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之中,三輔之內,開始動員地方兵卒參加戰爭了。
這些地方兵卒,多數都是退役,或是參加過一定基礎訓練的兵卒,只需要稍微強化訓練一下,就可以很快的適應戰事需求。
這批兵卒的兵餉和其他普通兵卒是一樣的,同樣也享受戰時功勳的累積獎勵。
在動員徵召的時候,有不少地方甚至出現了爭鬥的現象,爲了證明自己還有能力上戰場,一些平日裡面好脾氣的,也臉紅脖子粗的與人相爭,爲的就是自己能有一個名額。
畢竟驃騎麾下兵卒退伍的待遇,着實讓不少人眼紅。
雖然有一些習性不好的人,會在短時間內把自己退伍的安家費花得乾淨,但是不管是這些人自身,還是他們身邊的民衆,都不會覺得這是驃騎的錯,因爲絕大多數的退伍兵,都是或多或少的改變了自己原來的生命軌跡,有了一定的財產積蓄。
從無到有,是最難的一件事。
在大漢,以及後續很長時間的封建王朝之中,越是穩定,便越發的沒有讓百姓改變自身階級的空間,范進中舉之所以會成經典,孔乙己的長衫之所以不敢脫,就是因爲社會的容錯率太低。在一個容錯率非常低的封建王朝之中,士族子弟可以逍遙自在的遊學,創業失敗,但是普通百姓只要脫下了長衫,之前在學宮之中連續的個人簡歷就立刻會中斷,成爲廢紙一張!
故而,丁舉人的孩子即便是個秀才,也可以通過舉孝廉得到縣長職位,而孔乙己就只能正視自己長衫下薄弱的身板,明白什麼叫做封建階級不可逾越,不該想的別妄想。
斐潛之所以在軍制上得到了普通百姓的熱烈擁護,最爲關鍵的原因,就是斐潛讓普通百姓看見了可以摸得到的未來,無論是生還是死。
這和後世的養老金制度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維護社會穩定,激勵民衆奮鬥努力的一個重要手段。
關中三輔連續幾年吸收了大批人口後,其中一些人陸續給原來的家鄉傳回信息。於是在山東之中,關中三輔自然也有了一些屬於民間的『名氣』,特別對貧苦的百姓有了很大吸引力。在山東制度沒有改進,壓迫依舊慘烈的這幾年,即便是沒有戰亂,依舊產生了很多逃荒的流民,傳說中能吃飽飯的關中三輔就成了這些流民的首選。
這也是使得山東逐漸不滿斐潛的原因之一。
嚴格來說,山東之地並不是真的就支持曹操打贏斐潛,但是他們絕對支持維持山東的政治結構穩定不變,再續三五百年不動搖,如果可以通過這樣一場戰事,既限制了斐潛繼續推廣新政蠱惑人心,又可以讓曹操專心於外,不在內部找他們麻煩,那簡直就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對於這一次的徵召,民衆的踊躍,也使得長安三輔之中某些人徹底閉上了嘴。
而且爲了不妨礙春耕,荀攸還特意控制了前來報名的人數,進行了一定的篩選。畢竟今年的春天不是很友好,雖然長安對於倒春寒已經有了應對的經驗,但是依舊還有一些田畝受到了災害。
棗祗也忙着帶着農學士在長安三輔四處檢查耕田情況,讓受到災害的耕田及時補種一些其他的莊禾,比如高粱。雖然高粱比起粟麥來更不好吃,產量也較低,但多少也是糧食。
同時因爲倒春寒的現象再次出現,不管是民居還是暖棚,都需要大量的磚瓦,這使得對於磚瓦的需求量持續增加,在秦嶺山腳下的制磚工場內幾乎是沒有停過工。
而這些擺脫了農業限制的工人,也擁有了比農業人口更高的消費能力。
傢俱,衣服,食物等服務於工人需求的產業,也是在蓬勃發展。
