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這是昨天夜間鄭玄的占卜結果。
是一個吉卦。
不過麼,飛過去的纔是龍,飛不過去的,便只能是一隻蟲。
鄭玄雖然不一定見得認爲自己是一條龍,但是怎麼也是要飛一飛的,不願意就此當一隻蟲,於是乎朗聲說道:“子曰,易之爲書,傳自上古。昔日有伏羲八卦,初具規模,後有聖人,推演描畫。制卦既備,列爻亦明。因唐虞三代,各有演習,故有連山歸藏周易之分,然連山繁重,歸藏晦暗,未及周公之紹也。詳陳論議,博採遺言,撰爲至教,是今傳之易也。”
“天道無常,人有其常。連山,以艮卦爲始,如山之連綿,故名連山。歸藏,以坤爲首卦,如厚德載物,故名歸藏。非義不同,乃用所異也。連山歸藏,述前人之口傳,會伏羲之本象,而以盡天道人道之無常有常也。”
“易之學,乃其用。文王之易,正尤是也。上依伏羲之本卦,下采連歸之變例。沿其舊制益其新規,而後周易以成大備。”
“周易既成大備,連歸自可不復用。吾故曰易之爲周易,連歸雖成於歷代聖人,然非三易,乃其一也。雖非同作,意歸同途,易之三義,已備天地人三數,爲用已足。雖有他變,終不出三者。如是,文王之易,足用之矣……”
鄭玄一番長篇大論下來,大多數在場的都是恍然,略有所得的樣子,當然,也有些人依舊一臉懵逼二臉茫然……
“鄭公所言極是!”
“正如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也,天道如此,豈可盡用之?”
“學易可明道也,聞鄭公之言,亦近於道也,六交之動,三極變幻,盡於易之道也,可謂天下卜者,易道之器也,器者,亦不可謂道之器也……”
“正是,正是……”
聽着周邊的衆人議論紛紛,龐統在下面端坐,倒是笑而不語。
講臺之上的鄭玄看到了龐統的黑包子臉,忽然覺得似乎事情有些什麼地方不妙了,但是又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對勁,眼睛轉悠了兩下,正準備下臺結束這一次的主講,卻聽到講壇一側的禮官咳嗽了一聲,帶着一些顫抖的聲調,高聲說道:“周易出,而絕連歸。今有十翼,可絕周易乎?周易與十翼,何爲本真也?”
衆人就像是被許多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的一羣鴨子一樣,頓時絕了聲響,齊齊轉頭看着禮官,又轉頭看着鄭玄。
“這個……既稱十翼,當爲附翼,豈可絕周易乎?”鄭玄起身,看了龐統一眼,沉吟了片刻,最後略有些咬着牙說了一句,“周易爲本,十翼爲注……”然後就在弟子攙扶之下,匆匆下了講臺。
龐統哈哈一笑,也起身離開。
留下的,是在大殿廣場周邊難矣抑制的爭論……
鄭玄並沒有走遠,當龐統準備坐上車的時候,鄭玄弟子郗慮從一旁轉了出來,拱手說道:“龐使君,可有暇否?鄭公相邀……”
龐統微微笑了笑,轉身和郗慮穿過了迴廊,到了偏殿之中,見到了正在喝水休息的鄭玄,拱手見禮道:“見過鄭公……”
鄭玄嘆了口氣,放下了水碗,說道:“龐使君,今日如意否?”
龐統哈哈一笑,毫不客氣的說道:“先生可知,注《費易》,而廢施孟樑邱;注《古尚》,而廢歐陽大小夏侯;注《毛詩》,而廢齊魯韓……可謂大功,亦爲大罪也!”
郗慮大怒,上前戟指,“汝竟狂言!吾師何罪之有?!”
倒是鄭玄愣了一下,然後皺眉制止了郗慮,指了指一旁的坐席說道:“龐使君,可詳言否?”
龐統坐了下來,面容也嚴肅了些,沉聲說道:“有穴人,居洞中,不見日月,不知風雨,舉火於洞穴之口,以拒兇獸……”
“呵……”鄭玄啞然失笑,又點頭道,“險忘了龐使君出師龐德公……”
世人將老子和莊子常常合併一起,稱之爲老莊,因此道家黃老之學當中,自然也就是以這兩個人爲主要精神來源,而莊子之學,又最喜歡用故事來講述道理,所以鄭玄一聽龐統開頭,便忍不住說了這麼一句。
龐統不以爲意,晃了晃腦袋繼續說道:“獸行於外,影於穴中,龐然碩大,穴人觀之,皆恐懼也。有其賢者,觀影許久,言外皆兇,不可出也,遂號餘衆,壘石築牆,以爲規矩,自封於中,衆皆拜服……百年後,有逆者,逾牆而出,戰戰兢兢,行於洞外,方知影獸,乃雞兔也,逐之犯羹,自覺鮮美,飽餐之餘,折返於內,告知於衆……”
“然,穴中賢者之後,恐失其位,罰稱違逆,以石擊之,懸屍高牆之下,繼於石縫食苔苟活洞中……”龐統臉上漸漸沒有了笑容,只剩下了嚴肅,“鄭公以爲,洞中賢者,築牆之舉,乃功乎?乃罪乎?”
