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比夜色還要深沉的,只有人心。
任何人都是有賭性的,任何人都有!或大或小而已,賭性不是說一定要進賭場,而是在很多其他的事情上。小到買一兩張彩票,大到選擇專業行業,選擇婚嫁對象,其實或多或少都帶了一些賭性。
普通人,是無法預知未來的,所以很多行爲,就是和未來在對賭。
當然,有的賭是盲目的,有的則是在掌握了一定信息之後的決定,但是當賭注推上了檯面之後,也就只有等未來這個傢伙,揭開骰子的蓋了……
幾個頭人聚集在姚柯回周邊,都感覺到了深秋的寒意。姚柯回算是他們當中比較有眼光,也是比較睿智的統領了,所以這些頭人基本上都是比較信服,而這一次,就連姚柯回似乎都沒有了信心和衝勁,只剩下了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悲哀。
“兩條都是死路?”有人重複問道。
姚柯回點了點頭,不知道是有意壓低聲音,還是心有感觸導致的沙啞,就像是深秋的寒風吹過了乾涸的戈壁,“今天你們也看到了,鶻提悉勃野吃了一個大虧……明天一早,他肯定就會大舉報復……而充當前鋒的,肯定還是我們!這幾天,我們……我們已經死了多少了啊……”
幾名頭人一同沉默了下來。
漢代沒有便攜式的計時器,特別是戰場之上,也只有人憑藉着經驗,又或是插根香什麼的作爲預估的工具,鶻提悉勃野想要搞羌人,當然不可能當着所有人的面直說,但是暗地裡送些小鞋出來讓姚柯回等羌人穿,還是很簡單的,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都是輪流來,實際上比如別的隊伍部落打一個時辰,姚柯回就打一個半時辰……
穿小鞋,貫穿古今中外。
後世某些公司某些單位裡面,分配任務的時候,各人分區包片,輪到的時候永遠都是交通不便的偏遠地區,坐車都要倒幾班的那種。理由也很光明正大,其他片區已經都有人了,而且其他人都很熟悉,那個片區雖然遠一些,但是規模小一點啊,正好符合作爲新人鍛鍊的地方云云。
是金子,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會發光的……
這句話沒有錯,但是也要有個前提,就是發光的時候要有人看。比如抓業績,業績上去了,就問責人力問題,人力上去了,就開始提業績問題,業績人力都上去了,就談及培訓問題,反正就連看盜版的都能到處挑刺,想要從雞蛋裡面挑個骨頭出來還不是輕而易舉的麼?
碰到這樣的上司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一邊積累經驗,一邊尋找下一家,準備跳槽。當然,要瞞着當前的這個上司……
姚柯回就覺得繼續在鶻提悉勃野這裡,肯定死路一條,準備跳槽,可是現在問題是,他並沒有完全聯繫好下一家。
而且情況很緊迫。
眼下這種情況,比一般意義上的跳槽嚴肅多了,後世跳槽不妥,多半損失的是金錢,而現在若是一個不妥,損失的可都是人命!
有人提議可不可以逃回去,當即也被人否決了,先不說在一個狹長的地帶內,怎樣才能通過鶻提悉勃野統管的區域還不被人發現,單說就算是能回到了藏區,又要往哪裡逃?至於躲到兩側的林地灌木之中的想法,就更加不可取了。
最爲關鍵的因素是鶻提悉勃野爲了統管,又或是爲了什麼其他的原因,之前都是收了所有人的戰馬進行統一管理,只有今天特殊情況下,才又發了下來……
所有人都明白,遊牧民族少了四條腿,就像是一隻瘸了腿的狼,還不如一條野狗。
所以要做什麼行動,便只有今夜,只有現在。
這也是姚柯回緊急召集了頭人,進行商議的原因。雖然姚柯回一直都在思索,但是之前都沒有說,因爲若是提前講了,萬一泄露了,那就是滅頂之災。雖然這些頭人不至於那麼愚蠢,可是若是其中某一個說漏了嘴呢?
“那麼……我們留在藏區的族人呢?”有人遲疑的問道。
姚柯回臉頰上的咬肌跳了跳,沉默了片刻,長長的嘆息一聲,說道:“我們活着,那些族人還有希望活着,如果我們都死了……你以爲族人還能活多久?”
