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之地,高臺之處,三色旗幟之下。
高臺四周,數百的重甲親衛簇擁着他,也簇擁着他的旗號。
『大漢驃騎大將軍斐』!
無數雙熱切的目光,都投了過來。
當斐潛站上高臺的時候,不知道是哪一個人最先開始吶喊,旋即就是所有人都在高聲呼喝!
刀槍林立,盾牌鎧甲森森鱗光,每個人似乎都在努力的讓自己挺拔一些,似乎都爲了自己身處在大漢驃騎的麾下而自豪驕傲,意氣昂揚到了極處。
原本屬於斐潛之下的衆將自然都不用多說,就連新歸順的,抑或是被俘虜的曹軍將領軍校,投向斐潛的目光,也是不免多了幾分的複雜情緒。而那些新『歸附』的曹軍兵卒,則是更加的情緒複雜了。
畢竟大漢的信息傳播實在是太落後了。
很多山東的普通兵卒,下層民衆想要獲取一點信息,往往都是扭曲的,虛假的,抑或是掐去兩頭,只留下了莫名其妙的中間一小節的,所以這些普通的曹軍兵卒,對於驃騎斐潛的認知,往往都是停留在一些隻言片語上……
比如青面獠牙,吃人心肝等等。
雖然這些事情有時候很是匪夷所思,但是奈何就迎合了這些普通曹軍兵卒的獵奇心理,然後就有市場,就會有人相信,並且還自我的維護這種傳聞。
現在,這些傳聞……
走到了陽光之下,展現在了衆人的面前。
原來驃騎是這樣的啊!
不得不說,斐潛現在看起來,確實是像一些模樣。
嗯,其實任何人,即便是原本再普通,但是隻要有些人在左右前呼後擁的,也會體現出一種別樣的氣勢來。比如後世那些即便是自己花錢,也要在機場找閒雜來搞出一個接機派頭的那些人,不就是爲了給自家臉上貼點光麼?
現在的斐潛做這樣的舉動,自然不是爲了給自己臉皮貼光,而是爲了收復那些俘虜的曹軍兵卒。
這麼做,當然不是爲了殺他們……
那麼是不是就意味着斐潛奉行『殺俘不祥』了?
是,也不是。
或者說是殺降不祥也行。
一部分的人,腦子是極其單純的,非黑即白,非錯即對。
就像是『殺俘不詳』這個事情,其實也是因爲很多人沒腦子但是又不願意多思考而造成的。
當然,與其費口舌給被俘虜的士兵去講什麼歷史,地理,經濟,文化,歷史必然性等等這些複雜的理論知識也是不現實的,所以更多的時候就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斐潛在這個方面上,還是比較靈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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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被俘虜的士兵的腦子和認知,是受到其原本的生活條件,生活環境所制約的,畢竟這些人從小就沒有接受過什麼正兒八經的教育,別說九年義務教育了,有的連名字都不會寫,要讓他們知道斐潛究竟是根據什麼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的,那還不如直接丟幾個硬邦邦的字,或是什麼理由,好讓這些人來理解。
畢竟這些普通的曹軍兵卒俘虜,如果這些傢伙人人的腦子都是和統帥一個層次的,那麼斐潛還打什麼?
當年在臨汾平陽,斐潛沒資格搞什麼『殺俘不詳』,他沒有人手去管,去甄別,去勸說那些才放下戰刀的白波黑山賊重新迴歸田野,所以只能殺。將那些統管這些白波黑山賊的中層軍官全部都殺了,才勉強維持住了後續的平陽秩序。
有了這些基礎,斐潛才能提升到了和地方士族鄉紳掰手腕的桌案上來,也纔有了『殺俘不詳』的傳聞,原因很簡單,就兩個字——
『政治』。
只有沒有『政治』體系的侵略者或是野蠻部落,纔會以殺人來降服一切。
注意!
不是他們不知道『殺』不能代表一切,而是他們除了『殺』,便沒有任何其他的辦法!
就像是元朝和清朝的初期,根本沒有任何的能力治理地方,連着清朝老巢附近,在最開始的時候都只能依靠殺戮來維持統治,來掩飾他們內心的恐懼!
