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肇忐忑不安的離開了中軍大帳,他不清楚他的說辭究竟打動了斐潛沒有。
一切都像是沉浸在無窮的迷霧之中,看不見未來的方向,可是心中升起些退意的時候就會發現,後路也已經消失了。
曹肇走在路上,一陣風吹來,頓時覺得身上冰涼一片,竟是被冷汗所浸透了。
心虛所致。
不是所有人都有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的天賦,大多數的時候都是趕鴨子上架。
去年斐潛急驅西域平亂,讓曹操以及山東之人都誤以爲是有可乘之機。
不想到這西域之戰,那個混帳呂布竟然是這麼快的就屈服了,放棄了一切,而西域當中的亂事也隨着鄯善國的分崩而中斷,這導致曹操和山東之人騎虎難下……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河東竟然如此難打。
驃騎不是那些無能的大漢舊吏,否則也不會有如此大的基業,其龐大的疆土地域,是由其鐵血和戰功鑄就的,西征之時翻掌之間就顛覆邦國,這就自然形成了斐潛身上無上的威望光環。
一直跟在斐潛身邊的人或許還不覺得有什麼,但是初次見到斐潛的,難免就會被其各種戰績和功勳,以及相關的職務所影響,甚至讓曹肇想起了當年驃騎兵臨許縣的恐懼。
曹肇一邊走,一邊一點點的回想他進了大帳之後和斐潛的言行,卻發現自己怎樣也想不清楚一些細節上的問題了,這讓他內心非常的忐忑,可依舊是沒有什麼其他的好辦法。
曹肇他確實是想要救他父親,但並非完全像是他和斐潛所說的內容。
年輕人,終歸是有一些博大的夢想,想要自己又大又硬又持久,但是這種夢想往往會在進入三四十歲的時候纔會真正意識到在面對這個世界露出的妙處,終歸還是有心無力。
走錯一步就死。
這種強烈的刺激感,讓曹肇感覺自己像是走在懸崖之上。
該做的,也都做了,剩下的……
或許就是隻能交給天意了。
曹肇仰頭望天。
蒼穹無窮無盡。
……
……
蒼穹無窮無盡,人心也同樣是深不可測。
『貪』一字,便是道盡了其中奧妙,卻依舊很多人視之而不見。
『其情或爲真,其請必爲假。』荀諶頗爲冷靜,甚至有些冷酷的說道,『父救子衆也,子救父寡也。』
『嗯……』斐潛一愣。
他沒想到荀諶竟然是從這個角度來說明問題,但是仔細想想,似乎也頗有道理。
『父救子,其情也真,其意也切。衆生之中,父子之情,猶如天地之恆久,日月之常明。子遇險厄,父必挺身而出,不顧一切,此乃天倫之至情,人道之至性也。然子救父,其事也寡,縱情也深,然慮之甚也,不如父救子之切切。蓋子之於父,雖有孝心,或有遲疑,或因世事紛擾,多未能及時援手。非子無情,實則世事紛繁,人心難測,故子救父之事,不如父救子衆也。』
荀諶侃侃而談。
『此皆因世事而定。子若真心救父,其情亦可感天動地,其行亦可撼人心魄。父子之情,皆爲天地鑑之,日月昭之,無論衆寡,皆是真情至性也。某不過是就事論事,非評其良莠是也。』
『今觀此人,雖有激昂,然目光閃爍……故諶以爲,其言未必可盡信也。』荀諶微笑道,『不過,諶恭喜主公,或可藉此機得曹軍一大將矣!』
斐潛轉頭看了看荀諶,擡了一下眉毛,『曹子烈?』
荀諶點頭說道:『正是。』
斐潛有些不信。
畢竟一般的曹氏將領倒也罷了,這曹休也算是曹氏將領當中的重要一員,在歷史上是曹氏八虎將,還是……
等等。
八虎將是後來人給曹操麾下將領的編排吧?
