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醉仙樓。
如果說大漢當下什麼地方最熱鬧,當然就是長安。
而在長安之中,又是什麼地方最熱鬧,自然就是醉仙樓。
青龍寺?
青龍寺是白天熱鬧,晚上就基本沒什麼人了,而在醉仙樓這裡,不管白天黑夜,都是熱鬧喧囂,人潮涌動。
這麼大的一塊肉,日進斗金一般的流水,自然是引得四周惡狼一般的目光,可是沒有人敢動,因爲有人傳說醉仙樓有後臺,很堅實的後臺,有人說是斐氏的,也有人說是黃氏的,還有人說是韋氏的,但是一直以來都沒有得到任何的證實,也沒有人見過這個醉仙樓的真正主人。
不是沒有人想要動一動,試一試,但是自從那些想要動一動,亦或是試一試的人,或是家族,因爲各種原因陷入了比動一個酒樓還更加麻煩的事情,或是之後,也就漸漸的沒有人敢隨便亂來了。
一開始的時候也有人對於醉仙樓有些擔憂和疑慮,但是食色性也,人類對於美食的偏愛,可以說是古今中外都是共通的,只要忍不住的第一次,便是有後續的無數次,最後只剩下真香兩字,擁有許多新鮮菜餚的醉仙樓也就漸漸的成爲了彙集美食,住宿,娛樂,休閒爲一體的超大型的酒樓集合體。
而且人本身是有彙集效應的,即便是有些人抵制,但是看到旁人烏泱泱的一大堆集中往醉仙樓去,多多少少也會被帶動起來,然後去過一次之後,就很難說還有堅強的意志力去拒絕了。
這一點,對於士族子弟來說是如此,對於一般的普通百姓來說也一樣。
醉仙樓不像是後世某些酒樓,板着一個架子要往某個層面上去靠,若是服務生不能說得一水的西戎腔,便是沒有了面子。
醉仙樓當中有上萬錢一罈的醉仙酒,也有三個大錢便是可以吃到飽的熱湯麪。
嗯,當然,在早兩年的時候,一碗熱湯麪只需要兩個大錢。
一般來說,醉仙樓的那棟高高的大樓,是屬於士族子弟的,一般百姓也不會去,在那高樓裡面,有女招,有胡女,旋轉的五彩裙子,雪白的肚皮,醇香的美酒,當然也就代表了不菲的價格。
而另外一側,小二樓的院子周邊,則是普通百姓來的更多。有些閒錢的,便是進了院子,或是等上二樓,據席而坐,叫上二角酒水,三兩豆盤的菜,慢慢吃喝,也沒有人拿個計時器什麼的在一旁催促,吃好臨走的時候還能得到一聲熱情的招呼,悠長的呼喝聲也並不比在高樓那邊小聲多少。
若是沒有多少閒錢,只是爲了填肚子的,也方便。沿着小院的迴廊和圍牆,有席子,也有胡凳,甚至人多的時候等不及找座位的,便是端了比臉都大的碗,找個角落,半蹲半坐唏哩呼嚕吃着湯餅,等最後一口熱湯下肚,五臟六腑也一樣是舒坦得發出呻吟來。
許多家裡不開伙的百姓,也願意跑來醉仙樓吃飯的原因是醉仙樓捨得用油。即便是最便宜的熱湯麪,也是不多不少的會在最後給一小湯勺熱油。
這些油都是烹飪士族子弟那邊菜餚的副產物,對於那些士族子弟來說,新鮮的,味美的,纔是最好的,而葷腥的,油膩的,反倒是不喜。
和飲食習慣一樣,士族子弟喜歡的娛樂方式也和普通百姓不同,在士族子弟之中流行的各種搏戲,在普通百姓之中並不適用。
一般的百姓,還是喜歡簡單一些的娛樂。
比如說書。
漢代早期也有說書的,但是那個時候並沒有形成什麼固定的模式,也沒有所謂的話本,更多的時候是說書人自己編撰的故事,更多的是以神話的模式存在的……
而這些神話故事,斐潛認爲並不合適用來說書。
說書,往小了說,就是簡單的民衆之間的一個娛樂方式,但若是站得高一些,目光長遠一點,就可以很清晰的看到,這其實是最爲便捷,代價最小的開啓民智,傳播文化的方法。