結果這些行爲,倒是被後世一些心思單純的,抑或是心思不那麼單純的拿出來,便是鼓吹什麼『殺』字秘訣……
斐潛現在當然知道在這些曹軍兵卒俘虜當中,以及那些運城土著士族鄉紳,各個都有不同的心思,所以才特意擺出了這樣的一副架勢來。
荀諶眯着眼,捻鬚而笑。
裴輯將手放在了袖子裡,像是農夫揣着手,看着那些『莊稼』。
一時之間,各個人的心思不同,神態各異……
在悠揚的號角聲之中,遠處出現了一隊具裝重甲騎兵。
號角聲停歇下來,隨之便是沉悶且有力的戰鼓聲響起。
一排排的具裝重甲騎兵,沿着略平緩的丘陵土坡,奔馳而下,轟隆隆的馬蹄聲,甚至一度掩蓋了戰鼓的轟鳴!
一排排的長矛已經放平。長矛上的寒光在陽光下閃耀,似乎還能聞到在那些長矛矛尖上沾染的血腥味道!
人甲肩頭上是猙獰的獸頭,獠牙外翻。
馬甲上繪製的是兇殘的餓鬼,張牙舞爪。
在這一刻,馬蹄聲似乎掩蓋住了天地之間的一切聲音,那一排排冰冷的甲冑投射出來的寒光,似乎連呼吸都能被凍住!
那跳躍的紅纓,便是如同血色般刺眼!
大地在馬蹄的踐踏之下顫抖。
人心也在馬蹄的奔騰當中顫抖。
戰馬漸漸提速起來。
大地的顫抖,馬蹄的轟鳴,衝陣騎士的吶喊,周邊觀禮的其他驃騎兵卒的喝彩,在此時此刻混成了彷彿滔天巨浪一般的聲音,以不可阻擋的氣勢,涌向周邊,將所有人都淹沒!
如山,如海,如獄。
不需過多的言語,這便是無形的壓力,最直接的抵達到每一個人的心頭!
尤其是那些心中有鬼,還有些雜念的那些人的心頭……
無法抵抗,無法迴避。
說一千,道一萬,都不如讓這些人親眼看看。
在這樣一排排的鋼鐵巨獸,戰爭機器面前,任何人都明白一件事情,驃騎依舊還是那個驃騎,天下已經不是那個天下!
安邑城中,那些嘀嘀咕咕的人安靜了。
曹軍降兵當中,那些多嘴多舌的人也安靜了。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剩下的唯有這血肉和鋼鐵組合而成巨獸,在面前碾過去,壓過去,以一種排山倒海的方式,將那些閒言碎語,不甘不願徹底的踐踏成爲了飛砂碎土!
夏侯惇後悔了。
他看見了那鮑忠不加掩飾的喜形於色,也看見了某些曹軍軍校的垂頭喪氣。
他轉過頭,望向了高臺,卻看見斐潛似乎也將那冰寒刺骨的目光投射過來!
夏侯惇不由得微微哆嗦了一下,避開了目光,可是等他完成了迴避的動作之後,纔在心中勃然而怒,咬着牙又重新擡頭去看,卻發現斐潛已經不再看他了,而是在眺望着遠方……
『哈……』
夏侯惇似乎聽到了心中像是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音。
無疑,斐潛這樣的行爲,就是展示武力。
有一些人聰明,會在旁人亮出刀子的時候趕快躲開,但是也有一些人覺得自己聰明,然後覺得旁人亮出刀子是在虛張聲勢,不敢真的砍下來……
……
……
在幽燕之地,拓跋氏莫名其妙的迎來了他的第一場勝利。
每個人心中多少都是有一個闕值的,掉SAN太多,就容易瘋狂,壓力太大,就容易崩潰。
其實在俿奚、獷平一帶,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地形。
對於守軍,或者說對於步卒友好,但是對於騎兵不太友好的地形。
地勢足夠開闊,那麼上千鐵騎衝殺起來,自然是沒什麼大問題,可要是有河流,有石橋,有城牆,有守兵呢?這就肯定跑起來不太順暢了。
就算是驃騎軍要攻打俿奚、獷平,怎麼也要準備個幾天,然後攻打個幾天……
但是現在,託黃嗣的福,不用打了。
所以有時候,什麼地形,什麼方略,什麼計劃,什麼準備,都不如敵人配合。
黃嗣這一跑,簡直就像是輪胎上戳了個孔,別看雖然孔洞小,可是能泄氣啊!