嗯,曹休曹子烈……
在斐潛思索的時候,荀諶繼續說道:『此曹子誰說願降,然句句皆爲輔漢,非拜驃騎也。臣以爲乃以退爲進,詐降而計也。不過若是將計就計,倒也是盡在此間……只不過,嗯……就是曹賊用此策,似乎是有些失了靈巧,多了些刻意……』
『失了靈巧?』斐潛聽了,也不由得點了點頭。
所謂靈巧,其實也就是『陽謀』的另外一種說法。
因爲堂堂正正的擺上去,也就自然不需要隱藏什麼,而且還不怕對方不選,對方越是逃避,未來的損失越多。就像是國家的律法,陽謀都是會比陰謀要好用的。
斐潛一琢磨,似乎確實是從某個階段開始,曹操的計策就開始又些走樣了,不再像是之前那麼堂堂正正以勢壓人,而是有些劍走偏鋒的味道了……
不過斐潛也沒有就這個問題考慮太多,他倒是對於如何對付曹休更有些興趣。
和夏侯尚不同,曹休可是在曹氏裡面算得上名號的,尤其是在年輕一代的裡面,若真的能降服曹休,對於曹氏政治集團來說,不亞於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也會使得山東之地的那些士族子弟對於曹氏內部的團結性產生懷疑,進而影響曹操的統治根基。
於是斐潛便是屏退左右,荀諶也就將計策合盤托出。
『此計說也簡單,便是令其書信往來即可……』荀諶笑着說道,『得其字跡,便可僞作其書……假作真時真亦假……』
這麼簡單?
斐潛沉吟了片刻,發現可能真的就是這麼簡答。
說破了,自然是不值錢,不說破,就是矇在鼓裡。
人和人之間的溝通是非常麻煩的一件事情,相互之間的想法從思想落到文字上,稍微改動一下,可能意思就是完全不同,而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想要拔除就不是那麼簡單的兩三句話,或是喊幾聲要『一定要相信我』,就能解決問題的了。
首先山東之地,嘴上天天吹說是要『團結』,要『忠誠』,但是實際上三心二意之人很多。曹操和袁紹之間爭鬥的時候,就是一大批的人左右搖擺,而現在斐潛自己和曹操在河東一戰,也同樣似的很多山東之人內心蕩漾。
根據這幾天斐潛收到的各種消息來看,人心惶惶的起了異心的並非少數,所以也不妨假戲真做,真的搞出一齣戲來……
斐潛點頭同意荀諶試着去施行此策。
不過,斐潛又考慮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曹操如今有些急功近利的表現,究竟是爲了什麼?
老曹同學難道就真的不害怕萬一輸了之後,一蹶不振?
抑或還有什麼事情,是斐潛沒能注意,抑或是可以一錘定音,改變戰局的?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
……
改變戰局的東西,可大可小,或許只是一句話,也或許是一名士兵。
武關道上,黃忠帶着兵卒,進攻武關前關的石橋道。
這裡是一個瓶頸。
過了此處,便是可以直推到殘破的關隘之下。
石橋道地形險要,在山樑上石板相接,宛如石橋,故而得名。石橋道上當然是有曹軍兵卒防守。
黃忠在距離石橋道上不遠的地方列出陣型來。
龐山民則是在陣後,有些擔憂的看着石橋道。這石橋狀的石板上可沒有什麼護欄,走在中間還好,要是往兩邊跌落,雖然不至於是萬丈深淵粉身碎骨,但少說也要摔了手腳傷筋動骨。
而且武關道之中,還有一些地形也類似於此,雖然不至於是險峻非常,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那種,但是一路上如果傷損得多了,到時候戰力必然下降得厲害,真要進軍南陽,收復宛城就會遇到困難。
