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五年,正月。
雖然說當下大漢依舊未能平息戰火,四處硝煙瀰漫,可是人們總歸是懷着憧憬,對新的一年充滿了期盼。
從臘月十五到正月十五左右,基本上各處的官署都封印過年,不管是官吏士族,還是鄉野百姓,都在忙着過年,參加各種各樣的祭祀和慶祝活動。
整個的長安都沉浸在喜慶的氛圍裡面。
斐潛的日常安排其實也和之前的信念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唯一不同的是在他的身邊,開始帶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斐蓁跟在斐潛的身邊,隨着斐潛一同待人接物。經過蔡琰一段時間的教導,斐蓁言行舉止相比較來說就比較符合當下士族的標準,時不時的也能和他人引經據典的應對兩句,因此獲得了許多人的一致稱讚。
一個懂事知理的繼承人,總是比一個熊孩子會更令人放心,這一點斐潛知道,在斐潛麾下的官吏也同樣清楚。
但是斐潛卻覺得斐蓁依舊只是表面上的,在沒人盯着的時候,還是一樣沒有什麼自制力,也是容易分心,經常會看着書看到一半,就將書一丟,然後去摸手機……呃,其他的什麼東西……
所以斐潛也就準備將陰山之行,作爲下一步教育這個小傢伙的一課來準備了,但是斐蓁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會遇到什麼問題,甚至還有些沉浸在對於長途旅行的憧憬和幻想當中。
『母親母親,陰山的山大不大?』
『母親母親,那邊的胡人兇不兇?』
『母親母親,聽說我是在平陽出生的,那邊好看麼?』
『母親母親……』
說實話,也只有母親,纔有那麼多的耐心。
至於斐潛,是真沒有這些細碎的耐心應付斐蓁層出不窮的問題,他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處理,尤其是關於新的一年的整體安排。
得益於後世的一些影響,斐潛在漢代表現出來的前瞻性,不僅僅是對於整體局勢的推斷,而是一些具體的政務習慣。
就比如說三年計劃,五年綱要,還有年初的時候的整體規劃,年末的時候的總結歸納,這些行爲或許在後世已經是司空見慣,甚至都有些膩煩的事項,但是在大漢卻是非常的引人注目,甚至讓許多人覺得斐潛心機深沉,運籌帷幄,謀劃精密,然後不敢妄動。
畢竟面對大多數人都覺得斐潛考慮的肯定比講出來的東西要更多,說不得斐潛說五年計劃,實際上已經考慮到了十年二十年,那麼自己是不是已經在斐潛的算計之中?尤其是見識了斐潛之前的許多動作,那些一環套着一環的安排,更是讓一些士族子弟豪強大戶感到絕望,就像是面對着一張大網,卻不知道應該往哪裡才能躲開,只能期待着別網到自己頭上來。
就像是現在……
有些人才恍然大悟,暗中心驚,原來驃騎將軍對於河東之事早有安排,這一次明面上是說帶着斐蓁前往陰山,好像是閒暇旅遊一般,實際上是爲了清剿河東的這些貪腐官吏!這一路走上去,不就剛好是一路殺過去麼?
這一下,不知道要掉下多少的人頭……
封建階級等次森嚴,哪裡容許冒犯?只不過新年剛過就大開殺戒,怎麼說都有些讓人覺得有些……
『若殺一可利百,重刑可也。』斐潛淡淡的說道,『此等貪腐之輩,當用徵備之法,所取錢財,盡數追繳,家族妻小,一體追繳!』
什麼大貪殺頭小貪殺頭,什麼一人犯事全家遭罪,然後覺得不公平,有這種想法的,簡直就是笑話,封建時代還講究什麼自由平等公平不公平?
『韋院正……』
『臣在。』
『種參律。』
『臣在。』
『郭公則。』
『臣在。』
三人出列,居中拱手而應。
『給汝等三人十日時間,覈查罪行,若有出入者,則成行文上報,』斐潛說道,『若無出入,十日之後,皆行問斬。』
韋端三人心中苦笑,卻又不得不接下斐潛的命令。
很明顯,這三個人就是被斐潛拋出來吸引火力的。十天之內這三個人是別想消停了。表面上看起來像是斐潛給了這些河東貪腐子弟,鄉野大戶的一個機會,實際上麼,這就又是一個坑……
如果三個人不傻,不去替這些河東貪腐之輩消減罪證來撈人,那麼就自然會被河東的這些關係戶所記恨,即便是這些河東之人知道主要還是斐潛,但是不妨礙這些人會將韋端三人記在心裡,什麼時候有機會就搞一搞。
如果這三個人以爲自己可以趁機撈一把,那麼也無所謂,因爲從現在開始,他們的一言一行就已經是被密切關注了,像是河東貪腐之人的許多隱秘行爲都被揭發記錄了下來,韋端三人又怎麼確保他們的行爲不會被人察覺?