這心氣一泄,那就真的是什麼都談不上了。
若曹良和黃嗣手下都是騎兵,說不得還能搞個迂迴大盤雞……呃,大盤旋什麼的,來個回馬槍,反過來夾擊包抄拓跋氏等人,可偏偏曹良黃嗣二人手下大多數都是步卒!
對於步卒來說,一旦不能結成鐵刺蝟一般的陣列,那就真沒什麼抵抗規模騎兵的能力。
關鍵是步卒只有兩條腿,就算是想要跑,都未必能跑得過!
一開始的時候,拓跋氏還有些小心。
畢竟他們鮮卑一族現在沒剩下多少人了,最開始一些鮮卑籍的騎兵想要追殺,都被拓跋氏喝住了,唯恐是曹軍的陷阱。因爲即便是拓跋氏再笨再蠢,都明白他的一切事業,都首先是他手下要有一些人。如果沒有人,再大的地盤,再多的基業,就沒有任何的意義。
就像是那些北逃,還有西奔的其他鮮卑人。確實,大漠很大,北逃和西奔的鮮卑人,會有擁有更大的土地範圍,可是那又有什麼用?難道站在山峰上,抑或是站在大漠之中,見四下無人,便是高呼一聲我是小迷須山之主,便真能是什麼的之主了?
所以拓跋氏知道這些鮮卑籍貫的,差不多可以算是自己最後的憑仗,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儘量不讓這些人有什麼無謂的損傷,更不敢浪費。畢竟鮮卑現在勢頭太弱,一旦折損了,便是難以補充。當然,現在還沒有籍貫的相關概念,但是不妨暫且以此區分。
可是拓跋氏萬萬沒想到,這曹軍潰敗,竟然是如此的徹底!
一點都不遲疑,一點都不含糊!
這其實並不奇怪。
燕趙之地的慷慨之士,一代代的得不到善終,哪裡還有什麼基因會留存下來?
在外奮力血戰的將士,回到家鄉卻被打成狗樣,又有多少人還會選擇繼續奉獻一切,自我犧牲?
拓跋氏約束了鮮卑籍貫的那些人,但是其他漢人騎兵卻呼嘯着衝進了城中,然後收穫頗豐,還毫髮無傷!
這……
鮮卑人本身就是重財貨,見到了其他漢人騎兵大殺特殺,盆滿鉢滿的樣子,眼中都差不多要噴出火來,將拓跋氏燒成渣渣灰一般!
這些普通的鮮卑人心思都簡單,吃喝玩樂就是一生,沒有什麼太多的家國概念。對於拓跋氏的心思,有一些鮮卑人明白,但是不在乎,還有一些根本就不明白,也不想要明白。
現在有了賺錢廝殺的機會,升職發財就在眼前,許多鮮卑人已經忍不住朝着拓跋氏大聲嚷嚷了起來,根本不管什麼拓跋氏也是鮮卑人,而像是在盯着仇人,眼珠子都快紅了。
拓跋氏苦笑,然後揮手下令。
那些鮮卑籍貫的騎兵,便是歡呼一聲,就像是掙脫了繩索的二哈,發出各種聲響,吐着舌頭就往前衝!
從高處向下望,就能看見一隊隊的驃騎騎兵,在曹軍撤退的部隊後面侵削,每涌動一次,就像是一道血色浪花撲向了曹軍,濺起些塵土和血色來。驃騎騎兵宛如鋼鐵洪流般,不可阻擋的向前,而在這洪流撲過的地面上,留下的就是血肉和屍骸。
……
……
曹操要敗了!
不,是已經敗了!
無法挽回!
