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
豬哥的家鄉。
有意思的是,琅琊這兩個字,除了相同的王字邊,或者叫玉字邊之外,一個是好東西,一個是壞東西,然後又是成對出現在了一起。
就像是一件事務的好壞兩個方面,又像是人。
好人,壞人,亦或是從來就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只是扭曲的,混雜的,矛盾卻又統一的人。
在琅琊城外百里,臧霸早早的站在了道左,身後的玄色披風在風中飄蕩着。
雖然說已經過了臘月,但是正月當中的寒風依舊有些刺骨。
太興六年。
正月。
大將軍曹操,巡弋徐州。
『將軍……』在臧霸一旁的心腹護衛說道,『不是說還有三十里麼,怎麼到現在都沒見到人?要不要派個人……』
臧霸思索了一下,搖了搖頭。
在他的身後,大概三百的甲士,列出了一個陣列,靜靜的等待。
沒人喜歡等待。
除非等待所付出的時間能回收一些價值。
臧霸的親兵衛隊,當然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兵卒身穿戰甲,背系披風,手持長槍大盾,還有戰刀弓箭,再加上有過戰陣經歷的氣勢,怎麼來說都算是精銳。可是當下這些精銳,卻多少有些心神不寧。即便是站在原地,沒有多少的躁動,但是臉上的神情,也多少是流露了一些不安出來。
泰山軍,最開始的時候,便是地方私兵,後來在黃巾之亂當中,不斷的吸納黃巾殘兵,最終形成了當下的軍勢。所以從這一點來說,這些泰山軍,其實也有很多就是黃巾賊轉職,甚至跟曹操手下的青州兵,多少有些相似之處。
可以這麼說,曹操手下的大部分兵卒,都是拼湊在一起的,成分比驃騎將軍麾下的要複雜得許多。
驃騎將軍治下,以幷州兵和西涼兵爲最重要的騎兵部隊支柱,其餘的地方兵卒作爲補充。在曹操這裡,豫州兵之中有一部分是袁術的殘部,冀州兵當中自然還有袁紹的剩餘力量,青州兵是黃巾賊的轉化,還有新納入體系當中的荊州兵……
有血脈關係的親兄弟住在一起,都時不時會因爲這個或是那個事情吵架甚至動手,更何況這些原本都不再一起,甚至原本是敵對關係的人馬兵卒?在有限的經濟體系之下,哪一方獲得多一些兵餉糧草補給,就意味着其他人就可能會缺食少錢。
無疑,泰山軍基本上來說,就是屬於中央補給最少,幾乎約等於沒有的那一部分。
因爲這就是泰山軍想要獨立所付出的代價。
臧霸與曹操麾下其他將領不同,他有自己小勢力,有着自己的精兵,有獨立的領地,負責自己領地內的賦稅,只需要上繳一小部分,甚至還可以用各種理由抵扣。
雖然說當下琅琊也被老曹同學糟蹋過一兩回了,但是畢竟還有些底子在,錢財物也多少有一些……
畢竟條順盤靚技術好的技師,也不是馬路上誰便都能撿到的。
按照漢朝兵制,即使是將軍,其能獨立擁有的親軍,就是私兵,都是有一定限額的。歷史上張八百,不是說他不想過千,而是不能過線。其他的中央調派的兵卒,沒有虎符之下,便是誰也不能動。
除了兵卒數額限定之外,財政支持也是另外一方面的制約。
不是所有人都有封地的,而當下琅琊,就幾近於臧霸的封地。只要臧霸想要爆兵,又能撐得住,那數量就不是幾百,成千上萬都是可能的。再加上臧霸在青徐之中,有碩大的一個義氣名頭,有許多的生死兄弟,而這些生死兄弟手下也有兵卒……
簡單來說,如果真的逼瘋了臧霸,臧霸不管不的一聲令下,在青徐之間拉扯起數萬精兵悍卒,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因此曹操一開始針對於泰山軍的安排,就是一動不如一靜。
可這也不代表永遠就讓泰山軍這麼招搖下去……
在歷史上曹操因爲赤壁之戰的關係,以至於後期威信崩落,再加上各地此起彼伏的叛亂,到了後期也沒有騰出手來收整泰山軍,直至曹丕上臺之後,泰山軍的一杆子人馬也都是垂垂老矣,便是用一個『莫須有』之名,便殺了臧霸。
而現在,曹操因爲受到了驃騎將軍的刺激,再加上之前曹操在冀州碰了一鼻子的灰……
曹操雖然非常厭惡旁人說他是出身於宦官之家,但是對於曹操來說,宦官的技能幾乎就是刻在了骨子裡。
借勢。
宦官之所以囂張,是因爲在大多數時候,其代表了皇帝的權柄。
曹操一開始的時候,在兗州陳留這種四戰之地,輾轉騰挪,除了個人的武功軍略之外,其中也有曹操會借勢!