同時最爲關鍵一點,別看三個人都是在參律院裡面,但是實際上麼,三個人根本就不和睦,若是一個搞不好,某人還沒有將新收到手的錢財焐熱,就被另外兩個人告發了……
就還是經常說的那一句話,人盡其用。
斐潛輕描淡寫的處理完了第一件事,然後便示意了一下,讓龐統上前。
龐統沉着一張黑臉,先是朝着斐潛拱手行禮,然後轉向了其餘衆人,從袖子裡面摸出了一卷行文,展開念道:『夫天下郡縣,皆受王命,權守黎民,代行王令。唯良唯善,方可宰守,治民用心,始得安靖。故治境當先治心,心不清淨,則妄念難平,妄念升騰,則見理不明。不明事理,則謬亂衆生,謬亂是非,則安可治民?』
『故治民首要,便先治心。不備德行,未有治心者,豈可任之?王命在身,乃君之表也,表不正,不可求直影,的不明,不可責射中。身不自治,而望治百姓,是猶曲表而求直影也,行不自修,而欲百姓修行者,是猶無的而責射中也。』
『故爲官一任,當如白玉,躬行仁義,躬行孝悌,躬行忠信,躬行禮讓,躬行廉平,躬行儉約,後繼之以無倦,加之以明察。行此八者,以訓其民。是必民畏且愛之,則而象之,行而效之,教化可治是也。』
這些都是大道理,雖然大道理有時候看起來會有些空洞,但是能稱之爲『大道理』的,至少表示這些東西可以光明正大的擺出來,並且符合大多數的人的道德標準。
所以當斐潛讓龐統稍微停頓一下,並且尋味衆人有什麼意見的時候,衆人便是紛紛表示,沒有異議,龐統說得對……
斐潛微微點頭,然後龐統便是繼續說道:『然如今大漢紛亂,四方滋甚,且有經歲,綿延數年。民未見其德,唯見其害,未得溫飽,唯得饑饉,未有新生,唯有路死。關中三輔,稍有起色,便有貪腐橫行無度,河東北地,民生稍安,便有蠹蟲上下其手。此乃藐視王命,無視君主,荼毒百姓,敗壞社稷,實罪大惡極是也!』
『爲官一任,當是造福一方。經書傳家,不如恩澤於後。人生於天地之間,以溫飽爲重。食不足則飢,衣不足則寒。飢寒切體,而欲使民知禮者,猶如逆阪走丸,終不可得也。是以牧民,必足其衣食,方教化隨之。夫牧民衣食之所以足者,在於盡心盡職是也。』
『各地民有多少,地有厚薄,自然不可一概而論。然山則可木可茶,可漆可桑,水則可魚可膠,可菱可藕,無山無水,亦可牧養牲畜,開礦轉運。主此事者,在乎牧守令長而已。民者冥也,智不自周,必待勸教,然後盡其力。諸州郡縣,當以可農者就田,可桑者就蠶,可漁者就川,墾發以時,勿失其所。及布種既訖,嘉苗須理。麥秋在野,蠶停於室,若此之時,皆宜少長悉力,男女並功,然後可使農夫不廢其業,蠶婦得就其功,百姓得其衣食,令長得其功名,社稷得納賦稅,各得其美也,安有百姓不固,國之不興之理?』
『援溺、寇盜之事,可委於巡檢,農桑,耕作,可議於農士,水利,勞役之作,可論於工房,如此郡縣之內,皆有所屬,皆知所爲,尤有遊手怠惰,早歸晚出,好逸惡勞,不勤事業者,則正長牒名郡縣,守令隨事加罰,罪一勸百。則政治安平,地方靖定,此乃任職之要也。』
斐潛再次讓龐統停了下來,一方面也是爲了讓衆人有一些思考的時間,另外一方面也是爲了補充說明:『爲政不可過碎,碎則民煩,勸課亦不容太簡,簡則民怠。善爲政者,必知時宜而適煩簡。故詩有曰,不剛不柔,佈政優優,百祿是求。某特立巡檢、農學、工學三職,非爲奪取郡守令長之權,乃分其憂是也。人力當有盡時,而一地事務焉有盡乎?不知農事,又不詢於農學,只憑臆測,豈不問道於盲乎?雖盡其力,未有其效也。如今某於此地,重申再三,各地郡守令長,需知「合作共贏」四字,若是一味排除異己,不聽良言者,直當罷之,永不敘用!』
『唯……』衆人紛紛應答,然後不由得相互看了看,有的人開心,有的人失落,不一而同。
斐潛示意龐統繼續。
龐統微微點頭,然後繼續朗聲說道:『三皇五帝,便有賦稅,國若無財,兵無得餉,豈能守疆,吏不得俸,能可得安,民無修渠,豈可獲康?故上古以來,皆有徵稅之法,雖輕重不同,而濟用之是也。然財貨之生,其功不易。織紝紡績,起於有漸,非旬日之間,所可造次。必須勸課,使預營理。絹鄉先事織紝,麻土早修紡績。先時而備,至時而輸,方爲正道。』
『各地賦稅,雖有大式,然斟酌貧富,差次先後,皆繫於郡守令長是也。若斟酌得所,則政和而民悅,若檢理無方,則吏奸而民怨。若是差發徭役,多不存意,則令貧弱者或重徭而遠戍,富強者或輕使而近防。守令用懷如此,不存恤民之心,皆罪是也,害民甚之。』