天子劉協接到了這個消息的時候,他還以爲是在開玩笑。
抑或是這些該死的奸臣,又要給他做什麼性向測試,或是什麼風險評估了……
『丞相睿智英勇,怎會如此就敗了?!』
劉協表示自己也是酒精考驗的戰士,怎麼可能就這樣掉坑裡?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說實在的,這場戰局打到了現在,劉協他還有點糊里糊塗。
雖然他原本就算不得多麼聰明,但是這麼多年來,就算是鐵杵也能磨……磨不成針,也能表面光亮一些。
劉協確實早早有了一點預感,甚至是期盼,或者說是祈禱也行,但是他確實是沒想到曹操會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
『冀州,河東,還有幽州……』劉協瞪圓了眼,『愛卿所言,可是當真?!』
在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後,劉協覺得困惑無比。
這是簡單的戰敗麼?
這簡直就是一片糜爛!
這曹操,原本不是強橫無比麼?
怎麼現在看起來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就這樣這曹操曹丞相,還要大舉進攻關中?
他是怎麼想的?
可是現在再去研究曹操是怎麼想的,似乎有些不對題了,現在擺在了劉協面前的問題,就是要不要下詔調停……
不,等等。
劉協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那些『愛卿』忙不迭的告訴他戰況實情,就是爲了讓他出面啊!
這些該死的傢伙!
劉協不由得有些惱怒起來,都到了什麼時候,還在耍花樣,還在拿着這種事情來考驗天子!
在憤怒過後,劉協又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如果曹操真的敗落,一敗塗地了,劉協是否要接受新的『大將軍』?
甚至可能是『大將軍王』!
平陽公?
關中王?
劉協一個哆嗦。
平陽倒也罷了,若是將斐潛封在關中爲王公,那麼簡直就是在扇劉氏列祖列宗靈位的巴掌啊!
這宗廟的供奉桌案,說不得都要塌了!
不!
這絕對不行!
所以……
只能調停?
可是……
劉協皺着眉頭,揹着手,在崇德大殿裡面一圈圈的走。從太陽西斜,走到了西落,可是依舊沒能想出什麼可以兩全其美的策略來。
劉協的願望,其實很簡單,但也很不簡單。
他要掌握大權,手底下就不能沒有能臣,但是又不能有權臣,所以他一直以來,都希望曹操和斐潛鬥得兩敗俱傷,精疲力盡,甚至是同歸於盡,而不是像現在一邊倒的情況。
曹操不是什麼好東西,至於斐潛麼……
嗯,同樣也不是什麼好貨色!
曹操要的是天子的『權柄』,以天子之名而令諸侯……
斐潛雖然不太要權,但是……
劉協在面對斐潛的時候,卻感覺會更害怕。
是的,更害怕。
不是生死的那種害怕。
生死的恐懼,劉協是在董卓那邊感受到的。
也不是對於武力的害怕。
李郭執政的時候,那種野蠻的武力,讓劉協感覺如同身陷於蠻胡之中一般。
斐潛沒有威脅過劉協的生命,也沒有以武力讓劉協屈服,甚至可以說是彬彬有禮,進退有度,可是劉協在面對斐潛的時候,卻不知道爲什麼,從內心深處感覺到了一種害怕,一種恐懼……
就像是,劉協他不再是『天子』。
在面對曹操的時候,以及面對山東的這些愛卿也好,奸臣也罷,劉協即便是智慧上被壓制,情感上被愚弄,但劉協從他們的眼睛裡面,依舊能看到自己是頭戴冕冠,高居寶座之上的。
但是在斐潛眼裡……
他似乎只是一個連鄉下人日常是吃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不知天文地理,不懂人間疾苦!
在劉協腦海裡面,有一個聲音在喊說斐潛是對的,作爲天子就必須要知道這些東西。可是同樣也有一個聲音則是更大聲喊了回去,表示他是天子!有漢四百年來,真就是每一個天子都要懂這些,才能登上皇位做天子麼?!
『懂這些才能做好天子……』
『不懂這些也沒見天子就是多差!』
劉協站在崇德殿當中,仰頭望着越來越陰沉的天空,捫心自問,『我……到底是誰?我應該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