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郎君!”
看着木椅上面如死灰若磐石般坐着一動不動已近半個時辰的蕭瑾揚,隨從終忍不住含淚輕喚出聲。仰頭看着高遠的天空,他心裡的怨懟之情暴漲。
老天爲何要對他們郎君如此苛待如此絕情?
幼年喪母,被繼母苛待迫害,早在十三年前就差點殞命鴻運客棧。自從回府後,更是有着躲不盡的明槍暗箭,若非郎君聰慧,怕是早已身首異處了。便是現在,那母子幾人表面看着面慈心善,卻哪一個不是笑裡藏刀,隨時都會遞一把刀子過來捅上郎君一刀?
這樣坎坷的經歷危險的處境便也罷了,爲何郎君好不容易尋到救命恩人,終於心有所繫,老天又要這麼狠心,生生將那紅線斬斷,連郎君的唯一一絲念想也給絕了?
他的郎君,怎麼這麼命苦啊?
淚眼矇住雙眼,鼻頭泛着酸意,隨從輕輕地吸了吸鼻子,擡頭再看,身前的人卻依舊沒有動彈,神情目然地看着手中的玉佩。
“郎君,您醒醒!您不能再這樣坐着了!”隨從遲疑一下,上前輕輕地推了一下他的胳膊。再這麼坐下去,他真擔心他的郎君就此再也站不起來了!
蕭瑾揚的胳膊被推得往旁一移,託着玉佩的手掌跟着一動,那玉佩便也隨着滑落。他無神的眸光陡然一閃,手掌隨之一動,迅速地扣住了即將滑落到桌上的玉佩,同時急切而緊張地喊道:“你別走!”
兩滴冷淚從他的眶中滑落,滴落在他緊捏着玉佩的手背上,綻出兩朵晶瑩透明的花。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
究竟怎樣的心如刀鈍,才能讓那個即使面對死亡亦能含笑處之的郎君落下淚來啊?隨從頓時哽咽起來,哭着勸慰道:“郎君,忘了吧。人死不能復生,您就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吧?”
沒有發生?
蕭瑾揚渙散的眸中升起一縷迷茫之色,旋即卻眸光一凝,定定地落在某一處,沉聲堅定地道:“不,發生了的。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日。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真實,誰也無法抹去她曾經做過的一切。”
緊接着他的黑眸中倏然凝聚起殺意,豁然起身向外:“是她,是她殺了她,她殺了她,我就要殺了她!”
好不容易從一堆的她中繞出來,隨從擡頭再看,眼前哪裡還有蕭瑾揚的影子,忙急急地追了出去。
擁擠的人流,沒有落入蕭瑾揚的眼中;喧鬧的聲音,沒有傳入蕭瑾揚的耳中。此時的世界,彷彿只餘了他和她。而他的心中,更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她!替她報仇!
不知撞倒了多少人,踢翻了多少他人的物,一路健步如飛的蕭瑾揚,終於來到了順天府的大門前。
“讓一讓,這位郎君,麻煩讓一讓!”從順天府內涌涌而出數人和一頂四周圍着薄紗的小肩輦,擋住了蕭瑾揚急行的步伐,他不悅地蹙眉,凝目看去。
呼嘯的寒風捲起滿地塵土,也將那垂掛着的薄紗掀起一角。蕭瑾揚的目光毫無阻礙地落在肩輦上,一張嬌美卻慘白的臉撞進他的視線中,讓他的眸光猛地一寒。
是她?是她!
蕭瑾揚只覺得呼吸都爲之一窒,全身僵直得無法動彈,繼而又輕輕地顫慄了起來。垂着的雙手緩緩收緊,手背上的青筋逐漸崩起,才長出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肉內。
鮮血滲進指甲蓋中,疼痛隨之而起,他卻全然沒有知覺,只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肩輦中的人。
下一刻,他的身子猛地一動,整個人如風般掠了過去,大手毫不遲疑地抓向肩輦左側的橫木,冰冷的聲音溢出口:“是誰允許你們把她帶走的?你們憑什麼把她帶走?”
殺人償命,她殺了她,他豈容她就此離去!
他陡然的動作和駭人的冷喝,讓兩位擡着肩輦的官差齊齊身體一顫,一個猝不及防,扛着的肩輦橫木從他們的肩頭滑下。
“嗵!”地一聲,肩輦重重落在地上,砸起一片塵土。肩輦中昏睡着的蘇雪,對於自己掉落又彈起並再度掉落的處境,絲毫無覺,只是再次落地時皺了皺眉,發出了一聲沉悶的低哼。
“蕭瑾揚,你在幹什麼?”伴着一道氣貫沖天的怒吼聲,一道人影撲向了蕭瑾揚,二話不說,一拳頭重重地砸向他俊美的臉頰,嘴裡還不忘怒罵出口,“你這個混蛋,竟敢傷她,我饒不了你。”
蕭瑾揚全副注意力都在與肩輦一道側翻在地的蘇雪身上,一個不防備,顴骨處捱了重重的一拳。巨大的力道,直接使得他的身子往旁一側,連着趔趄了幾步,才穩住身形。
他腦袋保持着側向一方的姿勢,喉結微動,嚥下涌至喉頭處的血腥味,才緩緩轉頭,眯着眼睛看着幾步外站着的虎視眈眈看着自己的魏溱,勾了勾脣角冷笑一聲。
如此惡女,竟然也值得你如此相護?
