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看着劉備離開的時候,心中難免多少有些感慨。
斐潛年少的時候,初讀三國演義,喜歡的是劉備,覺得劉備身邊都是好兄弟,但是後來再讀三國,卻覺得曹操更好一些,人和畢竟幹不過天時,而現在,斐潛更願意站在相對來說更客觀的角度去考慮一些問題,而不是單憑喜好。
毫無疑問,當羅老先生在寫劉備的時候,羅老先生是傾注了許多的情感的。在他的筆中,劉備是一個光輝靚麗的形象,也是羅老心中最好的主公代表。畢竟張士誠這個傢伙,對於羅老先生來說,有些像是扶不起的阿斗。
但是拋開三國演義不談,就單看歷史記載而談,劉備這個人,運氣確實不怎麼樣。家裡窮,沒有出名的祖宗弟兄,連親爹都沒了,在家裡跟母親販鞋子織牀單過活。這在東漢末年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
換句話說,劉備的起點非常低。
出身不好,然後去學習罷,也沒能學得多好,『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若是到了後世,妥妥的一個殺馬特,一個成績不怎麼樣還有點小虛榮的學生。
用三國志當中的記載,叫做『先主多敗績』,就是這樣在不斷的給旁人打工和跳槽當中,劉備不知不覺度過了三十歲,四十歲,在赤壁之戰的時候,劉備四十七歲。
在年輕的時候,在沒有踏入社會之前,多少都會對於自己的才華和價值有比較多的溢價,對於社會的殘酷認知太少,就像是畢業前問起對於薪資的期望,說個八千一萬的都覺得自己虧了,然後等真的到了公司……
一帆風順,永遠都是祝福。現實是大多數人都需要在漫長且曲折的瓶頸當中掙扎,去尋找那個光明的出口,就像是生命的誕生。
爲什麼很多人喜歡三國,是因爲總是能找到三國當中的自己。
而劉備,是一個平民的英雄。是一個靠着自己的奮鬥,在泥坑當中不斷摔倒,又不斷爬起來,最終站上了高位的英雄。
爲了這樣的一個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普通人的英雄,也爲了給普通人多一點能夠出頭的希望,斐潛不願意就這麼殺了劉備,即便是這樣做,會存在風險。
因爲斐潛在劉備身上,也看到了自己。
斐潛在後世,也是一個普通人。沒有任何的家世可以依靠,所有的努力都來源於自己,甚至還比不上劉備,畢竟劉備還有兄弟,斐潛連兄弟都沒有,酒肉朋友倒是有,平常嘻嘻哈哈似乎比誰都親,但是實際上出了事情肯定不能指望。
斐潛在後世最先任職的公司,是一傢俬人企業,入職的時候見到了白手起家的老總,聽了老總慷慨激昂的演講,頓時覺得自己也可以像是老總一樣,成就一番事業。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斐潛發現,其實私人公司的上層,全部都是老總的各種親戚……
當然,如果說這些親戚都能像是公司創始人老總一樣能力強,倒也不算是什麼事情,可問題就在這裡。一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出了事情找不到人,有了麻煩下屬去背,到了公司不獎勵先進,反倒是天天盯着這個扣錢那個罰款的上層領導,有誰會喜歡?
