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上戰場,牽招心中有一種別樣的滋味。
如果說第一次領兵出征,面對驃騎騎兵,那個時候的牽招還有一些信心和勇氣。
可是在經過了這一段時間之後,牽招心情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對於大多數的人來說,或許當上了將軍,一年那個年薪……
哦,官秩八百,或是千石,便是人生大圓滿了,可是這就真的是牽招生平所願?
殺人,拿錢。
這要說起來,不是和之前當遊俠的時候又有什麼分別呢?
都是殺大漢的人。
其實牽招還不知道,大漢還算是比較顧及顏面的了,官秩還是稱之爲『秩』,而不是偷偷摸摸的改成了『職』。
秩,積也。
而職呢?
所以不得不說,那些儒家狗腿,可真是編得妙啊!
之前作戰,打贏了,是曹氏的功勞,所謂出將入相,也只是對於某些人的寫照……
像是牽招他們這樣的將領,不管立下了多大的戰功,所能獲得的地位,終究還是與權貴的親密程度息息相關。
戰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關鍵不是有多少功,而是原本就要有那條錦。
要是身上沒有錦,那麼依舊還是一條狗。
還夢想着穿什麼長衫?
『哈……真希望去大漢邊疆……』
牽招仰頭看着天邊亮起的華光,喃喃低語。
太陽升起的時候,總是能給人帶來希望,帶來暖意。
可是這希望和暖意的憧憬,很快就被現實所擊碎。
曹軍傳令兵急急而來,表示曹洪情況危急,要求牽招加快速度前往救援。
牽招默默的點了點頭,下令讓部隊加快速度。
……
……
司馬懿望着遠處的中條山曹軍陣地,卻有些走神。
司馬懿之前急急趕往蒲阪,彙集郝昭,正要準備謀劃着如何在中條山的另外一邊搞出一點什麼動靜來,結果就接到了鎖陽關的消息。
這讓司馬懿頗爲意外。
因爲這速度,實在是有些快。
司馬懿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爲大多數在古代的戰爭當中,時間都很長,就不算秦朝統一六國就打了三代人,晉楚爭霸也打了一百三十多年等等,單說大漢和西羌的戰爭,也是打了三四十年的,而現在……
司馬懿是比較能夠理解斐潛的戰略思想的。
西域之戰,斐潛也沒有說要一口氣打完,又或是要西域在短時間內臣服等等。
所以中條山大營,就算是再趕再急,早那麼幾天打下來,又能有什麼巨大的效用?
重點是山東!
殺了曹操,確實是有效果,但是並不意味着可以一勞永逸……
『仲達?』
郝昭走了過來,叫道。
『啊?』司馬懿從走神當中恢復過來,『何事?』
郝昭看了看司馬懿,『仲達可是爲了戰事憂慮?』剛纔郝昭已經叫了司馬懿一聲了,結果司馬懿走神沒聽到。
司馬懿笑了笑,『我想起了西羌之亂……』
『西羌?』郝昭疑惑道。
司馬懿點了點頭,『西羌之亂……伯道可知其因?』
郝昭微微沉吟,『仲達有此言,想必是未必如朝廷告示一般,乃羌人爲亂了?』
『啊哈,』司馬懿點了點頭,『漢於長安,與羌多好,漢於雒陽,交惡漸生。何以有其變之?非羌之故,多因漢制之所更也。』
西漢朝堂,原本和西羌的關係,其實還不錯的。
歷史上也記載了當年羌人內附數十年,漢人和羌人的邊境無事。
這是由於匈奴的存在,讓羌族存在很高的統戰價值。成功團結羌族可以以胡伐胡,反之則會讓匈奴增加助力。
可是到了東漢時期,隨着最大的敵人匈奴被打垮,南北匈奴分裂,南匈奴內附之後,羌人的統戰價值就急劇下降。
司馬懿說到這裡,微微斜眼看了一眼郝昭。
郝昭察覺到了司馬懿的目光,有些疑惑,但是很快就明白過來,『戰事一停,便無戰功?故而不反亦反?!』
司馬懿點了點頭。
在朝廷政策上,東漢的大方向沒有錯,在消滅,或是打敗了大敵匈奴之後,痛定思痛,肯定不希望羌人又變成第二匈奴,所以在宏觀戰略上試圖瓦解西羌力量,想要徹底解決大漢周邊的胡亂。
但是在具體操作上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人心啊……
司馬懿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如今這幾十年過去了,一兩百年過去了,人心不還是那般,又有什麼變化?
