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康認爲他自己不是熊孩子。
韋端也同樣認爲他自己絕對不是熊爹。
可惜熊大永遠都會被熊二拖累,就像是韋端被韋康所拖累了一樣。
雖然說韋端每次威脅韋康的時候總是說得特別狠,似乎下一刻就要將韋康吊起來打的一樣,但是實際上心中還是對於韋康比較牽掛的,畢竟是自己下的崽。
即便是被坑了,也還是自己的崽。
將韋康逐出家門,亦或是宣揚此等逆子大逆不道,故而斷絕父子關係云云,或許還可以保住自己的職位,可是採取這樣絕情的方法,又有什麼意義?
這年頭,兒女就是拼爹,貓狗就是拼主子,什麼不是拼的?所以韋康沒有躺倒等着爹去拼,而是自己在思索着,探尋着更高的位置,從某個角度上來說,韋康也不算是差的了。
只不過韋康摸索的方向錯了,坦途沒走,而是挑選了一條同向懸崖的崎區山路。
方向錯了,就很是致命。
韋端自然是想要保下韋康來,但是……
韋端自己謹慎,小心翼翼維護着參律院院正的位置,但他沒想到是他自己的親生兒子給了他對手掀翻他的機會。雖然參律院並沒有他人想象的那麼大的權柄,但是這玩意其實和圍城差不多,好不好也只有坐上去的人才知道,所以首先就是先要有資格坐上去,再論及好與壞。
郭圖已經等了很久了。
從花開等到花謝,然後從花謝等到花開,但是那些花都不是他的。
現在似乎有了一個機會。
韋端的兒子坑他老爹,好不容易坑,嗯,是創造出來的機會,自然不容錯過!
郭圖並沒有立刻猴急的到驃騎大將軍面前去毛遂自薦,而是找到了種劼。
種劼在得知了韋康之事後,多少也有一點後悔。他原來是覺得競爭參律院無望,無法晉升,纔想辦法另闢蹊徑,想要走學宮祭酒的路線的,但是他沒能想到自家奏表才遞送上,都準備去學宮了,結果沒想到一轉眼就有了這麼一個機會……
後悔麼?
當然也是後悔的,所以種劼對於郭圖爲什麼前來拜訪,種劼心知肚明。畢竟自己錯失了機會,心有不甘之下,種劼的神色未免有些澹澹的,不甚熱情的招呼着郭圖。
郭圖似乎根本沒有覺得有什麼氣氛尷尬一般,神態自若。
雙方落座之後,郭圖恭維了種劼幾句,種劼也是不冷不澹的應和着,彼此之間多少還算是客氣,但是等郭圖試圖將話題轉到了參律院上的時候,種劼便是有些生硬的說道,『某已上表,轉任學宮,這參律院之事,某再無他想。若是公則想要說些閒散風月,某自當奉陪,若是要某再涉足參律一事……呵呵,還望公則海涵,抱歉了!』
郭圖頓時一愣,然後心中暗罵。
果然是又臭又硬,糞坑石頭!
怪不得這些年來種劼在長安裡面沒能找到什麼外援,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幫手。
不過,這似乎正好是種劼自身的立命基石。
正是因爲種劼這種官場態度,使得種劼在驃騎之處,反倒是更安穩。
若是在山東,種劼這種不懂得拉扯關係的,肯定保不準那天就倒黴了,但是在驃騎之下,孤臣反倒是能得到更多的照拂,而像是郭圖這樣圓滑,四處攀扯的卻得不到額外的青睞。
感慨了一小會,郭圖笑道,『種兄誤會了,在下真不是爲了爭權奪位!種兄誤會我了!』
種劼怔了一下,然後略有一點尷尬的說道:『那麼公則又是爲何?』
郭圖說道:『圖身爲臣子,自然當爲主公分憂!』