這就使得長安三輔出現了一個非常奇怪,讓那些傳統士族子弟無法理解的現象。明明在潼關之處打得不可開交,可是在長安三輔之內似乎並沒有受到戰爭的多少影響……
這的確當不少人覺得詫異,難以理解。
長安之中閒散人韋康,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正站在戲臺上,振臂而呼的,那個穿着一身普通兵卒盔甲的年長者……
這名穿着盔甲的人,明顯是有些蒼老,他已經超過了可以上場廝殺的界限。
畢竟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廉頗。
但是除了上戰場肉搏廝殺之外,其實還有一些工作適宜這一類有戰場經驗,並且是忠心擁護斐潛的人的……
那名老卒用他沙啞的聲音大吼着,『勝利屬於大漢!屬於驃騎!』
一羣報名徵召的退伍兵也跟着振臂而呼,『勝利屬於大漢!屬於驃騎!』
情緒是會感染的,在連續幾聲高呼之後,就連在附近經過的百姓也紛紛的加入了響應的隊列之中,場面頓時十分的熱鬧。
『是誰給我們的戰袍?!』
『是驃騎!』
『是誰給我們的兵餉?!』
『是驃騎!!』
『是誰給我們的勝利?!』
『驃騎!驃騎!!』
『驃騎!萬勝!萬勝!驃騎!』
『哦哦哦……』
韋康又臉色複雜的看着他們。
他今天只是出來閒逛的,畢竟他已經有很長的時間都悶在家裡了,但是他沒想到纔剛出來不久,就看見了讓他心中越發堵得慌的情景。
說實話,韋康現在謹小慎微,謹言慎行,沒辦法天天將我爸是韋端掛在嘴邊,難道就舒服快樂麼?
顯然不可能。
可是在眼前如此的氛圍之中,韋康只能緊緊的閉上嘴,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他害怕萬一從嘴裡蹦出了一些什麼不妥的詞語來,說不得就被這些狂熱的傢伙直接捶成生活不能自理……
像是他弟弟一樣。
直至等韋康默默的走過了很遠,回頭再看喧囂的戲臺和人羣的時候,韋康才緩緩的,有些艱難的吐出一口氣。
他太難了。
和韋康一樣難的人還有很多,他只是這一段時間以來,在長安三輔之中原本士族子弟的一個縮影。韋康的不適應,是因爲韋康不想要改變。
這和純粹的『脫』下長衫並不相同。
畢竟想要『脫』,先要有得『脫』。
對於韋康這樣的人,斐潛還是非常寬容的,並沒有站在高處譏諷,也沒有表示給韋康一個日賺九千的機會還不好好把握,而是提供了另外一件長衫,只可惜韋康一直都不願意換上而已。
畢竟當下整個大漢環境就是如此,能穿長衫的依舊很少,並不像是後世明清時期,長衫成爲了皇帝的新衣,以爲有穿上,實際上並沒有,也就根本談不上脫不脫。
當然,也有一些士族子弟如同杜畿一般,適應了新時代的變化,並且投身其中。
至於大漢當下這個時代的民衆百姓,在更多的時間內就是茫然的追隨者,並不清楚政治的變動,制度的變化,他們更多的只是知道每天吃的飯穿的衣燒的柴火是不是比原來更便宜更好了,還是更貴更差了……
『都他孃的怪棗子敬……』
韋康遠遠的看着,然後低聲嘟囔。
韋氏家族是比較崇尚傳統的,所以他們的產業自然也是傳統的農業相關居多,可是棗祗對於關中三輔的農業發展起了極大的作用,使得韋氏,以及類似於韋氏這樣撲在農業上吸血斂財的家族,收益率明顯下降了。
民衆有了更多的吃食,就有閒工夫思考這個,想着那個,怨氣也比較容易被安撫下來,所以當老兵在戲臺上高呼驃騎的時候,也纔有那麼多的百姓會跟着喊,否則肚中空空,飢火難耐,哪有什麼時間和精力來喊口號?也使得在某些時候有人想要煽動這些三輔百姓,結果不是根本沒人聽,要麼就是直接被一頓胖揍。
世道艱難啊!