文聘知道守關必然要守要道,所以在這裡也排遣了不少的兵卒。
山嵐呼嘯席捲而來,將雙方的旗幟都卷打得獵獵作響。
黃忠看着對面的曹軍,沉默了片刻,捋了捋鬍鬚,『某以爲,文仲業可知難而退,沒想到還是……今日便是攻下石橋,集軍關下!』
山道之上,雙方都沒有辦法將重型武器推到前方去,所以對於雙方的兵卒來說,有好處也有壞處,基本上就是要依靠肉搏戰來確定石橋道的歸屬。
不足百步的石橋道上,雙方的弓箭手都能將這一塊區域覆蓋,所以最先出動的,一定是重甲皮厚的刀盾手。
在弓箭手開始在石橋兩邊列陣忙活的時候,黃忠手下的校刀手已經靜靜地列隊了。
和曹軍喜歡用雜兵消耗對方體力和器械的戰術不同,黃忠當下採取的是以精英來突破這個瓶頸。
可以看得很清楚,曹軍在石橋的對面也列出了相應的陣型,並且還架設了一些拒馬,地上應該還有一些鐵蒺藜什麼的,但是因爲山道上岩石堅固,所以真想要挖什麼陷阱都挖不動。拒馬也是屬於活動類型的,以沙袋壓着而已,無法釘入地面岩石之中。
雖然說黃忠口頭上讓龐山民放輕鬆,但是實際上黃忠在面對作戰的時候,卻很是謹慎。
黃忠微微眯着眼,盯着那些拒馬。
他沒多少騎兵,而且在這種地形上,也根本不適宜策馬衝鋒,所以這些拒馬究竟是要做什麼?無馬可拒的拒馬,只是擺設出來,充當步卒防護的?
黃忠手下的校刀手,頗爲精良。
這些校刀手大多數在荊襄的時候,就已經跟在黃忠身邊,接受黃忠的訓練和教導,人人都擅使一手的好刀法,方能稱之爲『校刀』,也就是『教刀』,放在普通兵卒隊伍之中可以充當刀法教官的那種。
刀盾不分家,現在這種需要以刀盾推進的地形,正好是這些校刀手發揮其威力的時候。
而對面曹軍的陣列當中的刀盾手,顯然就和黃忠的校刀手有些差距了……
『文仲業……』黃忠哼了一聲,『這是想要做什麼?』
沉吟片刻,黃忠從身邊的護衛之處取了長弓來,然後抽出了一根箭矢,沉聲吩咐道:『纏布!點火!』
護衛當即就取了一根布條,然後在火油罐子裡面浸了一下,纏繞在箭矢箭頭之處,點起火來。
黃忠似乎瞄都不瞄,隨手就是開弓射出。
正在山道上嬉戲的山嵐頓時一愣,旋即大怒!
這傢伙,竟然是看不起某?
山嵐呼嘯而來,使勁的拉扯和鼓吹,試圖讓黃忠的箭矢偏離原本的方向。
可是不知道是黃忠原本就計算了風速,還是山嵐的氣力不值一提,這箭矢在空中宛如流星一般,直接越過了百步的石橋,『噗』的一聲就紮在了曹軍陣列之中架設得比較靠後的拒馬上。
『快滅火!』
曹軍兵卒慌亂起來,旋即有人連忙上前,扯下了黃忠的箭矢,撲滅了還未能完全釋放燃燒力量的火箭。
黃忠眯着眼,嘿然有聲。
龐山民上前問道:『將軍可是看出什麼來了?』
黃忠笑道,『若是某所料不差,那些拒馬之中,必然有引火之物!』
『啊?』龐山民有些驚訝,『這是……這是陷阱?那麼可否用火箭拋射,先將這些拒馬引燃了?』
黃忠伸出手,讓山嵐在指間穿過,沉吟了片刻,搖了搖頭,『難。』
別看黃忠他自己射一箭,似乎是輕鬆寫意,絲毫不差,但是要讓普通的弓箭手達到他這樣的力道和準確率……
弓箭拋射,因爲纏繞了布條,所以射程原本就要打折,再加上石橋上又有山風呼嘯不定,就算是有些火箭能射過去,也未必能落在後面的那幾個讓曹軍兵卒緊張的拒馬上。
而前面的一些拒馬,黃忠相信那沒有什麼東西,是沒加料的,就算是被火箭射中燃燒起來,也沒什麼用。
受限於地形限制,弓箭手又無法推進,要是真的一心想要破壞這個陷阱,而讓弓箭手前進,那麼在石橋上擁堵起來的弓箭手就會成爲曹軍最好的靶子。