民智的開啓和文化的傳播,並不是像是通電的導線一樣,那邊按下開關,然後這邊就能有了電流,這一個傳播的過程是非常漫長的,並且還伴隨着不確定的變化,所以斐潛的決定是雙管齊下,一方面通過各種書籍,在士族子弟,寒門弟子層面散佈出去一些粗淺一些的科學知識,大體上限制在後世小學,最多不超過後世初中的一些基礎知識,另外一方面,就是通過說書,向普通民衆,特別是不方便集中學習的民衆傳播知識文化。
那麼在這樣的要求之下,神話類的說書範本,就被很自然的削減了。
雖然說民衆對於神話類的話本還是有很高的需求,出於對於生死的恐懼,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即便是到了後世也很多人喜歡,但是這些內容對於科學的進步,人文的發展所起到作用並不是很大。
就像是後世聊齋很多人感興趣,也覺得挺好,但是更多的人得知聊齋,並非是爲了研究其中折射出來的道理,以及好人得到好報,惡人總會惡報的過程,而是更多的對着女鬼女妖母狐狸嘖嘖嘖……
粗淺的科普書籍,斐潛已經藉着各種人的名頭在印製銷售了。尤其是斐潛的兩個師父的名頭,再加上一個遊學的龐德公,幾乎囊括了大部分的基礎學科範疇。
天文的,數理方面的,是劉洪爲名,徐嶽做注,幾乎無人可以批駁,尤其是對於星體星座記錄和分析,隨着新曆法的推廣,也有不少士族子弟對於這麼『高深』的知識有了興趣,不管是真的對着這些天文有興趣,還是簡單的想要在聚會的時候裝個『嗶』,都在無形當中推廣了這個知識的傳遞。
地理的,世界人文的,則是以蔡邕爲名,蔡琰做注,以異域志的方式,印製和售賣,而且銷售額也不低。這讓斐潛心中多少有些欣慰。大漢當下,或許是因爲之前有一些像是蘇武班超之類的人影響,又或是受到了斐潛重開西域溝通商貿的刺激,反正這一類的書籍銷路甚廣,有的甚至已經是第三、四版了……
物理的,化學的方面內容,則是藉着龐德公的名頭在引發。龐德公的學術是黃老一派的,雖說其中有不少無爲而治遁世而隱的思想,但是也有不少涉及基礎物理化學的東西,比如什麼金丹修煉術,稍微加以改進一下,也就成爲了粗淺的物理化學手冊……
一些簡單的知識和技術擴散,在當前條件下根本不會對斐潛造成任何的威脅。
因爲任何科學的進步,都需要基礎的前置,在大漢當下時代的物質條件下,擴散出去的許多知識和技術是完全沒有其前置條件的,在原本的大漢社會環境之中是完全沒有實現的可能性。
相比較來說,這種比較溫和的知識擴散,反倒會導致很多對此有興趣能鑽研的的人發現,原來真正能夠實現自己抱負理想的地方只有——
長安。
簡單來說,就是有限的輸出科技,大量的輸出文化,這一點在後世許多國家當中也是這麼做的,並且以輸出的這些東西爲誘餌,調用更多其他地區的人力彙集起來……
僅僅是培養士族子弟,寒門學子作爲技術的力量,在數量上還是多少會有一些不夠,因此還需要大量的基數,也就是普通的民衆。
農業社會的一個特點是消息主要靠口頭流傳,越是聳人聽聞,具有爆炸性的消息就傳播愈快,而且不論是官府還是士紳階層,當這些消息如同浪潮掀起的時候,其實誰都沒有足夠的手段來立刻制止謠言的傳播,很多時候只能任由謠言自行消散。
說書的推廣也是如此。
經過一段時間的試驗,比較受普通民衆歡迎的話本就漸漸的浮現出來了,一共是兩大類……