一開始借袁紹的,後來就借天子的。
而當下,曹操藉着豫州士族子弟的勢頭去壓冀州,然後發現反彈之後,便是立刻和冀州士族子弟媾和,談妥了條件之後轉過頭來,到了青徐之際,泰山軍前……
曹操是突然出現的,幾乎就像是在地下直接冒出來了一樣,聲勢浩大,前鋒又有不少的騎兵,這些騎兵有足夠的機動力,在青徐一帶相對比較平坦的區域上,可以控制着一大塊的區域。
等臧霸發現曹操的大軍出現之後,也立刻發現幾乎三個方面都出現了曹操的騎兵隊列,只有南面空了出來……
打草驚蛇?
敲山震虎?
亦或是驅虎吞狼?
還是什麼其他的策略?
雖然說臧霸的私兵是對於臧霸忠心耿耿,但是並不代表者琅琊之中所有人都對於臧霸會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對於更爲普通的一些民衆或是小兵來說,估計沒有多少人會願意陷入曹操和臧霸之間的戰爭當中,只要不是臧霸的嫡系不對,被曹操這麼龐大的聲勢一震懾,生出一些別樣的心思來,也是在所難免。
問題就是,誰也不知道曹操到底是想做什麼!
縱然曹操表面上表示是要來慰軍,檢閱泰山軍……
得到消息之後,臧霸就立刻行動起來,一方面會見了自己的部下,特別是自己嫡系的部隊兵卒,打氣鼓勁,安定軍心,另外一方面則是安置調配了軍務,將書信傳遞到了孫觀等人的手中,萬一……如果說真的有什麼萬一,只要外圍還有孫觀等人,不被曹操一網兜全數都抓住,那麼即便是曹操想要動手,也是需要考量一二。
兵事戒備完成,稍稍安定人心之後,臧霸才帶着數百親衛精兵,出城百里相迎。所有人都是穿戴整齊,收拾得乾乾淨淨,所有迎接大將軍的禮儀,都是做的一絲不苟,盡數到位,爲的就是讓曹操到了的時候,多少找不出什麼毛病來。
總而言之,臧霸認爲,曹操願意親自來見自己,這就代表了某些意思……
當然,如果見面之後不理想,或許也就是最後的一次見面了。
腦海當中各種思緒,衡量着各種的可能性,加上臧霸本身也不是什麼智謀深遠之輩,到了最後便是難免越想便是越混亂,心緒也不免漸漸的煩躁起來。
看着主將神情有些動搖,甚至流露出了一些憤懣,臧霸的心腹護衛心中暗暗不安,但也不敢多說一些什麼,只能是屏息而待。
過了片刻之後,臧霸才算是又重新收了心情,將目光遠遠的投向了遠方。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個時辰,或許更長一些,在遠處終於是看見了一些煙塵騰起,旋即有臧霸前驅的十幾騎兵飛快的打馬回來報信,一邊狂奔一邊大喊着:『大將軍到了!大將軍到了!』
臧霸身後的兵陣隊列,不由得譁然躁動,然後被臧霸沉着臉回頭掃了一圈,纔算是重新沉穩安定下來。
臧霸將自己身上的甲冑繫帶重新摸了一下,又將腰帶再繫緊了一些,然後在摸了摸身側的戰刀,握着戰刀的刀柄,原本碰碰亂跳的心便是漸漸的有序了起來。
但是很快的,臧霸的眉頭又重新皺了起來……
遠處傳來了更多的馬蹄聲,然後滾滾的就像是悶雷一般,震得地上的沙塵在跳動!
曹操哪裡來的這麼多騎兵?!
之前的哨探不是說只有千餘騎兵麼,現在這個聲勢,至少是三千騎兵往上!雄渾的馬蹄聲是如此的驚人,讓大地都在微微顫抖,也讓臧霸和其身後的兵卒,臉色都有些發白!