而且關鍵是,這些人並不認爲這個是一個問題。
後來斐潛便去了另外一個企業,大概半事業類型,雖然說沒有出現一大幫子的老總親戚,畢竟公司更大了麼,但是有了更多的『朋黨』和『派別』,外省的,本省的,新來的,老人的,更是錯綜複雜,甚至比當下荊州的士族體系還更繁瑣。處理事務雖然也看能力,但是同樣也看派別和關係,有時候甚至派別和關係比能力更重要。
當年的斐潛便是在不同的派別夾縫當中去求生存,就像是當下的劉備在不同的諸侯夾縫當中掙扎一樣。
所以,多給劉備一點希望,就算是全了當年自己的一些期盼。
當然這一些,也是有限度的。
就像是人情,用着用着,也就薄了。
現在的劉備,已經很薄了,至少比斐潛剛到漢代的時候薄了非常多。
斐潛一邊想着,一邊帶着黃旭許褚,出了將軍府,拐進了講武堂。
趙雲、張遼和太史慈已經先期前往各自的駐防戰區了,當下講武堂之內,便是一些中上層的校尉,像是張繡甘風李典等人,而且在今天的講武之後,這些人也基本會分散到各個地方,然後等待下一次的彙集。
『驃騎將軍到!』
站在廳堂之下的護衛高聲喝道,頓時堂內大小軍校都紛紛起身。
『禮!』
斐潛微微點頭,在衆人之中昂首而過,待在上首坐定,便揮揮手,說道:『免禮,都坐。』
『謝主公!』衆人異口同聲的回答,然後紛紛坐下。
斐潛環視一週,然後讓黃旭將帶來的第一張錦圖懸掛在堂中,『今日之授,乃「奇」也!』
奇兵,不是說單純的埋伏,亦或是什麼翻越山林,穿插敵後什麼的,而是對陣之時留有手段,集中少量精銳騎兵或步兵,從合適的角度直接衝擊對方主帥所在的本陣,或者是撕開對方兩翼陣型,形成缺口直接威脅對方主帥,進行斬殺,又或是對敵方的主帥造成心理上的壓力形成恐慌,導致對方指揮失靈,然後大軍並進掩殺,確定勝利。
也就是『擒賊先擒王』。
這是一種比較適合斐潛麾下的戰鬥模式,也成爲了許多將領都採用的戰鬥方式,趙雲、張遼、太史慈,現在就連徐晃也是用這一套。
說明這一套戰術已經比較成熟,並且成爲了非常契合斐潛兵卒的戰鬥方式。
爲什麼說比較適合斐潛麾下使用呢?
第一個方面是因爲斐潛麾下的兵卒比一般的郡兵也好,或已是其他諸侯的普通兵卒來說,都要更強一些,另外一個方面來說,斐潛麾下也很大多數是涼並之人,而對於在漢代邊境的這些人來說,在長期和胡人對抗之下,也很習慣這樣的戰法。
『用奇,當有倚!』斐潛指點着錦圖上的戰陣示意圖,『以正合,方可以奇勝!且看此圖,鎮軍將軍於汝南以兩千騎兵破七倍之敵,萬餘黃巾……』
得益於斐潛在軍中推行的文化教育和講武制度,基本上每一場的戰役之後都會形成一個類似於對陣圖一樣的存檔,記錄記載當時對陣的情況。
徐晃所用的,便是典型的騎兵拉扯,待對方陣型出現破綻之後的衝擊戰術,這就是可以稱之爲『奇』的一種運用。
『突陣之前,需慎查之!破陣之後,需慎擇之!』斐潛指點着說道,『鎮軍將軍以五百騎掠前,一則牽扯敵軍,二來可查敵陣……凡有陷,翻,坑,拒,刺者,敵軍隊列繞轉於途,當進不進,當退不退,人散而旗不墮等等,必然有異,則不可貿進……』
『破陣之後,或驅,或逐,或穿,或散,』斐潛繼續說道,『當以敵形而定之,不可貪一時之快,反而壞了大事。鎮軍將軍破黃巾左翼,因長驅而至,戰馬亦疲也,又有黃巾士氣敗落,無心抵抗,故而行緩「驅」,一則積蓄馬力,二則可避亂陣,待敵力竭之時,一舉而定之……』
『爲將者,當明天地人,需知日月星,』斐潛環視一週,『不可拘泥於一法,亦不可循規而蹈矩,融會貫通,陰陽並用,方爲知也……』
對於甘風張繡等人來說,這樣的戰鬥方式已經是融合在血脈當中的一種能力,畢竟這麼多年他們在和胡人對抗的過程中,基本上都是這麼做的,只不過沒有像是斐潛這樣能夠總結起來,形成更爲精煉的理論罷了。
但是對於李典來說,這簡直就是全新的世界……
此時此刻,李典纔算是徹底明白,爲什麼山東諸侯,在和斐潛對抗的時候,總是落於下風。其他方面就不說了,單是這樣的戰法,就算是曹操來了,也一樣會覺得很棘手。
