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爹回家去!
多麼動人心魄,多麼激盪人心的話語,多麼催人淚下,多麼親情濃濃的場景。此時此刻,從蘇文成的口中說出來,落在蘇雪的耳中,卻讓人覺得是那麼的可笑與嘲諷。
蘇雪忍不住地勾了勾脣角,綻出一抹冷笑:“蘇家門風清正,家人和睦,我既姓了一個蘇字,自然也不能給蘇家抹黑,再心裡難受,也不能讓你難堪。”
這叫不讓他難堪?讓他這個當爹的在門外足足站了一個多時辰,連門都不讓進,更別說喝茶的事兒,直到讓人通稟到第六回才姍姍而出,竟比被三顧茅廬的諸葛孔明還會拿架子。這簡直跟當衆在他臉上煽一巴掌似的,竟也叫不是讓他難堪?
蘇文成只覺得麪皮抽動得厲害,胸口有氣血在翻涌,忍了又忍,纔沒有當衆發作,冷冷地吐出一句話:“服侍娘子上馬車。”等上了馬車,入了蘇府,這些帳,老子再來跟你一筆一筆的算。
憤憤地一拂袖,蘇文成頭也不回地獨自翻身上馬,行在了最前面。
蘇雪由兩位陌生的丫環攙扶,首次坐上了掛着蘇府徽記的豪華馬車。寬敞的馬車,暖氣融融,淡淡的玫瑰香味縈繞身周圍。
她的目光只在車內一應俱全的茶具、暖爐上掃了掃,便叫了綠蘿掀了車簾子,淡然地看着車外。
蘇家的權勢、地位、金錢,一切的一切,對她蘇雪來說,都毫無誘惑力。真要論起來,蘇家閤府的銀兩,也未必就有她這些年積累下的多。
但她必須回到蘇府來,不是爲了討回公道,奪回嫁妝,也不是爲了讓那些人得到應有的懲罰,這些,她在府外,照樣能夠做得到。而是爲了那個在韓氏看來重於一切的名聲,若不是爲了不讓她背上一個傷害祖母的不孝名聲,韓氏不會落入蘇家人精心編織的陷阱中。而她若不迴歸蘇府,不能做一個真真正正的蘇家嫡女,韓氏的死,又有什麼意義?她在泉下,又是否能夠瞑目?
她作爲一位現代女子,並不在乎這些。但那真正的蘇雪必然是在乎的,她佔了人家的身子,必然就要爲她爭取到所有她應得的。包括回報韓氏這份深沉的母愛。
似乎感覺到一股冷寒的空氣撲面而來,兩名陌生的丫環禁不住地打了個寒顫,悄然擡眸看了一眼蘇雪的側臉,又忙垂下頭去。
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馬車行得並不快。得得的馬蹄聲看似不急不緩,人靠雙腿想要跟上,卻並不容易。更不要說是大病還未痊癒的傷者了。
“郎君,咱們回去吧?您身子還未好透,再這樣跟下去,您會吃不消的。”隨從急急跟在一側,看着身旁額頭冒汗卻兩眼緊盯着前方腳下步子不緩的青年,低聲苦苦地哀求着。
那一次的氣怒攻心,讓郎君的身子吃了大虧,若再不好好調理,肆意糟蹋,只怕會落下病根。
不,我要去與她說清楚,我要去提醒她!
蕭瑾揚緊緊地握着手中的玉佩,眸光越發堅定,即便已氣喘吁吁,冷汗岑岑,腳下的步子卻更快了幾分。
他受恩未報,卻因爲愚蠢數次誤會她,差點親手將她害死。他再不能耽擱猶豫了,再不能任由她陷入危險之中。否則,他這一輩子真的就只能活在悔恨之中。不,她若真有什麼三長兩短,他活着就是一種罪過,一種恥辱,還有什麼意思?
“郎君,停下吧,停下來吧!”看着蕭瑾揚的雙腿打晃,身子似乎晃了晃,隨從再忍不住,流淚哭求道。
再這樣下去,郎君會倒下去的。若是就此倒下去了,那府中的一切,就又都回到了那妖婦的手中。那郎君這麼些年來的忍辱負重,這些年吃的苦頭,又有什麼意義?
馬車轉入一條小巷中,撩着簾子看着車外的蘇雪似乎隱約聽到後面傳來哭喊聲,正欲側頭去看,卻見前面有人迎上前來,在蘇文成的馬前說了什麼。蘇文成點了點頭,回頭看了她一眼,衝身旁的人低聲說了一句什麼,便抖了繮繩驅馬向北面的街道上去了。
“二娘子,老爺臨時要到官署去處理些急事,讓你先行回府去見老夫人和二夫人她們。”得到蘇文成吩咐的人走回來不冷不熱地衝蘇雪說了一聲,也不等她作出迴應,便又轉身行在前面。
“娘子,你看他這是什麼態度?”綠蘿瞧着他那全無恭敬的態度,忍不住氣呼呼地小聲道了一句,一旁坐着的兩個丫環便忙又將頭垂低了幾分。
什麼態度?這態度已經不錯了。十三年前,那些下人便不把她和韓氏放在眼裡。如今,能像此人一般凡事跟她稟報一聲的,怕也沒有幾個了。
蘇雪目光在兩位陌生丫環的臉上落了落,不以爲然地笑了笑,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遠,緊接着車外便傳來充滿恐懼的驚叫聲:“瘋了,那些馬瘋了,快,快讓開!”
