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確實很窮。
只不過窮的是普通人。
西域也很富。
同樣的,富的事情和普通人無關。
西域有黃金,有牛羊,但是和漢地之中差不多一樣的是,這些資產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太大的關聯,都屬於某個貴人,亦或是某個家族的。牧民衣衫襤褸,頭人錦衣玉食。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西域和雪區,在長期之內存在着極其嚴重的兩極分化,窮的很窮,富的很富。窮人的煩惱,大體上是明天怎麼活,而富人的煩憂,大多數是錢財。
爲了保護自己的錢財,富人想盡了一切的辦法,或是依託權柄,亦或是自己企圖染指權柄。因此在魏續放出了所謂『虛銜』的消息的時候,在西海左近的這些富人,幾乎立刻興奮起來,一個個就像是餓狼看見了肥肉。
『這是假的!假的頭銜!』一名身軀壯碩,體態寬厚的色目人指着剛剛到手的清單,以一種非常不滿意,近乎於鄙視的聲調在喊着,『看看,都是些什麼?!假鄉長,假亭長,假縣尉,這一大串都是「假」的!這些能幹什麼?除了好聽一些之外,沒有任何好處,而且還這麼貴!該死的,這假鄉長竟然是要一萬金幣,哦,我真想要狠狠的踢某人的屁股,這假鄉長都是金子做的麼?』
『鎖得沒鎖!』另外一名滿臉油光的人說道。
『不是沒鎖,是沒錯!』
『沒鎖?就是沒鎖!』滿臉油光的人依舊是堅持着自己的口音。
『……』最先那人沉默了一會兒,『反正我覺得,這玩意不怎麼樣?這不是把我們當成是傻子麼?我們纔不是傻子!我們不買這些沒有用的東西!』
『對對對!』
其餘幾人附和着,然後又是散開,到了另外一邊去,也是說着差不多的言辭。
在不遠處豎起耳朵聽着的二狗子頓時有些憂慮了,看來魏續將軍搞出來的這個,這些傢伙似乎不怎麼接受啊!
他認得先前說話的那個色目人,叫做什麼巴拉德,還是什麼德,反正名字老長了,以至於旁人都叫他老德,而另外那個滿臉油光的胖子,則是安息人,也是咕嚕咕嚕的長名字,然後都沒有人清楚具體叫什麼,就只是叫他胖子安,畢竟他是安息人麼。
老德和胖子安,都是比較有錢的西域胡商,也是最爲關注一些呂布這裡的什麼政令變化的,因此這告示一張貼出來,他們就親自來了。
老德相對來說比較精通漢語,聽說讀寫都沒有什麼問題,而胖子安則是半個漢語文盲,聽和說問題不是太大,但是讀和寫就有些難了,所以胖子安一般都是要找個人讀給他聽。
其餘的則是一些小胡商了。
二狗子原本以爲,這個告示一張貼出去,就會有烏泱泱的一羣人蜂擁而來,你爭我搶的打破頭也要擠進官吏的門檻內,就算是這個官職都是些虛銜,但也是『官』啊!
誰不想當官?
二狗子對於官職的渴望,甚至超過了自己的生命,他不止一次的夢想着,如果他能夠有朝一日當上大官,必然會如何如何,當然在他的夢想裡面,也少不了亮閃閃的金銀,白花花的女子……
對於二狗子來說,在他認爲,當官,就等於有錢有女人,有了一切!
看看周邊的情況,尤其是魏續將軍的生活起居,二狗子更是堅信了這一點,所以二狗子相信就算是虛銜,也是會有人要的,更何況魏續還表示說,如果個人能力突出,實授也是可以考慮的,這難道還沒人搶破頭?
可是讓二狗子沒想到的是,這告示貼出去之後,衆人的興致似乎都不是很大,甚至還有人嫌棄這些官職?
嫌棄?
這怎麼可能?