一類自然是『書中自有黃金屋』,另外一類當然就是『書中自有顏如玉』。
當這兩項內容彙總到了斐潛之處的時候,斐潛也有些哭笑不得。因爲這兩項內容,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斐潛就已經知道了,然後繞了一個大圈來證實漢代的老百姓和後世的老百姓,在娛樂八卦上面,其實並沒有多少的區別。
於是,新的話本編撰任務,就交到了居住在醉仙樓別院之中的某個人,比如張生的手裡。
寫書的人都知道,有時候半天寫不出一句話,有時候巴不得一口氣寫完,吃飯都顧不上,要讓張生這樣的寫手儘快寫出來,集中式的類似於工廠或是宿舍的模式,顯然可以讓這些寫手不受生活瑣碎事務的影響,專心寫書。
醉仙樓一來食宿方便,別的不說,單單是十二個時辰裡面伙房都可以隨時烹煮,這標準起碼是大世家地方豪族纔有的待遇,餓了隨時有的吃,豐儉由人,反正從報酬裡面扣,而且若是沒有自知之明超出標準的也不會被通過,還有可能被直接中止合約,所以一般也沒有寫手藉着沒靈感啊,沒思路啊等等的理由去貪圖享樂,故意拖延。
畢竟之前的模式可都是領個題目,歸家自己吃自己的,可沒有當下這麼好的待遇。
雖然說之前的模式可能能節省費用,但是效率較低,畢竟當下關中三輔的區域民衆已經是基本離開了飢餓線,開始有了一些精神方面的需求,如果不及時給與補充,那麼這些精神需求很可能就被勾引到一些歪七扭八的方面去……
更何況除了關中三輔,還有其他的區域也急需說書人和新話本。
此時此刻,張生看着面前寫了密密麻麻的稿紙,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酸的手腕。他用的紙是特批來的,作爲代價,所有的紙張都有編號,領取多少,使用多少都是要登記的,並且連寫廢的紙也不能隨意丟棄,否則就有麻煩了。
毛筆和墨水也是領用的,用舊的禿頭毛筆要送回去,才能領到新的筆頭。
還包括他面前的桌案,還有屁股下面的席子,都是精工細作的高檔貨,都是領用的。
張生拿起稿子來,將稿紙按照編號,按照循序重新看了一遍,又思索着稍微改動了一些用詞和用字,使得更加貼近於口語化,可以讓普通民衆不費勁的就能聽得懂。
這並非是一個容易的工作,那些習慣了『之乎者也』的士族子弟,根本就不屑於寫這麼粗白的文字,甚至會覺得這麼些是對於他們的一種侮辱……
這一篇的話本不長,大概是十天的量,講述一個年輕的農家子弟,在田地裡面耕作之時,偶然從田間裡面獲了一本醫書,然後他發現這本醫書竟然可以識別本草,而這識別出來的草木又剛好可以治了他父親的病,於是越發不可收拾,他走遍神州大地,認識了各種草藥,也治好了不少疑難病症,最終發現這本書其實就是他自己所寫的,因爲他父親病死之後,他發誓要治好天下所有病痛,於是吃了無盡的苦,耗盡一生最終寫了一本書,送給了當初什麼都不懂的自己。
這個在後世顯得特別老套的故事,在漢代當下卻有着非同尋常的魅力,就連張生得到了這個創意的時候,都連連稱讚,甚至爲了讓故事裡面的情節更加的生動和逼真,他還到了百醫館當中,請教了醫師好多問題,以確保寫出來的那些醫療方式都是正確的。
張生是守山學宮出身,只不過他家境並不好,所以錯過了小孩黃金一般的記憶時間,等他大了之後才獲得了讀書的機會,卻發現他記憶力怎麼都比不過那些比他小的孩子,並且因此還被嘲笑,一度都想要放棄了,自暴自棄成天吃喝不想學習。
