來歷的人,那言談舉止做派,不是一天兩天就模仿得了的,深在骨頭裡,就是成了叫花子也掩蓋不了。這種人都是要麼是個破落的八旗子弟,要麼就是官宦之家出身,就是窮到家了也不會使詐,他們出手的東西肯定是錯不了。
來人不聲不響地只顧低頭喝着茶,好像是有日子沒喝到茶水,跑這來過癮來了。
夥計剛要說話,方掌櫃使了個眼神,夥計輕輕地“哼”一聲,拾掇屋子去了。
那隻楠木盒子就在桌子上放着,長有一尺二,寬有七八寸,也不知道里面裝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方掌櫃並不着急,心裡也是明鏡似的,來這裡賣東西的,都是缺錢的,別看現在裝得氣定神閒,肯定也是個等米下鍋的主兒,心裡止不定有多急呢,這時候,必須得沉住氣,有道是,上趕子不是買賣,自己也沉住氣,在旁邊也品起了茶來。
來人連續了兩次水,夥計拎着茶壺剛想再給續水時,他衝夥計擺了擺手,用手轉着茶碗點了點頭:“好茶!清明前的上等獅峰龍井!”
這人一說話,嚇了夥計一跳,聲音尖細刺耳,再看那身形面貌,這才意識到,這人竟然是個太監,忍不住地就多看了兩眼。
天下名茶數龍井,龍井上品在獅峰。西湖龍井茶以“獅(峰)、龍(井)、雲(棲)、虎(跑)、梅(家塢)”排列品第,以“獅峰龍井”爲最。龍井茶沏第一遍水時味道還不足,第二水才恰到好處,再加一水不過是還殘存點兒餘味罷了,起到的是回味的效果,茶喝到這程度就該換茶葉了,再接着續水,無異於和刷鍋水差不多了。
方掌櫃打量了一眼來人,笑了笑,往前一欠身:“這位爺,一看您就是懂茶的主兒!品茶能品到這個份兒上,那纔是懂茶。”
來人淡淡一笑,把茶碗放在桌子上,這才把桌子上的木盒推到方掌櫃面前:“掌櫃的,請您過目。”
方掌櫃慢慢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小心的把盒子掀開,裡面竟然是張畫軸,古香古色。方掌櫃不動聲色地展開畫軸,簡單地掃了一眼,見是一幅《清山鍾秀圖》,便迫不及待地盯在落款的印文上看了看。
夏圭?!
一看這落款,心裡就是一動,方掌櫃倒是聽說過這個人,此人是南宋名家,構圖常取半邊,焦點集中,空間曠大,近景突出,遠景清淡,人稱“夏半邊”,與馬遠並稱“馬夏”,合李唐、劉松年稱“南宋四家”。
這人可算是個書畫大家,只是作品傳世並不多,方掌櫃入行年頭不多,一直也是隻聞其名,未見其畫。眼前這幅畫雖說自己一時也難辨真僞,不過從畫風、技法和紙品的古舊程度來看,這幅畫十有**是真跡無疑,這點眼力他還是有的。
方掌櫃把畫軸小心地合上,目光炯炯地問那來人:“這位爺,不知您開什麼價兒?”
來人呵呵一笑:“掌櫃的,要說您是行家,是不是好貨您一看就明白,就請您說個價兒吧,差不多也就行了,這不是趕上事兒了嗎?”
方掌櫃不緊不慢地又坐了回去,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嘆了口氣:“恕方某眼拙,看了半天竟然看不出來這畫的身份,我也不好隨便開價兒?這位爺,耽誤您點兒工夫,給咱介紹一下成嗎?”
來人一聽,打量了一眼方掌櫃,微微一笑:“方掌櫃,您這麼說不是爲難我嗎?年頭兒就擺在這兒哪,您看這畫兒的紙品,沒個幾百年也到不了這份兒上吧?古玩值錢就值在這個‘古’上,說句不好聽的話,夜壺是不值錢,可是真要是隋唐的夜壺,那不也就成了寶貝了嗎?”
方掌櫃不露聲色,點了點頭:“這位爺,古玩這行就是個擔風險的行業。實不相瞞,若是單看紙品,這倒好辦,回頭您給我一張宣紙,都不出這地安門,個把鐘頭的工夫,就能給您拿回一張宋代的紙來,要是趕上眼神兒差點兒的主兒,給當成五代的也說不準。這麼跟您說吧,您想把舊的做成新的那不靠譜,可想把新的給做舊了,那還真是順手的事兒。”
來人一聽臉色一沉,冷冷的笑了笑:“掌櫃的,多謝您的茶,得嘞!咱就不討擾了。”說完,把木箱子一夾,就要出門。
方掌櫃一見,趕緊把來人給攔住了,其實他繞來繞去的目的無外乎就是爲了壓壓價,誰知這人還是個“二桿子”,什麼都不懂。方掌櫃也不再繞了,衝着來人伸出一個巴掌:“這樣吧,我就出五十塊大洋,就當是賭一把,這要是真的就算我撈着了,要是假的我認賠,這位爺要是願意,咱們現在就成交。”
來人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回頭看了看方掌櫃,搖了搖頭:“二百大洋!”
方掌櫃料定他是等米下鍋,等着錢用,買賣場上的事情,他心裡明鏡似的,還口就是有意思,必須得繃住。於是端起茶碗不慌不忙的喝了一小口,看着那人笑了笑:“這位爺,不瞞您說,今兒您來得早,討個吉利,最多我能出八十塊大洋,多一個子也不添了!我也是有一搭沒一搭,買賣不成仁義在,這年頭兵荒馬亂,什麼買賣都不好做,真要是打起仗來,這些玩意兒可就絆了腳了。”
來人低頭猶豫了一陣,心裡也在不停的做着思想鬥爭,沉呤了一陣,擡頭看了看方掌櫃,啞然失笑:“掌櫃的,算您厲害,在您這兒,我是半點便宜也佔不着,就按您說的價兒成交……”
掌櫃的趕緊擺了擺手,讓來人坐下稍等片刻,然後回身衝夥計努了努嘴。
工夫不大,夥計從櫃裡數好錢遞了過來,那人用手掂了掂,直接掖在懷裡,拔着胸脯出了門。
眼瞅着那人走遠了,夥計撇了撇嘴,衝方掌櫃的唸叨,也不知道這人什麼來路,說話陰陽怪氣的,八成是以前宮裡的太監,看他身上穿得那麼寒磣,這東西指不定是從哪順來的。
方掌櫃看了一眼小夥計,微微一笑,沒有答言。其實這行裡過手的東西,有幾件是正道來的?管他是冥器還是贓物,是祖傳的還是宮裡的,只有黃澄澄的大黃魚(金條)纔是硬通貨。
開古玩鋪,一是買進,二是賣出。古玩有真有假,還有“撂跤貨”。眼力不一樣,有人看真,有人看假。買主看真,賣主看假,如果是真東西,被人買走了,這叫“撿漏”;如果是假東西,被人買了,這叫“打眼”。都不能稱之爲騙人或受騙,雙方都認爲是眼力問題,沒有人因爲覺得買錯了而回頭登門退貨的。
這種買賣平時也不是人聲鼎沸,顧客盈門,相反的大多時間都稍顯冷清,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一旦做成了,就是筆大買賣。
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木盒,方掌櫃心裡也有點拿捏不準,揮手讓夥計出門叫了輛洋車,捧着盒子直奔琉璃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