看着在佈告之處那些扯着脖子表示不怎麼樣的傢伙,尤其是那個老德,二狗子真想要讓人去將他拖出來掌嘴二十,可問題是二狗子不敢。他只是魏續的門下督,他在軍中倒是可以藉着魏續的名頭耍耍威風,但是在外面麼,他還不如一個管市場的小吏!
至少那個管市場的小吏還時不時的會得到商鋪的孝敬,連買東西都可以以超低價,或是根本不要錢,而他就沒辦法了,總不能自己買壺酒都掛魏續將軍的帳罷?
旁人主動孝敬是一回事,自己耍賴不拿錢,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要讓人知道了說魏續將軍手下連買壺酒都要賒賬,丟的不是二狗子的臉,而是魏續將軍了,到時候魏續將軍知道了,有可能也不會說什麼,但是這平日辛辛苦苦積攢的寵信,說不得就沒了……
如果說二狗子到市場裡面去找商販吃拿卡要,那不就是他去搶市場小吏的份額麼?就算是商鋪沒意見,那些市場小吏會沒意見?換句話說,若是市場小吏跑到軍中,去拿屬於二狗子的那一份,二狗子也會願意?
這不是亂套了麼?
搞錢,也是要有規矩的。
簡單來說,就是收錢辦事,辦不了的就不收錢。
小雞不尿尿,各走各的道。
所以二狗子並不能直接對於這些胡商做一些什麼,除非他去找管理這些胡商的大漢商會的人來,但是魏續只是要讓他來聽聽,並沒有給他什麼權限去找事情,而他當下聽這些人嘰嘰咕咕,挑三揀四的,二狗子心中又是着急,這要怎麼辦?
要是這些胡商,這些色目不肯爽快的掏出錢財來,法會慶典可就沒有多少錢財可以辦了,辦不好豈不是要誤了大事?至於在辦事過程當中的沾點油水什麼的,那都是小事,無足掛齒。
誰都清楚,在封建王朝當中,官吏不吃飽了,還怎麼給百姓辦事?
要是不能吃點只能用保質三天雞蛋做的小糕點來充飢,那還怎麼有力氣給百姓服務?畢竟不能參加孩子的冠禮,已經是多麼可悲可泣的犧牲了!三過家門而不入,稍微誇張了些,一過家門至少還是有的!畢竟普通百姓的苦難是終究是一時的,自家孩子的幸福可是一世的!
因此二狗子當然也希望魏續的這些虛銜能夠大賣,自己當然也可以從中獲得一定的好處,就算是過個手,手中也能沾染些油光,不是麼?
見到似乎這些色目胡商都不感興趣,大聲表示不買之後,二狗子便是急急的找到了魏續,將情況說了一遍,『主上,這似乎有些不妙啊,這些傢伙要是不買,旁人也沒錢買不是麼?要不要……這個,降點價?』
『降價?』魏續瞪圓了眼,『不能降價!你當這是什麼?這是什麼貨物麼?這是「官」啊!』
雖然魏續嘴上這麼說,但是聽二狗子講沒有人要買,還是多少擔憂,琢磨了一會兒之後,便是說道:『你去內倉,領一套亭長的官服印綬出來,跟內倉的人講,要拿最好的……然後拿來給我。去罷!』
發放官身,領取官服印綬的地方就是內倉司。
二狗子雖然不明就裡,但是依舊屁顛顛的跑了過去,而內倉司的人一聽是魏續將軍要,便是二話不說拿出了最好,最爲鮮亮的亭長官袍和印綬,還特意用一個漆盒裝了,讓二狗子帶了回來。
魏續看到了漆盒裝着的,立刻顯得有些高大上的官袍印綬,滿意的點了點頭,就讓二狗子帶去公告之處展覽,『賣貨麼,就要讓人看一看貨色……』
二狗子領命,捧了官府印綬又出去了。
魏續在廳堂之內又是思索了一陣,然後下令道:『來人啊,去傳話,關閉正門,打開角門,派幾個人到街口,要來授官職的都讓他們走角門!』