畢竟李典兩次被俘虜,都不是正常對陣之下,但是現在李典重新推演一番的時候,發現即便是自己正面對陣,也很難抵抗斐潛麾下精銳的突擊,甚至還有被陣前斬殺的可能,頓時覺得自己後脖子上涼嗖嗖的,冷汗直流而下,不由得心中暗自叫了一聲僥倖。
斐潛環視一週,停頓了一下,給衆人一些思考的時間。
其實這樣的戰術,在歷史上的三國之中,是劉備運用得最好,只是可惜後期被豬哥給帶偏了……嗯,其實也不能怪豬哥,畢竟川蜀之中,便再也沒有了北地大將的新來源……
這麼說來,其實豬哥後期選擇姜維,也是企圖複製劉備的戰法?畢竟只有姜維纔是正兒八經的北地出身,而腦後反骨的魏延則是南陽的異類。
黃忠漢中的定軍山一戰,便算是這種北地精銳戰法的最後絕響了,『淵衆甚精,忠推鋒必進,勸率士卒,金鼓振天,歡聲動谷,一戰斬淵,淵軍大敗……』
沒有所謂的演義當中的計謀,也沒有什麼虛假的噱頭,實際戰鬥過程粗暴且直接。夏侯淵的兵卒也是精銳,那麼黃忠帶了一隻更精銳的兵卒,鼓舞士氣,直接衝擊夏侯淵的本陣,而且還用金鼓加強了兵卒之間的聯繫,同時也在氣勢上壓倒了對手,最終斬殺了夏侯淵,獲得了大勝。
這種戰鬥模式也是同樣有侷限的,因爲這樣的戰鬥,必須要有一支戰鬥力強悍的精銳部隊,如果說這樣的『奇』兵部隊戰鬥力有限,那麼用其突擊敵方本陣,無疑就是自取滅亡。
斐潛麾下,不管是從裝備還是從訓練上,斐潛的兵卒質量都強過其餘諸侯,所以,這個問題現階段來說,還可以不用太擔心。
但是並不是說這中戰法就完全沒有其他的弱點……
歷史上曹操面對馬超的時候,彙集將領軍議,有建言說『關西兵強,習長矛,非精選前鋒,則不可以當也』,而曹操卻說,『戰在我,非在賊也。賊雖習長矛,將使不得以刺,諸君但觀之耳……』
可見當時曹操上下都對於這種北地衝擊戰法的認知和重視,衆將是覺得如果要進行對抗,必須要有精銳的先鋒部隊形成對攻,而曹操根據之前和呂布劉備作戰的經驗,他選擇了另外的一個方式,『堅壁勿與戰』,簡單來說,就是不正面肛,因爲肛不過。
這就是北地戰法的第二個弱點。
斐潛讓黃旭換上了第二張的錦圖。
許縣地圖。
當時斐潛和曹操大軍遙遙相對,並沒有真的打起來,但是事後斐潛仍然讓人根據當時的情況,繪出了這樣一幅對陣圖。
『本方,約八千精銳騎兵。敵方,約三萬步卒,另有騎兵千餘,烏桓騎兵兩千,城池一座。總而言之,大概算是五倍之敵罷……』斐潛大約的將敵我雙方佈陣情況講述了一遍,然後說道,『若戰之,當如何?各自以策論,一個時辰之後交來!』
從某個角度來說,如果對手已經形成了比較穩固的陣列,並且有大量的長戟長槍大盾,那麼以騎兵衝擊對方的陣線,就不是一件佔便宜的事情了。
就比如同樣也是山地戰,定軍山可以取得勝利,在夷陵卻一敗塗地。陸遜對陣劉備的北地衝擊戰術,就是簡單的利用三峽一帶錯綜複雜的地形,堅守不出。
受限於三峽一帶的地形,或許還有劉備本身兵卒更替,精銳的後續薄弱的問題,最終劉備無法突破陸遜的防守,更沒有辦法率領一支精銳,成功的去突擊對方本陣,最終陷入僵局,被一把火燒光了最後的榮光。
對於劉備來說,他最爲深刻的問題,並不是在軍事上的失敗,而是他並不清楚勝利之後應該幹什麼,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好好的去利用勝利,就像是在泰山之下感嘆苛政的孔夫子一樣。
在歷史上即便是面對曹操這樣的對手,劉備也能夠依靠他自己熟悉的戰鬥方法取得局部的勝利,但是勝利之後的事情,往往又讓他手足無措。
對於山東士族來說,對於大漢朝堂來講,劉備爲代表的的北地男,終究是個鄉巴佬的形象,是武夫,是『健壯』,不受到歡迎,也無法完全融入。
劉備最後能以百折不撓、屢敗屢戰的精神,輾轉大河上下、大江南北,走荊州據川蜀,成就一番事業,歸根結底,並非因其在北地戰術上有什麼新突破,而是在於豬哥在隆中給劉備指出了戰鬥背後應該做的事情,從戰術進化到了戰略,補上了那塊漏水的板子,將局部突擊的戰術勝利,轉化爲三足鼎立的天下格局……
至於當下的劉備麼,那塊板子依舊漏着水。