稍微有些戰陣經驗的人都能聽得出來,這滾滾如雷的馬蹄聲便是意味着騎兵在全速奔馳,即便是到了周邊近處也根本就沒有減速!
曹操要做什麼?
真的是想要直接殺過來麼?!
臧霸的心腹護衛上前一步,急切的說道:『將主!騎兵全速而來!定然不懷好意!怎麼辦?要不我帶人在這裡斷後,將主速速回城!』
臧霸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使自己的大腦能夠冷靜下來。他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隊列,在手下的眼神當中也看到了恐懼和動搖,不知不覺當中,臧霸的手已經是握在了戰刀的刀柄之上,若是稍微用一點氣力,便是可以直接拔出來,振臂而呼,或是抵抗,或是保護自己撤回城中!
可是在下一刻,臧霸鬆開了自己的手,不僅是鬆開了刀柄,甚至將整個的戰刀都從腰間取了下來,交給了一旁的護衛。
心腹護衛不解,瞪圓了眼,看了看臧霸的戰刀,又擡頭看着臧霸,『將主……這是……』
『都站好了!準備迎接大將軍親臨!』臧霸呼喝着,就像是完全聽不到滾滾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也沒有看見兩翼掀起的煙塵高聳如雲一般!
臧霸要賭一把。
地平線上,終於是出現了代表了曹操的玄青色大纛,層層華蓋,鑲金鑲銀的飄帶,同時在車輛後方,還有七八面的大旗,高出普通旗幟大半截,在空中迎風招展,而且在這些大號旗幟的頂端,鑲嵌着金瓜,亦或是長翎,絢麗無比。
在大纛華蓋車之前,都是玄色戰甲的騎兵,都是黑光鎧,數百甲士齊齊而進,就像是奔騰的黑色浪潮,烏沉沉的就像是要直接撞進人的心底!
兩側的騎兵則是馬不停蹄,直接包抄到了臧霸隊列的後方!
大將軍陣列一出現,就帶着逼人的銳氣,壓到了臧霸等人的面前!
臧霸咬着牙,硬是仰頭挺胸,一句話都不說,一步都不退,而在他身後的甲士也同樣咬着牙,只是盯着眼前,不去看兩側被包抄的側翼……
時間流逝,車輛前行,這一刻,似乎極短,又似乎極長。
曹軍兩側的騎兵,在一聲號令之下,終於是放緩了速度,交錯在臧霸陣列後面漸漸停了下來,戰馬長長嘶鳴,將土塊刨得亂飛,噴吐着響鼻,如林的騎槍直直天空,一名騎將瞄了瞄臧霸的隊列,嘴角嘖了一聲,然後掉頭下令,讓手下四下警戒。
大將軍曹操的車架,最終緩緩的到了臧霸等人的面前。
臧霸向前一步,矮身下拜,『臣,恭迎大將軍!』
臧霸身後的兵卒也一同下拜,齊聲高呼,『恭迎大將軍!』
四野一片寂靜,曹操沒有說話,似乎就那麼坐在華蓋車上,看着遠方出神。又像是故意沒聽見,當衆不給臧霸面子。
臧霸低着頭,宛如凝固的雕像。
『啊哈哈哈哈……』
曹操仰頭大笑。
只是可惜身邊沒有一人湊趣問一聲……
曹操跳下車來,走到了臧霸身前站定,然後擡手示意,『宣高請起!這一別經年,宣高別來無恙乎?』
曹操目光閃爍,落在了臧霸身上。
臧霸微微擡頭,便是又是拱手而拜,『臣得主公牽掛,真乃三生有幸……』
臧霸的話還沒有說完,曹操便是跨步向前,逼近了臧霸,『宣高爲何如此見外?!莫非某有何處對不起宣高?還請直言!』
『這……』
臧霸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一些什麼好。
其實說起來,曹操也算是對臧霸不薄。
總所周知,當下曹操麾下,基本上都是曹氏夏侯氏的將領在統領兵卒,而異姓的將領之中,可以像是臧霸這樣,有自己固定的地盤,又不怎麼限制私兵數量的,便是隻有泰山軍當中的這些人了,雖然說在曹操當時許給泰山軍的這麼好的條件,是爲了讓臧霸願意和曹操一同抗衡袁紹,但是總歸是曹操對於泰山軍的優待。
