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即將被攪動,川蜀原本的架構轉變,即將來臨。
『爲了巴神的榮耀!爲了巴人的自由!』
衆人齊聲呼應。
這是很自然產生出來的口號。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巴人歡呼着,就像是他們之前,或是之後也會這麼高呼着。
這些被鼓動起來的巴人沒有想過,他們爲什麼會在這裡,也不清楚他們究竟是參與了什麼事情。
這些巴人,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其實是斐潛使得川蜀富裕之後帶來的副作用。人只有在吃飽喝足之後,纔會考慮政治上面的問題,如果長期存在於赤貧線上,掙扎在餓死的邊緣,是沒有空暇去理論,或是去思考什麼是『榮耀』,什麼是『自由』的。
正是因爲川蜀生活水平得到了提升,百姓日常欣欣向榮,這才使得巴人有更多的儲蓄,更多的時間來參與這種事情。
所謂巴蛇神明,完全就是個笑話。
所謂自由平等,完全就是個謊言。
江東進犯川蜀,被描繪成爲了爲了巴人的榮耀和自由的盟軍。
有些人不信,但是這些巴人沉默着。
有些人同樣也是不信的,但是這些巴人則是爲了利益,所以他們在叫囂着他們也不信的口號,然後就使得其他的一部分巴人相信了。
想要打破這種局面,只能是大多數沉默者開始發聲,才能擊碎由少數有心人故意營造出來的信息繭房。
可是這個事情,很難。
江東同樣也面臨着信息的繭房。
孫權連朱治這樣人都派出來當都督了,說明了什麼?
要知道,朱治在孫策死後雖然承認了孫權,但是實際上朱治對於孫權並不是十分的認可,只不過當時選擇了沉默而已。
沉默,並不僅僅代表着默認。
孫權其實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歷史上給予了朱治無比的榮耀,甚至是自由。
歷史上孫權表奏朱治任吳郡太守,行扶義將軍,以婁、由拳、無錫、毗陵四縣爲其食邑,允許其設置長吏。這幾乎就等同於分封裂土了,纔算是換來了朱治聽宣不聽調,表面上的順從。
這又是說明了什麼?
江東,周瑜之後,便是無人可用!
到了江東後期,孫權簡直都是破罐子破摔了,可摔到了最後,孫權依舊不得不屈服於江東士族之下,這又說明了什麼?
江東之中,有能力的不忠心,忠心的沒能力。
這是孫權可憐麼?
不,是孫權自己作出來的。雖然孫權汲取了孫策的教訓,表示不動刀子了,要和江東士族坐下來談,但是孫權背後的手,卻一直都在握着刀。孫權他從來都只是表面上裝出來的和善,心中依舊是想着要殺,殺,殺。
曹操多疑,但是他至少對於曹氏夏侯氏的人是放心的,甚至是有意偏袒的。孫權也多疑,但是他連自己兄弟,自己親族,甚至連自己兒子都可以狠心下手殺。
所以能怪誰?
而孫權這般,也就導致了朱治同樣也無法從容的佈置戰術,他必須在孫權的疑心病發作之前,先做出一點什麼來。
朱治面臨的問題,朱然當然很清楚,所以當他聽聞巴人前來要尋求合作的時候,朱然心中多少明白有些不對,可是他又將信將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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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還有經常和江東有生意往來的江州波氏作爲中介。
波氏之人,波山,專門面見朱然,講述了一些川蜀之中的變化之後,朱然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想法。
這是因爲朱然在江東也見識到了孫權的各種窒息操作,所以他聽聞川蜀之中出現了奇葩一些的地域領主,似乎也是可以理解了?
人是會腦補的。
朱桓之前的戰鬥失敗了,可是朱桓利用巴人的策略是正確的,這一點沒有人否認。
如果能夠勾連巴人拿下巴山,也就意味着可以奪取了巴郡,進而就打開了進攻川中的大門。而且巴郡上可以進軍上庸漢中,下可以控制江州進而逼近南中,可以說如果真有了這麼一塊地盤,無疑就是朱治接手都督一職之後的最大勝利。
到時候不管是進是退,朱治朱家都可以有比較大的迴旋餘地了。
這就像是走在路上,突然看到了一疊錢,即便是心中清楚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可能有毒,但是萬一呢?這要是真餡餅呢?多香啊!