韋康感慨萬千。
要知道,往常春耕過後,青黃不接的時候,是韋氏他們最開心的時間,因爲這個時候會有大量的農夫因爲沒有儲蓄,不得不來找韋氏進行借貸,而且還要感謝韋氏,畢竟只有大善人才會願意借錢給他們。
大善人的貸款,不僅是借貸方便,而且還款時間長,想要還個二三十年都是沒有問題,最好是能掏空百姓的八個錢包,讓他們生生死死世世代代都在還貸……
雖然漢代對於放貸會收取貰貸稅,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即便是短時間內漢景帝等對於這些放貸之人課稅,但是一陣風過去之後,該幹啥還是幹啥。
可惜,這麼美妙的事情,竟然被斐潛和棗祗給破壞了。
韋康不敢罵斐潛,可不是隻能是罵棗祗了麼?
罵棗祗破壞了華夏千年傳承,抹平了大漢三四百年的努力。
當然,並不是大漢之中所有的士族子弟,都是貪婪的,但是絕大多數的舊士族,尤其是依靠土地而生存的士族鄉紳,在壯大之時必然會走上這一條吸血的道路。
韋康沒了閒逛的心思,回了家,坐在廳堂之中,就像是一個腐朽的雕像,昔日的色彩蛻去之後,顯露出來的不過就是泥胚朽木而已。
韋端走了進來,看見韋康一副癡呆模樣,便是氣不打一處來,『豎子!又是作何醜態?!』
也怨不得韋端生氣,如今韋氏落到了如此這般的地步,和韋康密切相關。
韋端就連自己的烏紗帽都獻祭了,纔算是勉強保了韋康下來。獻祭的時候出於對於孩子的愛,可是獻祭之後,再看韋康並沒有多少長進,心中自然就不舒服了。其實韋康也並非完全沒有長進,至少現在他不敢當街高呼我爸是韋端了,但是明顯這樣的進步並不能讓韋端感覺欣慰。
『父親大人……』韋康連忙向韋端行禮,『孩兒……去了市坊一趟,見市坊之中……高呼驃騎者衆也……這,這驃騎……如今百姓只聞驃騎之名,不稱天子之恩,這,這……恐怕是……』
『閉嘴!』韋端惡狠狠的說道,然後有些驚慌的伸頭左右看看,發現沒有什麼人注意到這裡,纔算是呼出一口氣來,『此等之言,汝也是敢妄語?汝仍欲害爲父耶?!』
韋康瞪圓了眼,『這是在家中……』
話說了一半,韋康看着韋端的面色,忽然嚇了一跳,也是同樣色變,不由得壓低了聲音說道,『不,不會吧……家中之人,都是多年家生子……』
韋端見韋康明白了,這才臉色略好了一些,也坐到了一旁,說道:『有聞司啊……』
『這怎麼可能?不可能!』韋康驚恐的四下看着,似乎是隨時身邊就會冒出一個企圖刺殺他的賊人一般,喃喃重複着,『怎麼可能?我們……我們家中……父親大人,你怎麼知道這……這個事情的?』
韋端望着天,半響才說道:『前兩天,我聽聞說……長安尹中有吏,因爲私下辱罵驃騎而被免職了……此子粗魯無禮,被免也是咎由自取……只不過聽聞說他是在和親友宴客之時,以驃騎爲笑……』
『那是宴客之人報出去的?』韋康低聲說道。
『未必。』韋端搖頭,『有聞司之中,有采風之人……也有人說,是他前些時日毆打家中隨從,其隨從便是懷恨而出首之……』
『這……』韋康頓時就想起了他其實對於手下僕從也是隨意打罵。
父子兩個人呆坐了一會兒,不由得都是愁容滿面。
這世道,怎麼就如此艱難呢?