因爲不管是袁紹還是袁術,之前對於泰山軍,還有像是黑山軍,白波賊,汝南賊等等的態度,基本上都是一副賞點肉就要這些人立刻磕頭致謝,感激涕零,否則就是不給面子……
所以曹操對於泰山軍的態度,算是這些諸侯裡面最好的,這一點,怎麼都是沒錯的。
至於利用……
呵呵。
所以臧霸利用曹操獲得了琅琊相,曹操利用臧霸牽制了袁紹側翼,原本就是相互利用的關係,誰也談不上誰欠誰的,但是在之前利益比較達成一致的時候,兩個人的關係當然十分融洽,而現在麼,這關係就談不上多麼融洽了。
可問題是,當下臧霸和曹操還沒有扯破臉,也沒有說完全水火不相容。
『臣……臣惶恐……』臧霸咬咬牙,決定打一個直球,說實在的,臧霸也不擅長繞彎子,『臣犬子尚年幼,不忍別離……』
當有一大堆的理由的時候,往往說出口的拒絕,是最不起眼的那個。
曹操似乎還真的相信了,點了點頭,拉着臧霸的手臂,『宣高之心,某亦知之……只不過……』
曹操左右看了看,看到一旁有座小土坡,便是指着那土坡說道,『宣高且隨某來……』
兩人站上了土坡,視野也開闊了少許。
曹操指着遠方說道,『昔日孔仲尼有言,登泰山而小天下……宣高久居於泰山左近,且問着泰山之高,果真絕於天下乎?』
『這個……』臧霸愣了一下,心中琢磨了幾個念頭,不知道曹操究竟是指泰山這座山,還是說泰山軍,亦或是在泰山左近的這些人,到了最後便是乾脆只是當做在說泰山本體而已,『泰山之峰,或未高於天下之山也……』
『可是孔仲尼就是如此說!宣高啊……』曹操嘆息了一聲,指了指冀州的方向,然後幽幽而嘆,語調低沉,就像是和老朋友在發牢騷一般,『這些人也是這麼說!他們不願意讓我們看到其他的山,也不讓我們知道其他的山究竟多高……他們甚至準備就這樣告訴我們的孩子,泰山之雄偉,甲於天下……然後果真如此麼?』
『他們知道一些事情,但是他們不會告訴我們,更不會告訴我們的孩子,那麼……』曹操拉着臧霸的手臂,『那麼請問宣高,將來我們的孩子遇到他們這樣的人,要怎麼辦?宣高你有辦法麼?』
『……』臧霸愣住了。曹老闆這個,是幾個意思?
『某在鄴城,親辦學宮,就是爲了採納各家之所長……』曹操轉頭看着臧霸,面容誠懇,『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讓兒孫在學宮之中,能多學一些本事,能多一些見識……不必人云亦云,不明天地之理!』
『宣高亦是吾友,原想讓令郎和犬子做個伴,也算是相互砥礪,攜手促進……』曹操笑着說道,『未曾想手下蠹吏沒能說清楚,讓宣高擔憂了……也罷,宣高不願就不願,某也並不強求……』
臧霸看了一眼曹操,低頭沉思了片刻,然後拜倒在地,『臣不明大將軍之厚恩,以小人之心揣測,實乃罪過!今得大將軍解釋,臣疑慮盡去!還請大將軍容臣放肆,准許犬子隨世子同讀,鞍前馬後,以盡臣子本分!』
『哎,既是同讀同伴,何來鞍前馬後之詞?』曹操哈哈笑着,『既有求學之心,自當成人之美!宣高放心就是!』
兩人相視一下,一同大笑起來,似乎在這一刻,籠罩在兩個人上空的陰霾便是一掃而空,然後又攜手下了土坡,準備繼續前行。
臧霸大步向前,大豪氣度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扶着曹操上車之後,便是要親自上前去拉曹操的馬嚼頭,親自爲曹操引路。
曹操卻笑着,挽着臧霸的手,『今日便請宣高同車而行!』
臧霸連連推辭,曹操又是再三執意而請,最後臧霸也不得不也上了車,側坐在曹操一旁,不敢和曹操並坐。
曹操的侍衛和臧霸的兵卒,便是自然而然的分成兩隊,跟在車輛左右身後,緩緩的向着琅琊城而去……
氣氛一時和諧起來。
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