後來他遇到了蔡邕,被蔡邕劈頭蓋臉的罵了一頓,然後幡然悔悟,痛哭流涕……
寫這個話本的時候,張生甚至都有萌生出一個念頭,自己會不會有書中的那個年老的自己,來送一本書給現在的自己……
在恍惚並且感慨了一會兒之後,張生將稿紙整理好,然後又收拾一下,將自己的筆墨用具都收在自己的小袋子裡面,查看並沒有什麼拉下的東西之後,才起身出了客房,順着走廊往外走到第一間房門之處,向站在門口的護衛出示了身上的木牌。
護衛看了一眼,往邊上讓了一下。
張生微微頷首,然後走了進去。
在房間之內,坐着一箇中年人。
『三哥……』張生將懷中抱着的稿紙送到中年人面前,『寫好了……』
中年人笑了笑,『還是你腦子活,寫得快……』
這個醉仙樓後面的小院,都被包下來了。這走廊當中的房屋,也是有時候空,有時候滿,當然大多數的時候,都是滿的。像是張生這樣人有好幾個,都是負責將一些簡短的故事寫話本。
提前出來的,寫得好的,除了基礎的酬金之外,還有額外的嘉獎,當然如果說超過了時限還不能寫出來的,基本報酬就會減半,然後獲得額外的時間,如果依舊還不能寫出來,那麼除了失去了所有的報酬之外,也失去了後續的機會。
像是張生這樣,自然就比較受歡迎,而且也會比較容易獲得後續的合作機會。
張生負責寫,中年人負責初步的審覈。
中年人負責的事項其實說起來就是兩項,一項是將故事大綱找到合適的寫手去改成話本,另外一項則是初步的審覈,然後交上去,如果一切沒有問題的話,那麼大概三天之後,這個新出爐的話本就會開始向外傳播。
審覈的目的,主要是爲了禁止類似於過度的批判和詆譭,讓話本當中不至於出現攻擊某人、某事,或是把矛頭直接指向朝廷和皇帝。
畢竟話本面對的是更多不認識字的百姓,這些人比一般的士族子弟還要更加容易受到一些負面的影響和鼓動,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會產生出麻煩的變化。
話本的好壞,往往是取決於每一話層層遞進,然後在關鍵每一節的結束的時候都能留下些釦子,等第二天再來揭開……
大略翻看了一遍,中年人微微點了點頭。
張生是老手了,一些敏感的問題沒有碰,比如士族和民衆地位的差距,醫療資源的區別等等,只是表述出了努力改變自己,甚至隱晦的改變了『子孫』命運的美好故事。努力或許依舊不能改變什麼,但是不努力則是肯定不會有任何的改變,這也是張生的親身經歷,並且在故事之中給與自己奇遇的,依舊是自己,而不是什麼山精野怪千年狐狸……
修今生!
這也是和五方上帝的教義相互契合,相互支撐。
中年人笑着收了張生的話本,也就意味着張生做成了這一單的生意,旋即張生就領到了自己的報酬。
一手捏着懷裡的硬邦邦的錢袋,一手提着用剩下的筆墨器具,張生走下了小二樓,出了院門往家中走,經過了大街小巷,看見在裡坊空地之中,便有一說書人,啪的一聲打響了竹板,然後咚咚的敲了兩下手鼓,說了一段開場的小段子,引得周邊的民衆不自覺的便是彙集起來……
張生稍微放緩了步伐,微微笑着。
說書人看見了張生,也認出了張生,便是頷首示意。
張生也迴應了一下,在小院當中進進出出,點頭之交。
張生繼續往前走,隱隱約約的便是聽到說書人又是敲着手鼓,朗聲說道:『今日要說一說,長平烈侯叱惡奴,「莫欺少年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