不過,在思索了片刻之後,黃忠忽然笑了起來,『這纔有些意思……這纔像是文仲業!傳令下去,準備進攻!』
……
……
在石橋道的另外一側,文聘也在緊張的盯着陣前的變化。
守關不能死守。
文聘雖然名聲並不是很大,但其實能力不差,只是歷史上一直都在荊襄周邊打轉,沒走出去,也就自然沒有其他將領闖出那麼大的名頭。
文聘的這種選擇當然是有利有弊。
就像是後世有人會選擇去大城市貢獻青春和肉體,有人也會選擇在家鄉就地養老和躺平一樣,都是對的,沒有什麼高低貴賤之分。
做人麼,最重要的就是明白立場。
自己的,以及對手的。
文聘就明白自己的立場,而且心中非常的清楚……
他對抗不了,可是又不能就這麼撤退。
雖然說文聘儘可能的讓自己不動聲色,體現出一個胸有成竹的形象來,但是實際上文聘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角在時不時的跳動。
就這樣了,還不停下來?
還想着要進攻?
黃忠這是瘋了麼?
難道說他看不出這裡的陷阱?
之前黃忠不是射了一箭麼?
文聘心中有千百個念頭閃過,相互撞擊在一起,擁堵在他的胸腹之中,讓他覺得憋屈無比。
當然更讓文聘憋屈的,是荊襄的曹軍根本不理會他的求援……
黃忠帶着人步步緊逼,而他卻只能在此做無謂的抵抗。
沒錯,文聘也是知道,這種程度的抵抗根本算不上什麼,簡單的計謀也很容易被識破,唯一的希望就是因爲石橋的特殊地形,讓黃忠等人覺得有些棘手,然後能夠多拖延幾天。
只要能拖延個十天半月,不僅是援軍的可能性會增加不少,更重要的是自己就算是撐不住退兵了,都能有個說辭。
這年頭,在哪裡打工都不好混啊!
曹軍之中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或許也是在三國之中的規則,沒有明面上的確認,但是大多數的人都認可的就是如果被敵方進攻,三月不見援兵者,不管是撤退還是投降,都不會受到什麼指責,畢竟可以說是盡力了。
如果能撐個一年半載的,就算是被俘虜了,也會得到對方的器重,會進行招降。
而如果說什麼都不做,見了敵軍就望風而逃……
文氏將來在荊襄的顏面要放在何處?
文聘不得不打,不得不抵抗,但是他又沒有足夠的力量,而且兵卒也都疲憊不堪,難以抵抗,所以文聘纔有意的將陷阱擺在了明面上。
不是用來拒馬的拒馬。
但凡是有些心眼的,都會覺得有問題,更何況是黃忠?
文聘希望黃忠發現這個問題,然後一時之間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那就可以拖延幾天了。
比如退下去,打造或是架設個投石車,弩車什麼的,然後就能將這個陷阱破除了。
文聘也就可以很是自然的撤退到下一個地點,然後再拖延幾天……
直至援軍的到來,抑或是……
撤軍。
所以文聘死死的盯着對面的兵卒,心中默唸着,『不要過來啊!』
只可惜,事與願違。
石橋對面戰鼓轟鳴而起!
黃忠的校刀手,陳列而進!
『瘋了!』文聘終於是色變,『這個黃瘋子!真是瘋了!瘋了!』
一旁的護衛也是急切的問道,『將主,怎麼辦?他們真上來了!怎麼辦?!』
文聘不想要打,可是對面已經逼上來了。
『還能怎麼辦?』
這都被騎到臉上來了!
文聘嘆了一口氣,然後轉過身來的時候,臉上卻是充滿了『堅毅』的表情……
他握緊了戰刀,將其高高舉起,『傳令,擂鼓!準備迎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