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麼漢人……漢人會接受我們麼?”有頭人問道,“會不會把我們當成是那個什麼,假的,然後轉頭就殺了我們……”
姚柯回點了點頭,說道:“也有這種可能……但是如果我們能夠給漢人帶來一些好處,漢人也很有可能會讓我們活下來……就像是白石羌那些人一樣……”
這就是小部落,抑或是小國家的悲哀。沒有完全的自主權,不管是投向那一方,其實都擺脫不了被利用的局面,只不過待遇可能略有高下而已。
“現在,表決罷!”姚柯回的目光掃過了衆人,然後低聲說道,“是留下來,賭一把能從鶻提悉勃野手中活下來,還是去漢人哪裡,賭一賭在漢人手裡活下來……”
姚柯回就全部都是爲了族人在考慮?也不完全是,因爲姚柯回也明白,鶻提悉勃野若是想要吞併羌人部落,首先要解決的便是姚柯回,縱然他的族人可以活下來,可是他一定在鶻提悉勃野這裡活不長。
所以姚柯回想要活命,就必須走。而僅僅是姚柯回一個人走,沒有任何意義,他也不能從漢人手中得到一個滿意的待遇,所以他要拖着“兄弟”一起走。當然,在表面上,姚柯回依舊是大義凌然的考慮着所有人,爲兄弟族人們爭取活路……
而今天鶻提悉勃野和張遼之間的再一次博弈的勝負,就成爲了姚柯迴心中天平傾斜的最後落下的一個砝碼。
“我贊成大統領的主意!”有人應和道。
姚柯回並沒有因這個人的附和而欣喜,因爲他原先就想到了這一兩個走得比較近得肯定是會同意的,關鍵是另外幾個人的態度。
“我……我也同意……”
“贊成!”
陸續有人表態。
“很好,那麼,你呢?”姚柯回看着一個遲遲沒有說話的頭人。
說起來這並不是一個很容易就下的決心,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方面會帶來困擾,這個頭人正遲疑着,考慮着,忽然被姚柯回這麼一問,正要準備將心中的一些困惑和問題提出來,卻看到了一旁他朋友死命瞪着他,然後示意帳外的那些影子……
“呃……我也贊成……贊成!”遲遲沒有說話的頭人反應過來,連忙表態道。
姚柯回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些笑容,說道:“很好,很好,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麼等一下派往漢人處的哨探回來了,我們就可以動手了……”
明目張膽的往漢人那邊走肯定不成,所以只能是趁亂而出,就算是沒有亂,也要生出一些亂來,也算是先出一口這些時日在鶻提悉勃野手下的惡氣……
……凸(艹皿艹)……
西都之內,張遼非常意外的見到了姚柯回派來的使者。
夜間斥候巡查的時候,就碰到了這幾個羌人,結果帶來了一個讓張遼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的消息,姚柯回想要舉部投降!
“這其中,是否有詐?”張遼在見過了使者之後,並沒有馬上決定,而是叫來了楊阜問道,“義山可曾見過此人?”
既然自己可以設計鶻提悉勃野,那麼鶻提悉勃野自然也可以來設計自己,不管是姚柯回這個人,還是姚柯回派來的使者,張遼都不熟悉,也只有去過藏區的楊阜,可能纔有一些瞭解。
楊阜辨認了一下,認出了是當初在姚柯回身邊見過的人,點了了點頭說道:“此人乃姚柯回族弟,倒也不假……”
楊阜說道:“某進藏區之時,與其族人,略有接觸……觀其言語,倒是略偏向於商貿和談,亦是得其族人指點引領,方尋得蕃人之所也……”
“羌人、蕃人,也似乎有些不合……不過其言,受蕃人所迫,也是一面之詞,某並未親見之……”楊阜繼續說道,“若是由此來說,姚柯回此舉,雖說有幾分可信……不過,爲何之前皆無舉動,今日方至?”
事發突然,楊阜一時間也判斷不出究竟真假。
如果要是真的要詐降,鶻提悉勃野等人定然會盡量做得和真的一樣,比如先在陣前搞一齣戲什麼的讓張遼和楊阜看一看,像這樣突然沒有半點鋪墊的,反倒是有些事發突然,臨時決斷的味道……
當然,也有可能是蕃人羌人本身就粗糙得很,連計策都用不好……
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就看賭不賭了。
張遼點頭說道:“這麼說來,倒也可以一試……若有賊心,必然臨而衝陣!呵呵,不妨以落穴弩車夾雜陣中!某倒要看看,這個姚柯回,是真降,還是詐降!”