朱然跟着引路的巴人抵達了魚復周邊的時候,心思已經從最開始的謹慎小心緊張,漸漸的開始覺得是不是有必要在巴人面前展示一下實力,或者說給那些巴人看一看投奔江東是明智之舉,他們江東人是可以保證將來巴人的商貿利益……
當然,朱然最後還是忍住了,他小心的讓自己的手下軍校去動手,自己壓陣。
其實吧,攻打一個只有兩三百人駐守的屯糧之地,也沒什麼好指揮的。
佈置妥當之後,江東兵就混雜在了巴人的隊列之中,偷偷摸摸的往這一處的川蜀屯糧山頭上摸去了。
朱然目光四下巡視,若有不對就會立刻丟下巴人撤退。
川蜀這種山地,和南越的丘陵多有不同。
南越的丘陵多數比較平緩,真要翻山還是可以翻的,但是川蜀之中就有很多像是被大自然一刀直接切斷的山崖,有時候別說攀爬了,單是看一眼都覺得眼暈。
也正是這種原因,所以當巴人帶着江東兵攀爬一些隱秘的山道,出現在川蜀軍囤積糧草之處守軍面前的時候,頓時打了這些守軍一個措手不及。
小糧寨裡面的守軍哇哇大叫,巴人們也同樣嗷嗷大叫,幾百人的戰鬥打得像是幾千人的動靜……
『嘭!!』
一聲大響,糧寨的門終於被撞開。
江東軍校跟着巴人撲了進去。
波山就站在朱然身旁。
他是嚮導,沒有參與廝殺。
這樣的山路對波山而言不算難爬,襲擊這樣一個二三百人的小糧寨,在他眼裡也不算是什麼。
波山在意的是朱然這個人,以及朱然代表的一部分江東勢力。
波氏和川蜀之中其他一些大族,都有和江東做生意的習慣。
在這些貿易當中,蜀錦無疑是其中的大頭。
雖然說華夏在新石器時代,長江流域和黃河流域已開始生產絲綢,但是大漢當下大規模商業化產業化的錦緞生產,還是川蜀爲先。
『錦官城』三字,就可見其分量。
這或許是華夏最早,最大規模的單一產業生產基地。
而長江中下游,江東江南地區,雖然確實很早就有桑蠶,但是要等到宋代之後,江南的絲織品才真正可以和蜀錦抗衡。
從川中順流而下,直達江東的生意之中,蜀錦的利潤無疑是令人瘋狂的。
也正是因爲蜀錦實在是太昂貴了,歷史上東吳才花了大力氣在江東培育絲綢蠶蛹,奠定了江南絲綢發展的基礎。
歷史上劉備在託孤的時候,恐怕是已經意識到了川蜀被江東給滲透,所以他巧妙的耍了一個花招。劉備臨死的時候,對於諸葛亮既捧又敲,授予了諸葛無以倫比的民政權柄,同時又提拔了李嚴作爲尚書令和中都護,表面上似乎讓李嚴統領軍事,但是實際上又分出了中護軍的趙雲,而且還讓李嚴留鎮永安。
雖然說不清楚劉禪能不能理解他老爹在臨死之前的這麼複雜的人事安排和職位調動,但是至少可以說明一點的是,劉備對於川蜀和東吳之間的重要通道,是心知肚明。卡死了永安,哦,也就是當下的魚復,就會給予了諸葛亮帶着幼主在川中立足穩固的更多時間,而且跟腳不穩的李嚴還不會給諸葛亮招惹更多的麻煩……
那麼歷史上川蜀之中的本土人,是不是都叛變了?