『故爲政者,當行預案。年初之時,當召集屬下,清點戶口土地,覈准賦稅來源,計算收入開支,一體量入爲出,郡縣之內賬目,皆以黑記進,以紅勾出,以「舊管、新收、開除、見在」四帳,通算倉廩,清點存餘。』
衆人之間便是隱隱有些吸氣之聲傳了出來……
『三年上計,各地郡縣,所做政務,所得所失,皆羅列於此,諸位自可觀之,擇其善而從之,知其不善者而改之……』龐統先是向斐潛致意,然後轉身讓護衛兵卒捧上來了之前做好的大號掛幅,然後在廳堂之內懸掛展開,頓時引起了更大更多的吸氣聲,『各位且看……嗯,比如安定臨涇,爲任兩年,桑林百畝,戶增三千,良田近萬……若以此爲準,當獲上上之評是也……』
衆人之中的趙疾臉上勉強撐出笑容,背上卻是滾滾冷汗流下。在趙疾身邊,也傳來了或是真或是假的恭維之聲,讓趙疾如坐鍼氈。
看着『政績優異』然後被掛出來表的趙疾,有一些人也開始不安的挪動着自己的屁股,雖然其中有些人並不是郡守縣令等執政官,而是這些執政官派遣而來的上計專員,但是能來長安出公差的,多多少少都不是會和當地執政主官唱反調的,也是對於當地實際情況略知一二的,現在看到龐統將他們兩三年來上報的那些內容羅列出來的時候,臉色都難免有些難看。
瞞上不瞞下,這原本就是華夏老傳統,所以當地實際情況如何,在直線彙報的時候,基本上是安全的,只要上頭沒想着要查,周邊郡縣也根本不瞭解自己究竟是在表章之中說了一些什麼,放幾個大衛星又怎麼了,說不得旁人還放了空間站呢……
但是現在被掛出來,就不一樣了。
斐潛因爲受限於通信和交通的原因,不可能及時的獲取各地的信息,但是各地周邊想要知曉一些事情,那誰能瞞得住?萬一其中有個二愣子,亦或是敵對頭……
更何況還有這些年虛報的,假銷的,挪用的,林林總總,若是被人捅溜出去……
趙疾只覺得自己脊背之上陣陣發涼。
河東之刀,怕不是就將要落在自己身上!
接下來的時間,趙疾都不清楚自己聽到了一些什麼,甚至連自己在結束了會議之後,怎麼回到了落腳之處都有些想不起來,腦子之中便是塞滿了『怎麼辦』三個字。
再撐一年?
然後調任他處?
這原本就是趙疾的如意算盤,但是現在麼,即便是趙疾能撐過這一年,再次獲得了上上之評,然後調任更大的郡縣當官,但是新來的臨涇縣令必然不會願意去背趙疾留下來的黑鍋……
桑林百畝,全縣加起來,應該也差不多,但問題是根本沒幾個人養蠶……
要知道漢代可是沒有什麼恆溫房的,這蠶麼,要求挺高,過冷過熱過幹過溼都不合適,臨近那個地方,即便是真養,也養不出什麼好蠶絲來。
戶增三千,是因爲驃騎有新政策,流民落戶三年之內免賦稅,五年之內減賦稅,所以爲了政績,趙疾虛造了不少流民落戶的數據,反正這些戶籍也不用繳納賦稅,等到三五年滿了,自己便是早就離開了,有什麼問題也是下一任的事情。
良田近萬就更是忽悠了。
臨涇那個地方,缺乏水源,較爲乾旱,那裡有多少良田?說是良田,只不過一時爲了表章上好看而已,反正到時候可以說被風沙掩蓋了,被流民破壞了,被牛羊啃食了,甚至是之前統計的小吏算錯了,線畫歪了等等……
可是,現在怎麼辦?
尤其是現在要全面改爲『四柱記賬』,來清點庫存,理清賬目,這就幾乎是一刀直接砍中了趙疾的軟肋,使得趙疾就連呼吸都覺得痛苦難忍。
爲什麼趙疾敢於作假,就是因爲之前的那種流水賬的記賬模式,極難覈查。即便精通算經的商戶掌櫃,在面對龐大的流水賬的時候,也不是說能夠立時三刻就能將賬目之內的來龍去脈梳理清楚,整理明白的。因此即便是驃騎將軍斐潛很早的時候就有推廣過一陣子的『四柱記賬』的方式,但是各地郡縣之中採用的卻很少,原因麼,自然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可是現在因爲河東貪腐之事,這一條又被斐潛重新提出來,而且最爲關鍵的是眼看着河東便是前車之鑑,然後自己後腳便是拒絕改賬目?
那不是不打自招麼?
可是如果說按照賬目來改,那麼之前那些賬目裡面的窟窿要怎麼填?
趙疾急的在房間裡面亂轉,就像是一頭被困住的野獸。
造反?
趙疾還沒有那個膽量,畢竟如今長安三輔之處,斐潛麾下可是有重兵在握,徐晃張遼那一個人都可以將周邊所有膽敢妄動的傢伙一掃而空!
那麼,眼下似乎,只剩下了一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