郭圖神色凜然,一臉正氣的說道,『譙氏本爲五方上帝真人,結果縱容族人爲惡,如今譙氏行荒謬之事是小,誤了主公謀略佈置爲大!如今授經大典舉辦在即,一來無有主持之人,二來缺乏通經之輩,這豈不是誤了大事?圖雖愚鈍,然亦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既然主公有慮,身爲臣子,自然應爲主公分憂!種兄不知以爲然否?』
『這……』種劼一時語結。
這話怎麼說來着,說自己同意,就是上了郭圖賊船,若說說自己不同意,又好像是反對說臣子不應該給主公分擔憂愁。
所以種劼只能避而不答,反過來問道:『公則欲如何,不妨直言!』
郭圖笑道:『既然要爲主公分憂,這授經大典,自然需要通曉道德,聞種兄博覽萬冊,通曉各經,不置可否多多指教一二?圖若因此而有心得,自然是感激不盡,當有厚報!』
郭圖說是指教,但是實際是怎麼一回事,種劼自然知曉。
郭圖之所以來找種劼,除了種劼本身學識有些底蘊之外,還很重要的就是種劼已經是基本上去學宮了,不存在和郭圖有什麼競爭的關係。雖然說種劼不出面給郭圖說一些什麼話,但是如果說在《道德經》上面指點一下,臨陣磨槍兩面光,其實也是在幫郭圖造勢了……
而且郭圖說得很是巧妙,若是直接說是要爭奪參律院的位置,那麼種劼不管怎樣定然不喜,但是繞了一個圈子之後,在用替斐潛分憂的藉口,說是爲了授經大典,實際上雖然說依舊是同樣的意思,但是似乎就讓人覺得比較可以接受了。
並且郭圖也表示若是事成,當有厚報云云,也讓種劼心中略動。
種劼確實是不懂得如何去拉關係,但是並不代表者他就會拒絕一切的關係。
畢竟種劼也不是一輩子都想要待在學宮之中的,現在去學宮當一個祭酒,雖然說還有大祭酒的空間可以爬上去,但總是不如將軍府之下的重職,若是和郭圖先結了些良緣……
反正是學術上的『討論』而已。
種劼正要表示同意,結果堂外迴廊之處匆匆有僕從而來,然後到了堂下拜倒在地,看了一眼郭圖,欲言又止。
『有什麼事?』種劼問道,『公則不是外人。直言就是!』
種氏僕從點頭稟報道:『外面有傳聞,說是左仙人來了!』
『什麼?!』種劼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郭圖率先臉色大變,然後身形略往後垮塌了些,『這……這,主公真是……』
種劼瞄了一眼郭圖,心中不免有些暗笑,但是在笑了之後,在內心深處,也不免升騰起了一些恐懼來。
從川蜀到長安,絕非一日可達。
難不成,驃騎這是……
這是在譙氏事件爆發之前,就已經佈置妥當了?
這麼說來……
種劼和郭圖不禁對視了一眼,似乎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些複雜的神色……
『公則,某這裡還要準備學宮事項……』種劼立刻決定不趟渾水,『抱歉,府內繁雜,招待不週,下次再宴請公則賠罪就是……』
郭圖扯了扯嘴角,然後勉強的露出了些笑容,表示無妨。他也被這個消息嚇到了,權柄固然很甜美,但是謹慎保命更重要。
若是驃騎早有安排,那麼四捨五入一下,豈不是他就已經是站在了大坑邊上了?
幸好自己還能退回去!
幸好自己還只是小動作階段,沒有搞出什麼大事情來!