張遼就不說了,楊阜在歷史上也是個膽大的傢伙,於是乎兩個人一拍即合,覺得可以冒這個風險試一試……
……(╯ ̄Д ̄)╯┬─┬……
時近黎明,四野一團漆黑。
姚柯回仔細的穿好了衣甲,親手繫上了衣甲上的帶子。他的動作並不快,這也是他的一個習慣,每到戰前,他都會依靠這些動作來平復心中的緊張和肌肉的僵硬。
這個習慣,已伴隨了他從幼年到了中年……
自從十來歲第一次上了戰場,然後一路而來,大小戰鬥無數次,唯有這一次,最是兇險。姚柯回拔出戰刀,用手指試了試刀口的鋒利程度,然後將其插回刀鞘之內。
戰鬥中任何一點疏忽都可能讓自己喪命,武器和鎧甲隨時都要處在最佳狀態。可是姚柯回他心裡清楚得很,儘管武器再怎麼鋒利,鎧甲再怎麼堅固,訓練再怎麼充分,武藝再怎麼高強,直覺再怎麼靈敏,只要是不斷地在戰場之中廝殺,那麼就總有被人殺死的一天。
姚柯回不記得他究竟殺過多少人了,但是他也不希望成爲旁人不記得當中的一個數字。年輕時候感覺死亡這個事情麼,是死多少就多少,而現在則是覺得,死亡這個事情能死多少就死多少……
帳外護衛的低聲詢問,讓姚柯回收拾了心情,最後看了一眼大帳,便昂首而出。沒有空暇去收拾細軟了,捨棄了這個他居住以久的大帳,就像是捨棄了他之前的一種生活。
姚柯回扶着戰刀,夾雜在護衛之中,來到了營中空地上,來到了其他頭人的中間。隨着自己的族人開始聚積列陣,姚柯回看到自己的族人有的臉上都很平靜,也有些人不平靜,但是無一例外,他們都在默默向蒼天祈禱着,希望他們自己能從接下來的血與火中存活下去。
活下去!
死亡或許是一種解脫,但是大多數人縱然面對苦難,依舊會選擇掙扎着活下去,因爲只有活下去,纔有希望!
而死了,便是什麼都沒有了……
姚柯回擡頭看了看天邊,看見藍黑的天幕邊緣處,似乎有了一些灰白。
太陽就要出來了。
當太陽出來的時候,那一片灰白會逐漸擴大,黑暗則是會減退,然後消失,淺藍色,蔚藍色,將成爲這一片天空的主角,那些雲朵將在太陽的照耀之下,勾勒出金邊,然後懶洋洋的浮動着,就像是族人們放牧的那些羊羣。
周邊細碎的兵刃聲將姚柯回驚醒,然後他忽然也有些驚訝,自己竟然在這樣的時刻走神了,旋即心中騰起一種不知道是感慨還是不安的感覺,能不能看到下一個,或是下下一個的日出,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但是總歸是要努力活下去!
所有的堡壘,都是從內部破壞更有效。
鶻提悉勃野雖然對於姚柯回的這些羌人有所提防,但是沒有想到姚柯回有這樣的決斷力,因此當姚柯回派遣人手出去搞破壞的時候,鶻提悉勃野並沒有特別的防備……
於是乎,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就在天色將明的這個時刻,從鶻提悉勃野後營之中燒了起來!
雖然鶻提悉勃野做了掩飾,但是姚柯回依舊判斷出了鶻提悉勃野囤放物資的地方。而這一場大火,就是姚柯回留給鶻提悉勃野的臨別禮物!
“上馬!”熊熊火光之中,姚柯回振臂大呼,“殺!殺出去!”
……ε=ε=ε=┌(; ̄◇ ̄)┘……
是夜,姚柯回舉部衆千餘人降,焚鶻提悉勃野糧草而出。鶻提悉勃野所部大壞,人馬慌亂踩踏無數,退二十里方重新下寨,士氣跌落,相互懷疑,進退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