“你還笑,你這個混蛋!”魏溱胸中氣怒更甚,拳頭一捏,又再度撲了上去。
這一回,他卻並沒有得手,揮出的拳頭,被蕭瑾揚一把抓住。蕭瑾揚擡眸冷冷地看着他,菱脣輕啓:“你確定你要爲了她與我決裂?你確定你們家的長輩們會同意你如此糊塗衝動?”
一面說着,他的眼角餘光在蘇雪的臉上落了落,眸中交織着鄙薄與仇恨之色。
“你一個欺負女子的傢伙,算個什麼東西,早知你這樣,我纔不與你成爲朋友呢。”魏溱側頭看着蘇雪慘白憔悴的臉,眸中劃過濃濃的心疼與擔憂之色,衝着蕭瑾揚重重地啐了一口,一把甩開他的手,“她都成這樣了,你竟然還讓她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她與你無怨無仇的,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無怨無仇?呵,好一個無怨無仇!”蕭瑾揚聞言,眼神越發沉冷,簡直堪與千年雪山上的冰塊相比。
他尋覓、等待、期盼十數年,才終於將她等到。爲了不讓那妖婦看出端倪加害於她,即使離得這麼近,他卻一日日地忍受着煎熬,不敢前去看她,即便是孫府中遠遠地看她幾眼,也是小心又小心。
可這樣的煎熬還未熬過,她卻一掌將她推入了湖中,讓他徹底失去了她,此生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十數年的期盼等待一朝成空。如果這樣還算無怨無仇,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仇恨是值得銘記的?
她是殺人兇手,她殺了她,他就要替她報仇,親手將她送進大牢,讓她以命償命。
蕭瑾揚的眸光陡然一厲,緩步向着蘇雪走去。
“你想怎麼樣?你還想對他做什麼?”魏溱豁然上前,雙手展開,攔在他身前,梗着脖子,大有蕭瑾揚上前他就與他同歸於盡的架勢。
與他同來的青林早蹲下身子察看了一遍蘇雪的傷勢,看着她血肉模糊的雙手,忍不住眼眶微熱,怒斥道:“這分明是誣告,她根本沒有殺人沒有害人,她是無辜的,你們竟然把她打成這樣?你們怎麼下得去手?是我來晚了,是我們郎君來晚了。”
若是有郎君在,他定然會不由分說地護在她的身前,哪由得旁人如此苛待她?
誣告?無辜?又是無辜?
蕭瑾揚冷嘲地彎了彎脣角。上回大街之上她痛煽人家的耳光是無辜,這一回他看得真真切切,分明是她動手狠狠推了蘇三娘一下,才使得蘇二孃無辜落水,最後枉死,她還想說自己是無辜的?
“天哪,是蘇姐姐!”一聲驚叫從緩緩靠近的馬車上傳來,不及馬車靠近停穩,車簾已被掀起,有人從馬車上一縱而下,飛速向着蘇雪奔了過來。
“蘇姐姐!蘇姐姐!”孫曉琪的聲音中帶了哭腔,隨後而來的孫晨鈺則是迅速地看了一遍蘇雪的手後,擡頭怒視着一旁的官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案子本就是子虛烏有的事,是誣告,怎麼把人打成這樣?你們順天府當差就只會刑訊逼供嗎?瞿大人這麼做究竟是什麼意思?”
“小孫將軍!在下刑部員外郎楊忠,奉楊尚書之命專門負責本案。”一旁始終立着不曾講話的楊忠看着孫晨鈺時眸光一亮,上前一步拱手道,“這其中,怕是有什麼誤會。”
“誤會?什麼誤會能讓瞿大人竟然只聽原告一方的片面之言,就對人行如此酷刑。”又一道聲音響起,一身淡青長袍臉上還帶着幾分風塵氣息的孫正奇走上前來,看着蘇雪的雙手,眸光閃了閃,“楊大人,在下幾日前恰巧在鄰縣見過那兩個據說高燒不治而死的人,能證明這案子純粹是誣告。而且,當時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沒有人比在下和舍妹更清楚,因爲,我們也曾是那些惡徒要謀害的對象。”
稍頓了頓,喘了一口氣,又疑惑地看了一眼旁邊一臉陰沉的蕭瑾揚,孫正奇才接着道:“他們是因爲詐騙訛詐舍妹銀兩的伎倆被蘇娘子識破,之前又屢次行騙被蘇娘子拆穿,心中吃了氣,便下藥想將我們一行人都害死,結果又是蘇娘子識破他的計謀,轉危爲安,也曾小小地教訓了他們一下。沒想到那些惡徒還不知悔改,如今又來誣告蘇娘子,着實是太可恨了。還望楊大人稟公斷案,還她一個公道啊。哦,對了,當時船上還有很多人,船家對那件事也很清楚,楊大人若是要找證人,不妨差人去渡口問問。”
“孫郎君放心,這件案子我們一定會查清楚的,會還她一個公道……”楊忠神情肅正,點了點頭,後面的話卻被一道冷聲打斷,“那其他人的公道呢?誰來還?”
她的公道,又有誰來替她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