叫聲未落,馬車外便又有亂亂的腳步聲響起。馬車急急地前行了幾步,又猛烈地搖晃了幾下,突然“咔嚓”一聲,車廂突地往前一衝,之後便不再動彈了,只聽到車外傳來人淒厲的尖叫聲、馬的嘶鳴聲和急躁亂踏的馬蹄聲。
蘇雪藉着側過身子,纔沒有傷到未愈的雙手,一穩住前衝的身子便藉着手臂掀開簾子一看,便見得所乘坐的馬車歪斜着橫卡在了小巷中,將整條小巷堵死。車前坐着的車伕和走在前面的蘇府下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只餘下套着車的馬拼命地掙扎着,想要掙脫車廂離開。
而正前方,三匹雙眼泛紅的高頭大馬不顧一切地疾馳而來,高擡的沉重馬蹄,在地上留下一個個深圓的大坑,又毫不留情地將一個挑着擔子來不及避開的人踩在了腳下,引發一聲讓人心驚膽顫的慘叫後,直接撲向了馬車。
完了!
蘇雪只覺得腦袋轟地一聲,瞬間空白,唯有這兩字迅速地閃過。
“啊!”兩位陌生的丫環齊齊發出一聲刺耳的慘叫,條件反射地將身子蜷縮成了一團,等待着那踩破車頂落在身上的馬蹄。
綠蘿和綠茵則是雙眸大睜,同時身子一動,未加猶豫地撲到了蘇雪身上,將她壓在了下面,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有她們重疊着壓着,娘子應該不至於受太重的傷吧?
“嗚……”三道拉長的嗚鳴聲震耳欲聾,緊接着馬車被一股巨力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側翻在地,馬車外傳來三道重物落地的轟鳴聲和馬蹄亂踏的聲響。
蘇雪被驟然撲來的綠茵綠蘿一下一下壓得回過神來,下一刻便感覺到車身一歪,三人一起隨着側倒的馬車和車內放置的茶具、暖爐一起朝右翻去。
“啊!”伴着一道高亢的尖叫聲,側倒的車廂再次受到一股巨力的撞擊,下一刻便聽到“咔嚓”一聲,車壁被撞出一個大洞來,昏暗的車廂裡猛地透進光亮來,蘇雪的胳膊被人緊緊地抓住,整個人被一股巨力拉了起來。
冷風吹來,將一道急促微喘的呼吸聲送入蘇雪的耳中,一縷柔弱的黑絲輕輕地拂在她的臉頰,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皁角清香在鼻端縈繞。有人喜出望外地道了一聲:“蘇娘子沒事!”
蘇雪猛然擡頭,對上一雙亮如星辰卻又隱着幾許激動與欣喜的眸子,曾經有過的熟悉感讓她的目光迅速地移到了對面之人的面容上。
瘦削蒼白的臉頰,刀鋒般黑濃的眉,急速翕動的鼻翼,毫無血色的脣。俊美的容顏,有着難掩的憔悴與病態。那一雙黑如點漆的眸子,卻泛着異樣的神采,更透着一股難以言說的複雜的光芒。
待到認清眼前將自己拉起的人是誰後,蘇雪眉頭猛地一跳,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去將人推開,卻在受傷的雙手即將觸到那人胸膛時,手腕被一隻大手小心地抓住,避免了即將到來的痛苦,耳旁傳來他磁性十足的壓低的聲音:“入府後定要小心蘇二夫人母女倆。那假冒你的人是犯了寒症,一遇冷水便會引發心疾而亡的。蘇三娘那日是故意將人推入湖中想要陷害你,你回府去後,她們定然還會想辦法對付你。”
呃……這人將她救下已是令她意外,竟還跟她說這個?
蘇雪不由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卻很快回過神來,緩緩地抽出自己的手,後退兩步,衝他輕淺一笑,同樣聲音極小地道:“真難爲蕭郎君終於知道了真相,不再認爲是我害死了‘蘇二孃’,而要將我繩之以法了。不過,我們蘇家的家務事,就不勞蕭郎君這個外人費心了。”
“我……”蕭瑾揚眸光微閃,神情複雜地垂下頭去,握着玉佩的右手緊了緊,臉上的神情變幻,最後終於一定,擡起頭舉起手時,卻見身前的蘇雪已被自己的婢女扶着站到了蘇家涌過來的僕人中,遠遠地衝他客氣而疏離地道了一句,“蕭郎君主僕好身手,方纔多謝二位出手將這三匹馬一齊擊殺。”
三匹馬一齊被擊殺?對,他們只每人揮出了一柄匕首,怎麼會三匹馬齊齊倒地?
蕭瑾揚與隨從對視一眼,先前的疑惑再起。隨後一同轉頭看向三匹馬喉頭的四柄匕首,瞳孔一縮。
蕭瑾揚隨即擡頭,對上蘇雪似笑非笑的神情,高聲回了一句:“碰巧遇上,舉手之勞而已,蘇娘子不必記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