一整個白天,都是議論紛紛,但是並沒有人做出什麼動作來,可是到了臨近傍晚,天色有些昏暗的時候,就有了些別樣的動靜。
一些人陸陸續續的來到了魏續的府邸之前,似乎都不太願意旁人認出他們來的樣子,都是穿着一些普通的衣裳,然後用面巾遮蔽了大半張的臉,小心翼翼的伸着腦袋左看右看。
二狗子站在角門之處,先是從驚訝,然後過了不久之後,就恍然大悟,旋即臉上也掛上了冷笑,朗聲對着外面的那些人說道,『時辰都不早了哈,諸位若是還猶豫,就不妨先回去!太晚了難免打攪將軍休息!再說了,這好的職位就那麼幾個,先到先得,晚來的……嘿嘿……幼!這不是老德麼?』
老德的色目人特徵太明顯了,即便是用面紗遮着,但是終歸是露出了眼睛和半拉鼻子。那個碩大的鷹鉤鼻中間的凸起,讓二狗子一眼就認了出來。
『老德,你不是覺得……不怎麼樣麼?』二狗子哈哈笑着。
老德見既然被認出來了,也就有些怏怏的將面紗取下,陪笑着說道:『那什麼……雖然說是這麼說,但是魏將軍既然張榜公佈了,怎麼說也要支持一下……嗯,支持一下!』
『可別!』二狗子笑呵呵的說道,『這都是自願的啊,別搞得像是強行讓你們買似的,你不願意就不用,可以回去的,沒事,不用說什麼支持!』
老德知道白天他說的那些被二狗子聽見了,但是他是生意人,怎麼可能被二狗子這幾句就擠兌得惱羞,然後掉頭就走?他不僅是沒挪窩,而且還湊了上去,伸手一拉二狗子的袖子,神不知鬼不覺的就在二狗子手裡塞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哎,白天就是些玩笑話,將軍也不用當真。』
二狗子眉眼一動,用手一捏,然後一掂,頓時有些滿意,但是轉念一想,這數目只是比平日裡面的門敬多一些而已,而當下這個事情,可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的,又怎麼能和平日相提並論?
於是二狗子便是將錢袋子抓着往外一推,眼珠子一瞪,『你這什麼意思啊?拿錢收買我?我是這樣的人麼?』
老德不慌不忙,便是藉着擋着二狗子的手,不知道又是從哪裡掏出了另外一個錢袋,一併塞到了二狗子手裡,『白天我說話不注意,我道歉啊,加倍道歉……』
老德話中的『加倍』,着重了音調。
二狗子也感覺到了其沉甸甸的誠意,便是滿意的笑了笑,讓開了角門的通道,『既然你這麼有誠意,那就請進來吧!莫要讓將軍久候了!』
『是,是,當然,當然。』老德笑了笑,然後跟着引路的僕從往裡走。
老德進去了,二狗子捏着懷裡的錢袋子,然後偷偷打開看了一眼。雖說天色略有些昏暗,但是二狗子依舊被金燦燦的金幣照亮了眼眸。
一袋子是十枚金幣,兩袋就是二十枚!
這生意,有搞頭啊!
二狗子頓時腰也直了,腿也不酸了,精神頭也更足了。都是賺錢麼,誰比誰寒磣?
老德還是很有經驗的,他直接給足了,但是在他後面的人,就不是那麼有經驗了,或許是小氣,也或許是覺得之前的門敬標準已經很高了,所以有的人並沒有像是老德一樣給了雙倍,那麼二狗子也不會當面說什麼,也是笑呵呵的,只不過引進去的時候說辭就略有不同了,除了請之外,就從『將軍久侯』變成了『客廳等候』……
僕從自然明白二狗子是什麼意思,於是就會將那些只是繳納了普通門敬的傢伙送到客廳去等着。就像是後世弱勢羣體的VIP客戶,自然可以不用排隊進單間,至於普通的客戶麼,那就去大廳裡面等着叫號罷。
一切都有等級的。
就像是這鄉長和亭長能是一個價麼?