顯然也不是。
只不過那些沉默的川蜀之人,被喧鬧的另外一些傢伙所『代表』了而已。
就像是現在,波氏帶着一些巴人,就像是『代表』了所有的川蜀大族,所有的巴人一樣的和朱然談條件。
朱然雖然說憑藉着朱治的身份,年少就可以獨自領軍,但他並不是無能之輩,自小就在軍旅之中打熬武藝,討伐山賊多有功勳,歷史上更是鎮守江陵抵禦曹魏進攻,抵禦六月而不陷落。
朱然望着小糧寨上空騰起的黑煙,『川軍該來了罷……』
攻打小屯糧寨並不是朱然全部的目標。
這一次朱然繞行山間,也是以他最擅長的戰術來打,潛行間道,繞擊其後,意圖襲擊魚復糧道,殺川蜀方面一個措手不及,再與朱治會師魚復。
現在,朱然的目標,似乎成功了一半。
……
……
命運之中所有的饋贈,其實上都標註好了價格。
『從事,難道說這些江東人就不會懷疑麼?』法平站在諸葛亮的身邊問道,『我怎麼覺得這事情看起來……有些……那個什麼……』
諸葛亮笑了笑,『某曾有聞,有患疾甚矣,乃倉皇求醫。』
法平聽聞,似乎有些感觸。
『夫病之來也,如山崩地裂,人之感也,如舟漏川中。是故心急如焚,不擇而求醫,便如飢者不擇食,渴者不擇飲也。』諸葛亮緩緩的說道,『世人並非不知如何辨醫,亦知應觀其行聽其言,終觀其效也,方可託付性命。然甚少有重病之時,尤可鎮靜自持者,何也?』
法平恍然,『從事果然是洞察深遠……』
諸葛亮微微搖頭,『非江東之將愚也,乃江東之患甚也。』
『江東之患……』法平重複道。
諸葛亮微微嘆息一聲,『然。江東偏安一隅,雖無四戰之憂,卻失決然之勇。曹孟德尤知困獸當鬥,孫仲謀只是貪圖小利。主上如此,其將必急。江東之敗,非戰之罪也,乃廟算之過。』
諸葛亮沉默了一小會,『可惜……』
法平微微有些愣,這還可惜?
諸葛亮的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某有聞,江東有公瑾,世間豪傑英雄士,江左風流美丈夫……只可惜……』
法平低聲說道:『聞周公瑾病重。』
諸葛亮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片刻之後,嘆息一聲,目光落到了圖輿之上,『嚴將軍現在位於何處?』
法平一愣,旋即上前,先查閱了一番信息,然後將代表了嚴顏的小人捧起,在圖輿上往前推進了一步……
人偶以青銅所制,在圖輿上推行的時候,似乎都能聽到盔甲碰撞之聲。
……
……
山間,一行軍列在緩緩行進。
這一隊列之中,有很多兵卒是魏延留下來的川蜀山地兵。
無疑,這些山地兵是精銳的,從他們的行爲舉止當中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出這一點。
雖然說大多數時候,他們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是如果留心觀察,就會發現這些兵卒行進的腳步距離甚至都是一致的,後一個人的腳會落在前一個人的腳印上。
這樣一方面是確保行進的安全性,前人踩踏出來的腳印,無疑就是比其他地方會更爲安全一些。另外一方面則是保持相對平穩的行軍節奏,不會忽快忽慢,平白消耗體力。
在隊列之中,有一名中年偏老的軍校。他的面容雖然有些蒼老,但是眼神依舊宛如鷹一般的銳利。
山道並不好走,甚多地方甚至可以說是在山壁和懸崖之間攀附而過。兵卒們必須小心謹慎的往前行進,稍微有些粗心大意,可能就會導致失足跌落山澗的命運。然而這些兵卒似乎面對這樣的挑戰已經是習以爲常,他們腳步穩健,眼神專注,每一個舉動似乎都充滿了自信。
這是刻苦訓練出來的自信,這是大量重複技能純熟的自信、。