在朝堂之上,貪圖功勳的大臣和地方上貪圖錢財的太守,以及在和匈奴大戰之後不甘心失去軍事權柄的武將,形成了合力。
西羌,不叛亂,也要叛!
漢朝上下高估了自己的,也低估了羌族的力量。
不僅是大漢,西羌的部落頭領,同樣也錯估了他們自己的力量。跟他們有矛盾,或者說是迫害羌人的,是那些漢朝官吏,但是西羌頭領卻帶着人,將血腥帶給了普通的漢民。
羌族在遊牧民族中,可以說是屬於相對溫和的類型,所以應該採取和匈奴不同的策略。
東漢的統治者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是對於羌人採用和匈奴一樣的分化瓦解和殘酷剝削,甚至欲使其成爲賤民種族的策略。
匈奴,鮮卑等稱謂,就可見一斑。
郝昭聽完了,點了點頭,『故而……仲達兄想說的,不是羌人,而是山東吧?』
『哈哈……』司馬懿笑而不語,片刻之後,揮了揮手,『出發,出發!既然許將軍領軍襲鎖陽關……某估計曹軍多半會行圍魏救趙之策!』
郝昭一愣,『那麼說來,豈不是……我們要去援救前軍營麼?』
司馬懿笑笑,『我們也「圍魏救趙」如何?』
……
……
人世間的道理,很多時候不是不懂,也不是沒有人總結,而是總結了之後,沒人願意去做。
曹洪懂得的道理,不會比其他人少多少,可是他依舊沒有按照他懂的道理去做,而是按照他習慣的模式去處理。
於是曹洪又雙叒叕輸了。
曹洪輸了,是輸在他自己的勇氣上麼?
並不是。
作爲一個曹軍大將,他完全可以待在後方,不用冒險。
所以是輸在魯莽上麼?也不是。
曹洪作戰的整體計劃,都是在多次商議之後確定下來的,並不是他一時興起的決定。
那麼應該是輸在了臨場指揮上?
同樣也不是。
曹洪不管是佈置陣型,安排兵卒,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至少他成功的埋伏了許褚兩翼的部隊,就可以證明曹洪在軍事佈局上的問題,不是他最重要的致敗因素。
曹洪失敗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手下的兵卒完全不知道曹洪是要做什麼!
打敗斐潛?
哦,則是一個偉大的目標。
可是能立刻實現麼?
顯然不可能,那麼這個目標就像是掛在牆上的口號,誰也不會當一回事。甚至連朝堂官方衙門都不在意這個口號的真實性。
說着玩的麼,哪能當真呢?
真要當真了,那麼多年下來寫那麼多口號,真算賬?不是傻麼?
時間長了,山東上下都清楚,口號就是口號而已。
所以真等到了要堅守陣地,要打敗斐潛驃騎軍的時候,山東的普通兵卒還在以爲是在開玩笑。
山東底層的兵卒不知道曹洪到底要什麼,曹洪也不清楚這些底層兵卒要什麼。
或者說,即便是清楚,也被曹洪給忽略了……
底層的兵卒的要求很簡單,有口吃的,有穿的,有用的,都是最爲基礎的需求,而這些基礎的需求,卻讓曹洪大爲光火!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着什麼吃飯?
難道不能再忍一忍,再苦一苦,再熬一熬,等到勝利的到來麼?
勝利就在眼前,未來是光明的!