陸陸續續有人進來,雖說不像是市場之中那麼的熱鬧,但是這收來的門敬也讓二狗子有些後悔,後悔沒有穿一個更結實的腰帶來,沉甸甸的錢袋子都快讓皮腰帶繃斷了!
可是這麼長時間來,二狗子都沒有能在這麼一個晚上,體驗到這麼沉甸甸的幸福了……
這麼些年來,二狗子跟在魏續手下,當然多多少少也是攢了些家底,可是像今晚這樣的肥美,還是第一次。這第一次,總是會讓人記憶深刻,心神皆醉,所以二狗子覺得,就算是當下他自己被錢袋壓死了,恐怕都是笑得合不攏腿。
堅持,奮鬥!
這麼點困難算得了什麼?
二狗子讓僕從趕快去拿來了加厚加寬的腰帶,奮力綁在腰間,來展示自己頑強不屈的,持續奮戰的精神,他絕對不會因爲一條腰帶的原因,就退居二線!
當然,此時此刻,也不是二狗子一個人在戰鬥!
魏續府邸之內,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不辭辛勞。
因爲胡商的金幣不怎麼統一,有安息金幣,有貴霜金幣,還有人也用徵西金幣,或者最新版的驃騎金幣,各個金幣之間的純度不一樣,重量也不一樣,所以必須要進行衡量和檢測,而且很多人在確定了自己要什麼職位之後,就必須立刻將金銀送來,以最後誰的錢先到賬纔算數,所以那些見到了魏續的人便是又匆匆而去……
像是老德和安胖子,一方面是資本雄厚,另外一方面也是早有準備,所以當他們在魏續那邊確定了官職之後,當晚就將錢幣送到了。
爲什麼是金幣?
飛錢不是更輕便簡單麼?
後世有句話,叫做現金爲王啊!
這現金上面沒寫名字,誰拿到手裡就是誰的,不像是走飛錢的賬戶,萬一那一天被查了不就連抵賴的餘地都沒有了麼?
沒有賬戶,或者說查不清楚賬戶,纔是這些人寧願這麼辛苦,採取現金交易的最重要的原因。
賬目不清不楚,湖裡湖塗都沒有關係,關鍵是要金幣清清楚楚,貨真價實就可以。
要是所有的賬目都是一清二白,那麼這些封建王朝的官吏小日子,還怎麼過啊?
於是,就收現金。
金幣。
各種金幣都行。
貴霜的,安息的,甚至是西域一些小國邦的,都行。
只要是金子,就不是很講究。
對於這個事情麼,魏續表示他很包容,很好說話。
原本需要宵禁的,現在可以拿着特殊的通行證,暢通無阻。
原本是身份有差別的雙方,現在也可以站在一起,笑呵呵的像是多年相識的朋友。
普通百姓已經睡下,魏續等人的精彩纔剛開始。
牛馬費力的拖拽着沉重的車輛,軲轆和車板都在金銀的施壓之下發出慘絕人寰的呻吟聲。
火把之下,力僕將一個個的錢箱從車上卸下,然後在雙方檢查之下擡進了偏院。
然後這些錢箱很快的又從空地上被擡起,送進了不遠處的一處專門清理出來的屋子內。
在屋內,有十幾名赤身裸體的僕從,披頭散髮的拆開封條,然後清點着一箱箱的金幣數量,清點完的數目,將由雙方人員確認,並且進行抽檢,最終按照比率覈算轉化成爲驃騎金幣的數目。
火把,火燭。
星光,金光。
在這一個夜晚裡面,所有人的等級似乎都消失不見了,雖然說待遇上,或是乾的活上有一些差別,但是在黃金面前,他們難得的平等了,都在圍着黃金轉圈,勞碌,揮汗如雨,疲憊卻又興奮。
這是一個屬於金燦燦和亮閃閃的夜晚。
這是一個原本有等級,現在卻沒了等級的夜晚。
秩序在崩塌,混沌在重新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