半響過後,韋康才低聲說道:『父親大人……我們……接下來究竟是……這若是再沒有進項,坐吃山空啊……』
韋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獲得額外的收入了。
韋氏有不少的田畝,但是不管是在封建社會,還是在資本主義時代,農產品原生價值並不高,是需要附加生產之後纔有更高的價值。所以在迴歸了地主本行業之後,韋氏家族在如今關中三輔的大環境下,收入比之前下降了不止億點點……
而要維持一個士族的體面,各種開銷是少不了的。比如家中僕從是各司其職,如果叫一個養馬的僕從兼職去溝渠裡洗刷衣服,即便是這僕從能做好,也會被其他的士族笑死,成爲茶餘飯後的笑料,或許幾年十幾年都會被人提及。
因此韋端所能想到的,就是儘可能的縮減一些開支,之前年份好的時候,給僕從發放的什麼獎金節日津貼啊,如今自然都沒有了,而且還會時不時的用各種藉口,比如遲到早退什麼的剋扣一些……
這樣一來,家中僕從自然就有怨言產生,而韋端也因此有了更多的不安全的感覺,更爲關鍵的是,他們多多少少的感覺到,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韋氏家族就完了!或是慢慢的這樣一點點的消耗衰敗下去,或者在某一次的風波之中,被牽連而敗落,就像是那個長安尹的小吏一樣。
之前韋端小心翼翼的在表面上儘可能的保持和斐潛龐統的一致性,但是並不代表着他內心當中就是認可了斐潛龐統推行的那套新政。
在韋端的計劃之中,像是斐潛和曹操這樣的大戰,必然會消耗良多,而在錢糧人力上大量消耗之後的斐潛,如果是輸了,那麼韋氏就立刻落井下石,徹底將之前的怨氣全數都十倍償還,如果說斐潛贏了,那麼大量消耗了錢糧人力的斐潛,也必然要找韋氏這樣的老地主伸手,如此一來韋端就可以聯合衆人,捏着錢糧和斐潛談一談……
畢竟當年西羌之戰當中,漢靈帝爲了維持軍費開銷朝政開支,連三公都賣了。
可問題是,韋端怎麼也沒想明白,斐潛怎麼就能撐下來,而且到了現在似乎還留有餘力的模樣,根本就不需要藉助原本關中三輔的這些『救世主』!
斐潛哪裡來的那些錢糧?!
漢靈帝舉全國之力都湊不齊,斐潛何德何能……
現在,韋端就非常的尷尬了,囤積在倉廩之內的糧草,若是繼續屯着,那價格是一年不如一年的。一旦不能成爲拿捏斐潛的籌碼,那麼這些糧草就幾乎是沒有多少的價值,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額外的附加價值,只能走尋常的農產品銷售的渠道,那就虧大了,而如果故意搞個飢餓營銷,故意拉高售價,那麼有聞司正虎視眈眈盯着呢,怕不是來個連鍋端?
左也不妥,右也不對,韋端這個愁啊!
『父親大人,我聽聞說……龐士元和小公子都不在長安……』韋康忽然低聲說道,『如果有些什麼事情……這糧價不就起來了麼?』
韋康也知道如今韋氏的局面,韋端發愁的事情。
韋端心中一跳,『你想要幹什麼?!』
先前的陰影,還殘留在韋端心中。
如果讓他順勢而爲,他可以偷偷摸摸的去做,但是若要讓他再跳出來,確實已經沒有了多少勇氣。
當然,這也或許是因爲韋端如今手中已經沒有了多少籌碼的關係。
『不是,父親大人……』韋康湊得近了一些,『我就是想說……找個由頭,把我們家囤積的糧賣一賣……這賣糧總是不犯法罷?我們現在若是不能將這些糧草賣出去,說不得就砸在手裡了!到時候……現如今,少公子龐令君可帶走了不少人,多少有些地方可能是照顧不到……』
『賣糧?』韋端沉吟着,『賣糧自然沒有什麼……不過要怎麼賣?』
經濟上的壓力,也使得韋端不得不慎重的考慮韋康的提議。
確實,如果說不趁着當下戰爭,糧價還算是不低的時候,找個好機會賣出去,難不成真等到戰爭都結束了,秋收糧草價低的時候再去售賣麼?
『父親大人……』韋康想起了他之前在街道上看見的場景,露出了一些譏諷的笑意,向韋端敘說了一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既然驃騎麾下可以鼓動民意,爲何我們就不行?』
韋端眯着眼,『你是說……』
兩個人腦袋湊到了一起,就像是兩隻在窩洞裡面密謀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