曹洪是真不明白,對於大多數的普通兵卒來說,勝利和光明,在他們認知裡面都是屬於領導的,屬於大漢朝廷的,但是隻有他們捏在手裡的黑餅子,才真的是屬於他們自己的。
於是,就在曹洪認爲還可以再忍一忍,再苦一苦,再熬一熬,再堅持一下的時候,這些曹軍兵卒卻不願意堅持了。
那麼結果就很簡單,曹洪再一次輸了。
他之前輸過,可是他總覺得是其他方面的原因。
或許是風太大,或許是路太乾,抑或是兵卒進得太慢,退得太快……
只不過很有意思的事情是,這些所有的理由,所有的藉口,在曹軍這一方當中,都可以接受。
反正不管下層信不信,上面的公告是這麼說的,似乎只要有一個什麼緣由就行了,至於這個緣由到底是什麼,有沒有邏輯關係,又或是真實與否,那都不是重點。
有趣的是,在大多數時候,山東的統治者又會要求下屬下層要有求真的精神,要有務實態度,要講真話,辦實事,然後對於某些明顯已經出現問題,發現謊言的衙門或是官吏,永遠不會對於下層百姓講真話,說實話。
曹洪就沒有給自己手下的兵卒講真話,說實話。
原因很簡單,曹洪擔心給他自己的手下兵卒說了真話實話,這些兵卒就不願意跟着來鎖陽關了。
曹洪擔心他的這些兵卒知道了真實情況,就會怯戰,會逃避。
山東和關中,是一種政治形態上的抗爭。
但是要解釋這種政治形態的對抗,顯然是有難度的,不好解釋的,所以大多數的山東官吏就選擇了不解釋。
而且山東之地執行愚民策略也是都很多年了,上下也都習慣了。
結果這種隱瞞和愚民的策略,不僅是沒能增強山東內部的團結一致,反而造成了手下的兵卒、百姓,上下層面,相互猜忌。
因爲不瞭解情況,所以也有很多人認爲反正就算是輸了沒有什麼大事,不就是換一個主子麼?說不得還可以拿更多的兵餉。
許褚的側翼被伏擊,但是驃騎軍上下依舊還有高昂的鬥志,完整的戰鬥序列,甚至不會畏懼傷亡的執行戰鬥指令,反過來曹洪的側翼被攻破,便是立刻波及整個的陣列,即便是曹洪的中陣和另外一個側翼基本上完好無損,也站不住腳!
意志容易動搖,戰線也隨隨便便就崩塌,就算是曹洪督戰,也就是多堅持了那麼一會兒,在許褚的猛烈攻勢之下,只能是且戰且退,退往鎖陽關。
誰能想到,這小小的鎖陽關,卻成爲了雙方反覆爭奪的要點?
而且現在的局勢越來越混雜起來……
在鎖陽關內,從來和一部分驃騎兵卒被曹軍堵在石堡內。
而在外牆和鎖陽關中,曹洪又被許褚一步步的堵在了鎖陽關內……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這或許原本就是戰爭的模樣,大漢的形態。
……
……
那麼是不是山東之內,人人皆是如此呢?
也不盡然。
還是有一些人願意承擔責任,勇於在危險的時候站出來。
只不過這些人麼……
就在曹洪敗退,許褚步步緊逼的時候,牽招帶着人馬趕到了鎖陽關。
見到曹洪情況危急,牽招也來不及做出什麼整理隊列,慢條斯理的做出什麼部署擺佈,而是直接帶着本部人馬直接衝擊許褚的後部!