而且沒人可以補得上。
豬哥現在應該還在荊襄……
一個時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堂下衆人最終也陸續上交了各自的策略。
斐潛將衆人上交的策論大概看了一遍,微微笑了笑,然後說道:『張、李二位校尉,且上前來!』
斐潛自然不可能說是閒着無聊纔來講武堂的,他到講武堂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畢竟作爲麾下有了呂布張遼等人,又有西涼騎兵的加入,在一定程度上斐潛也幾乎等同於北地這種戰術的繼承和發揚者。
這是一件好事,但是也容易形成一種慣性,導致手下的將校一味地用這種戰術,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碰到『夷陵之戰』。所以斐潛必須將這種已經比較規模成型的戰術的弱點,再一次強調出來……
因爲在當下這個階段上,斐潛麾下的精銳質量若說排第二,還真沒有什麼人敢排第一,所以只要是正常的穩紮穩打,至少可以大概率的在對抗中保持不敗,反倒是若是一味憑藉武勇,貪功冒進,就很有可能會像是張遼一樣,縱然最後勝利,也會損兵折將。
張繡和李典對視一眼,走上前來。
斐潛示意兩人站在懸掛的戰圖兩側,張繡代表斐潛一方,李典代表曹操一方,開始『紙上談兵』。
紙上談兵,最忌諱的就是枉顧事實,或是脫離實際,但是在場的基本上都是有着豐富實際作戰經驗,統帥過兵卒的中上層校官,所以排兵佈陣究竟合不合理,衆人心中多少也有桿秤。
李典微微回頭看了斐潛一眼。
斐潛笑着點了點頭。
李典心中略安,便開始和張繡對抗起來。說實在的,李典在寫這一場模擬戰策論的時候,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忐忑的,因爲他覺得如果斐潛和曹操當時在許縣之下真的交戰,斐潛未必能佔據多少上風……
起初李典還擔心這樣寫會讓斐潛不快,但是想了又想,遲疑再三,還是按照原先的想法寫了下來,並且還特意註明了爲什麼會有這樣的結果……
很快,李典和張繡就到了最爲重要的意見分歧點了,張繡認爲在騎兵拉扯之後,在對於曹操本陣的具裝騎兵突襲之中,曹操本陣會崩潰四散,然後就會確定勝局。
李典認爲曹操本陣不會崩壞,至少不會那麼快的崩潰,然後四周曹氏兄弟和夏侯兄弟會迅速撲上來,形成合圍,到時候敗落的反倒很有可能是陷入曹軍陣中的斐潛騎兵……
兩個人爭執不下,裁決權就回到了斐潛手中。
斐潛先是表揚了一下兩個人的佈置兵馬的方式方法,然後問道:『若某本陣遇襲,二位是否來援?』
張繡李典自然是拍胸脯的拍胸脯,表態度的表態度。斐潛微微點頭,然後看向堂內其他的人,說道:『張李二校尉尚且如此,更何況兄弟親族?更何況曹司空多詭詐,定然有所防備,張校尉突襲本陣,說不得正中其下懷!』
然後斐潛大概講了一下如果真的當時要打,應該如何做什麼舉措。簡單來說就是利用騎兵高機動性,就像是小刀割肉一樣進行侵襲,曹操唯一的對應策略就是收縮陣列,壓縮防禦範圍,否則任何突出的部位都會被割掉……
一旦曹軍收縮之後,斐潛就獲得了更多的戰場主動權,可以選擇侵擾後方,也可以在外遊弋,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不可能速勝,很大可能性會進入拉鋸戰,而拉鋸戰並不是斐潛想要的結果。
當然,斐潛最終選擇和曹操商談,還有政治層面的考量,而這些就自然不用和這些軍校說明了,最後,斐潛總結道:『爲將之道,臨陣之前,當先慮不敗,後方求其勝!不求百戰皆勝,但求不敗之軍!今日之講,課後講義彙總下發,各位好生研讀……』
簡單來說,就是別浪!
歷史上太多前期順利後期發浪,結果自己浪到死的傢伙,斐潛可真不希望自己最終成爲一個負面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