郭圖從種劼家裡面出來的時候,禁不住摸了摸額頭上的冷汗。
惹不起,躲得起。
寧可錯過,不可過錯。
郭圖就像是察覺了洞口之外有異常氣息,頓時第一時間縮回了觸角,重新躲回了洞內……
當一個臣子發現他自己無法預料君主的動向的時候,總是會感覺到一些恐懼,尤其是這種動向又像是在有意無意的推動着事件的後續發展,就越發會讓臣子心生惶恐。
……Σ(o?д?o?)……
四捨五入的還有其他人……
長安城內,夜幕降臨。
一行人馬護衛着荀攸回到了自家門前。
大門上高高懸掛的燈籠在秋風當中晃動着。
『令君回來了!』
門房急急的低聲喊道,打開了大門。荀或是山東那邊的尚書令,荀攸是關中尚書令,都是令君。
聽聞了門房的聲音響起,荀攸才從一路上來的沉思當中回過神來,便是微微點頭,隨後便是往內走去。
荀適從內而出,拱手而迎,『父親大人回來了。』
荀適是荀攸的次子。
荀攸的長子荀緝依舊在潁川。
和韋康那種坑爹貨不同,荀緝風評甚好,待人溫厚。
荀攸點了點頭,問了些孩子的學習情況之後,然後問道,『潁川來書信了?』
荀適稱是,然後一邊從袖子裡面拿出書信來給荀攸,一邊說道,『書信在此……如今天色已晚,父親大人可是要先用些餐食?』
荀攸擺擺手說道:『我在將軍府吃了些,就不用了……嗯,你隨我去書房。』
荀攸帶頭,拐過迴廊,到了一側的書房當中。
僕從早來一步,將燈點燃。
燭光搖曳之中,荀攸拆開了書信,然後看了起來,眉頭微微皺起,沉吟許久,過了片刻之後,便是將書信給了荀適,『你也看看罷。』
書信不長,除了講述一些家裡面的雜事之外,所涉及的可能相對比較重要的事情就是豫州地面的糧價了。
書信從潁川出來,再送到長安,走的是普通的方式,並沒有特意避開什麼,甚至爲了避嫌,書信都沒有封口。因此書信不可能講述一些特別的事項,甚至連派人帶些口信什麼的,都是極少。
荀攸站起身來,起身在一側的書架上尋找到了一卷書冊,然後在桌桉上展開,伸手在幾個數值上劃過。
『豫州糧價攀升了……』荀攸微微嘆了一口氣。
這原本應該是正常的事情,但是麼……
正常來說,在秋收之前,糧價會升到高位,然後在秋收之後落下去。這就像是每年的雙十一來臨的時候,商家都會將商品價格提起來,然後再講價的手法一樣,是屬於很常見的商業行爲,但是在這一次的糧價升得有些高了。
和往年數據相比較,今年豫州糧價漲得有些高。
當然,這可能也是在一個合理的波動範圍之內。但是如果說這個波動是有什麼變故所導致的呢?
今年除了開春的時候,在氣候上有一些麻煩之外,其餘的時間還算是可以,有一點缺雨水,但也不算是大旱,更沒有大澇,因此大體上長江以北的糧食收成,算是平年上下,或許不如豐年,但是也不會差得太多,尤其是豫州之處沒有戰亂,土地耕作什麼的應該是比較穩定纔是,所以這個價格的攀升就多少有些讓人懷疑了。
荀攸考慮的是戰略方面的事情,這是他的職責,但是他沒想到他光考慮大方向了,卻忽略了一些小問題,或者說,小細節……
荀適舉着書信,在燈光下看着,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便是遲疑的叫了一聲,『父親大人……你看這裡……』
『嗯?』荀攸一愣。
荀適舉起書信,只見在燈火的映照之下,書信當中有些字,不知道是因爲墨色的原因,還是紙質有些差,使得似乎有些字透過了紙背,在紙背後面形成了斑斑點點的痕跡。
荀攸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書信從『父親大人膝下』開始,到最後『叩請父親大人福安』爲結尾,讀起來平平常常,就是講述了家長裡短,外加豫州糧價攀升之事,似乎毫無異樣,但若是將紙張翻過來看,那些透過了紙背的墨字,卻像是寫出了另外的一些問題……
荀攸看了之後,臉色突然有些變白,然後揹着手,在書房內轉了兩圈,然後坐了下來,對着荀適說道:『時候不早了,你就早點歇息去罷。』
荀適愣了一下,有些遲疑。
『沒事。我來處理就是。』荀攸擺了擺手,『去歇息罷。』
荀適這才施禮退下。
荀攸等荀適走了,又是將書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因爲龐統離開了長安,尚書令大部分的事情都是荀攸作爲主要的負責人在處理,尤其是最近臨近秋收,不管是倉廩整理,人員安排還是車輛調度,都是需要提前做好準備的,就連運輸車輛的牲口吃的糧草,也是要事先做好安排,否則一旦出現某個環節上的紕漏,可能都會引發更多的問題出來……
所以荀攸很忙,甚至差一點就將書信之中隱藏的消息給漏過去。
幸好他孩子發現了。
雖然說荀攸在他孩子面前還算是鎮定,但是等他孩子走了之後,他獨坐在書房之內,一想到若是自己錯過了這個信息的後果,荀攸就不由得冒出了不少冷汗……
次日天明時分,荀攸按照平常的習慣起牀,洗漱,餐飲,出門,甚至臉上的表情也和平常沒有什麼兩樣,一直保持到了尚書檯,取了行文彙總之後見到了斐潛,然後先是彙報了相關事項的彙總之後,才略微停頓了一下,流露出了些許的擔憂神色出來。
斐潛見狀,便是詢問,荀攸這才說了書信一時,並且將書信呈給了斐潛。
斐潛看了書信,然後在荀攸的指點下,才發現書信在某些字上面存在了那些『異常』。
紙張質地比較差的話,那麼筆畫多的字就會被墨汁暈染,甚至透過紙張背面,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如果出現筆畫少的字,也暈染到了紙張背面……
『嗯……盧,不,安……』斐潛一邊前後翻看着,一邊念出那些顯得有些異常的字。這些字的筆畫都很少,但是其透出紙背的墨色卻有些重,就像是有人先寫了之後,又在筆畫上加了墨色重疊了一樣。
所以應該是『盧不安』?