牽招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曹洪絕對無法在在驃騎騎兵的包圍之下,還可以從山下大路從容撤離的,必須要給曹洪打開一條道路來,而直接進攻許褚在鎖陽關山上的本部,雖然會有兩面夾擊的效用,可是對於曹洪的脫身並沒有太大的幫助。
因爲許褚一旦被堵在鎖陽關山道上,也就等於是擁堵了曹洪下來的通道,所以牽招只能選擇更爲危險的戰術,進軍許褚的後部兵陣。
這就意味着如果許褚退下來,曹洪或許還有機會逃走,而牽招卻未必能在驃騎騎兵的包圍之下脫身……
即便是如此,牽招依舊在被驃騎軍斥候發現之後,便是立刻撲擊,沒有任何的猶豫。
雖然在最初的時候,趕到戰場的曹軍援兵只有五六百人,可是這五六百人卻在牽招的帶領之下,不管不顧的直接撲向了許褚的後軍,打出了一往無前的氣勢來。
喊殺慘叫之聲響徹雲霄,也讓正在山道之中準備擒殺曹洪的許褚嚇了一跳。
『曹軍援軍?』許褚皺眉,『來得這麼快?』
他之所以揮軍猛攻,就是考慮到曹軍會有援軍,如果以快打慢,在曹軍援軍到來之前結束鎖陽關的戰鬥,那麼曹軍的援軍就算是來得再多,也沒有什麼意義。
許褚對於曹洪的攻擊,確實是進展順利,可是同樣的,牽招的提前到來,也讓許褚意外。
而且牽招的進攻方向也很不簡單,許褚後軍之中,還有不少在第一階段戰鬥當中折損的傷員,正在接受治療,一時之間沒能及時應對,便是有些吃虧,被牽招壓着一輪亂捶。
這完全不像是山東的作派,反倒是有些像是北地燕趙的戰術。
而且從牽招不需要停下來調整部隊就能直接進入戰鬥狀態,說明至少牽招的直屬本部還是比較強的,而自己後軍之中多有傷員……
此時此刻,曹軍退守鎖陽關,而驃騎軍正在沿着之前曹軍進攻的路線在進攻。
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不過,在鎖陽關關城左近的屍首和鮮血,帶給了驃騎軍進攻一些麻煩。
不僅是門洞被曹軍用屍體擁堵上,而且雜亂的屍骸導致接觸面變小,使得一部分驃騎兵卒只能爬上山道邊上的石壁土丘,仰起頭,用弓箭進行壓制,一部分人直接衝向關牆,七手八腳的豎起雲梯。不等雲梯立穩,就有人一手舉着盾牌,一手握着刀,跳上雲梯,迅速攀爬。
曹軍原本已經有些扛不住了,但是山下的牽招一來,使得曹軍又恢復了一些士氣。於是雖然曹軍依舊處於弱勢當中,但是想要在短時間內拿下鎖陽關,依舊有些難度。
曹洪顯然已經無路可退,在這樣的情況下,多少有些困獸之鬥的意味。在督戰隊的直接威逼之下,曹軍兵卒也只能是在鎖陽關上和驃騎軍死磕。
而手雷在這種仰攻的角度下,不太適用。在扔了兩三次之後,不僅沒有能夠將城牆上的曹軍炸死多少,而且還因爲手雷彈跳回來,導致了誤傷。
雙方在城牆上下展開了殘酷的爭奪,不時有人被箭射中,被矛刺中,被刀砍中,發出淒厲的慘叫,摔下城牆,或是倒在地上。有不少人伏屍於城牆邊,血水順着城牆流下,將城牆染紅。
『將軍!』李犁上前請纓,『讓某去會會那敵將!』
新加入戰場的曹軍援兵,雖然現在看起來很勇猛,但是實際上雙方都清楚,除非是還有援兵後續,否則這一波援兵的攻勢如果被驃騎軍扛住,那麼倒黴的依舊是曹軍。所以只要將這一波的曹軍援軍擋住,那麼後續無力之下,連帶着鎖陽關內的曹洪部隊,也會收到士氣暴跌的影響。
許褚想要先拿下曹洪,再轉身對付牽招,可是眼下的局勢卻不太允許他這麼做了,除非他完全放棄哪些驃騎傷兵……
許褚決定,讓李犁前去迎擊牽招。
接到了許褚的號令,李犁立刻帶着人奔下了山道,策馬朝着牽招部隊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