他們很清楚,前方敵人在等候着他們,前方也有不可知的危險潛藏在山林之中,但是他們沒有因此而畏首畏尾,行動失措,反而像是走在自己家中的後山上,帶着一種莫名的輕鬆。
忽然間,隊列之中的嚴顏眯起眼來,目光望處,隱隱見到山裡林後有驚鳥飛起。
有動靜,必然會有驚鳥紛飛。
但是驚鳥紛飛,不一定就是敵軍。
說不得是一隻大馬猴經過,也會驚起些鳥雀。
若是平常時日,嚴顏或許沒這麼仔細,這種程度的驚鳥現象可能一不留神就錯過了,但如今既然得到了消息,嚴顏自然不能掉以輕心,稍微有些不對勁便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山間似乎瀰漫着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
嚴顏一邊緩緩的前行,一邊巡視着四周。
在川蜀之中,很多人認爲魏延是山林之中的王者,卻忘記了當年嚴顏曾經和魏延戰了一個平手。
嚴顏年歲雖然大了,可這也意味着他在戰爭當中的得到的經驗更多。
現在這些經驗,就成爲了他決勝的關鍵。
從某些方面來說,當一個老將軍學會了新戰術,往往會比新手要更加老辣和犀利。
很顯然,朱然的尾巴沒能藏好。
嚴顏看到在一片林木稀疏之處,有幾個黑點連接躍過。
嚴顏的眼眸眯了起來,擡起手臂。
低短的哨音響起,嚴顏身邊的隊列停頓了下來。
此時正是中午,日光最亮之時,忽然有一道亮光從遠處的山林之間一閃而沒。
『嘖。』嚴顏低聲說道,『刀槍都藏不好……傳下去,前方有賊軍埋伏!準備後撤!』
……
……
朱然死死的盯着那些巴人。
如果不是之前巴人帶着朱然他們成功的襲擊了一個川蜀軍的軍糧囤積小寨,說不得朱然就會以爲這些巴人是專門來害他的了……
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埋伏?
亂竄亂蹦亂晃,尼瑪一二三木頭人都不會麼?
消停一會兒會死啊?!
『他們發現我們了!』
『我們被發現了!』
『直接殺上去!』
『就是,埋伏個屁啊,還不如直接殺上去爽!』
朱然:『……』
埋伏的地點本身是計劃好的,等川蜀援軍過了溝,弓箭手便是先對於暴露在溝底的川軍先來上幾輪,然後再扔些石頭火球什麼的下去,就可以趁亂收割人頭,難道這樣不好麼?非要衝出去砍殺才叫做爽?
還沒等朱然對於這些巴人表示些什麼,就看到嚴顏就已經開始在收整隊列,似乎是準備撤退了……
『他們要跑了!』
『追上去!』
『等……』朱然手剛擡起來,還沒等他發出號令,就看見巴人像是幾百只鴨子一樣,嘎嘎嘎的從林地之中衝了出去,搖着屁股奔向了嚴顏的隊列。
波氏波山跟在朱然身邊,他也看到了眼下這般的情況。
波山覺得朱然有些貪功了。
原本的計劃只是要破襲川蜀中轉囤積的糧寨,可是在攻破了糧寨之後,朱然就順勢提出了要埋伏的計劃。
川軍走山道而來,只需要選擇一個合適的地點,等川軍到了的事後就可以帶人殺出,輕而易舉的收割川軍性命。
這原本的計劃確實是不錯的。
但問題是,巴人不着調。
沒有經過有效訓練的巴人,難以在行動上保持一致。
雖然誰都清楚埋伏的時候要安靜,要隱蔽,但是時間一長,就有人想要尿尿,有人想要撓癢,有人忍不住要扭屁股,有人憋不住要聊幾句……
雖然說朱然一再提醒這些巴人要注意,可是並沒有什麼卵用。
下一刻,只聽朱然大喝一聲。
『隨我殺!』
朱然不是貪功,他只是走到了這一步,怎麼可能就此收住腳步?
就像是從山上往下奔跑,當邁出第一步之後,即便是知道後續會越來越危險,也很難再收住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