斐潛下意識的就想到這個,然後覺得不對。
『盧字有三次……當取盧令之意……』荀攸在一旁解釋道。
那麼是『盧盧盧不安』?
嗯,也不是。
斐潛微微皺眉,然後回想着一下詩經當中的《盧令》,便是心中一動,擡起頭爛看向了荀攸,『公達,這書信之意是……令公子有危了?』
荀攸沉默了片刻,緩緩的點了點頭,眼眸之中流露出了一些悲傷來,『臣以爲……也是此意……』
《盧令》大體上是描寫打獵人的本領和美德的詩歌。表示有人帶着獵犬出獵,然後品德仁慈,捲髮美髯,具有長者之相。
『盧』,是黑色的獵犬。三個盧,既是指代了《盧令》的三段式的章句,又可以表示了另外一個意思,吃飯的器皿。
至於打獵,那就更好理解了,殺戮,見血。
或是獵人,或是獵物。
隨便延伸一下,就有『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再加上《盧令》在毛詩序之中表示《盧令》有『刺』之意……
書信的表面上說糧價高了,現在普通百姓吃飯都難了,吃飯難,吃飯的器皿又有何用?豈不是正好呼應這隱藏的意思?
漢代傳授《詩經》有齊、魯、韓、毛四家。趙人毛長傳詩,稱爲《毛詩》,他對於詩經解釋的書籍,也是荀氏家族裡面常備的。所以雖然說毛詩序的『刺』是諷刺,但是加上了強調和後續的『不安』二字,大體上就是表示『刺殺』、『危險』的意思了。
當然,斐潛能想出這隱含的意思,還多虧了後世的一個名詞,『汪星人』。
在大漢之中,『汪』字可沒有什麼狗意思,而是很正統的『遠大,廣袤』的意思,所以正兒八經去理解這個隱秘的《盧令》,是以打獵來隱喻見血,以吃飯困難來隱喻器皿的危險,而斐潛則是直接通過黑色獵犬想到了荀汪,旋即就明白了……
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殊途同歸。
荀汪死了。
荀或回來坐鎮荀氏。
大的風浪當然是翻不起來了,但是平靜的水面之下,未必沒有暗流。
荀汪倒下了,意味着有許多之前依附,或是和荀汪關係密切的人都因此而倒黴,有些人也跟着荀汪死了,也有些人是活了下來,但是失去了權柄和利益,這些人當中,會人人都心甘情願,心安理得去接受這個結果麼?會對於曹操,對於荀或沒有任何的怨恨麼?
顯然不可能。
就像是後世一些人因爲受到了某些事情,並不敢直接去找強權報復,而是將目標盯上了那些弱小的人身上一樣。被某老闆欺辱了,不敢找那個老闆的麻煩,結果把經過身邊的一個不相干的,完全陌生的女子給一棍子敲死了。
爲什麼?
因爲不敢打顯得強勢的老闆,只敢打顯得弱小的陌生人,或許是那個倒黴的女子,或許更弱小的,比如孩子什麼的……
潁川之內的情況,大體上也是類似。
這些人沒有膽子去找曹操和荀攸的麻煩,但是對於荀攸留在了潁川的孩子,卻流露出了惡意來。
荀攸和荀或有親屬關係,再加上荀攸又是在長安,那麼就更加有理由了。
凌辱,甚至是虐殺了荀攸的孩子,是不是約等於是殺了荀或的孩子?然後四捨五入一下就是搞了荀或,甚至是曹操了?
這樣就可以讓他們開心,快樂,並且在精神上得到了舒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