鄭玄不能答,默然無言。
龐統說完了,也沒有等鄭玄答覆的意思,點了點頭,拱手便告辭了。
就在龐統即將走出房門口的時候,鄭玄的聲音傳了過來,“且不知龐使君乃何也,衆乎,賢乎?”
龐統哈哈一笑,擺了擺手,說道:“某乃觀牆久矣,欲逾牆者也!”言畢,背手而去,心中暗爽,從驃騎將軍聽來的這個故事,果然很好用……
看着龐統離去,郗慮不由得有些不滿,說道:“壘石御兇獸,何過有之?洞外豈有雞兔而已,亦有獅虎也!”
鄭玄瞄了郗慮一眼,說道:“汝之獅虎,焉非旁人之雞兔?”
“這個……”郗慮愣了一下,也是無言以對。
鄭玄看着偏殿之外的那一片圍牆,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周易爲本,十翼爲注啊……”
鄭玄的目光漸漸的從牆體向上,看着天空之中朵朵漂盪的白雲,不由得又重複了一下方纔他自己說過的話語。
或許很多人並不能理解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其中的含義,但是對於鄭玄來說,就像是推開了一扇大門,在豁然開朗的同時,也感覺到了秋冬的寒冷。
易,很多人以爲易就是易,卻不知道,易原本有連山,有歸藏,有周易,然後在周易的基礎上,孔子加了注,被稱之爲易傳,一共分成十篇,也就是所謂的“十翼”,隨後,易經和易傳被融合成爲了一體,成爲了漢代,乃至於傳於後世的《易》。
孔子的本意,或許並沒有像是後世一部分人揣測得那麼得邪惡不堪,他原先的意思也就是壘出一堵牆,來規範在春秋戰國時期的禮樂崩壞,讓人的思想不至於毫無規矩,肆意妄爲。孔子選擇周易進行編注,也並非是周公的易就一定那麼好,那麼先進,能甩出連山歸藏十七八條街,而可能僅僅因爲是“周”易而已……
而現在前後幾個問題,鄭玄雖然也做出瞭解釋,但是同樣也表明了除了現在的《周易》之外,還有《連山》,還有《歸藏》,就像是搬開了堵路的石頭一樣,那麼有心的人自然就會發現,竟然在《周易》之外,還有兩條路,而去找《連山》,去找《歸藏》,這個行爲,是肯定無法避免的。
縱然鄭玄說學周易就夠了,周易是繼承了連山歸藏也不頂用。人要是事事都乖乖的,什麼都聽人勸說,都老老實實的,指東不向西,說打鳥不攆雞,還會有堯舜禹麼?還會有春秋戰國麼?還會有陳勝吳廣,劉邦項羽麼?
同時,何爲本,何爲注的問題,也等於是將《易》切割分離出來,經是經,傳是傳。易經是周公的,易傳是孔子的……
鄭玄在確認了這個事實之後,心中也騰起了一種莫名的情緒,他似乎覺得這樣的說法並沒有什麼錯誤,但是又覺得自己實際上是說錯了,不知何處而來的心悸讓鄭玄很不舒服,於是匆匆退場,並讓郗慮去請龐統,因爲鄭玄也猜到了這些問題多半出自龐統之手,或者說出自驃騎將軍斐潛哪裡。
早在平陽之時,驃騎將軍講到了鄭玄他註解毛詩的時候,將詩詞全體引申政治化,鄭玄就隱隱有了一些預感,但是沒有想到,到了當下,鄭玄纔有一點的明白,驃騎將軍斐潛究竟想要做一些什麼……
鄭玄攏了攏身上的衣袍,顫巍巍站了起來,“取大氅來,有些寒冷……”
郗慮連忙將大氅替鄭玄披上。
鄭玄將領口抓住,向外緩緩而行,到了門口的地方忽然站住了,仰望着天空,似乎對着自己,也似乎跟郗慮說道:“……穴居之人……逾牆之人……何者爲善也?”
……(>人<)(⊙⊙)……
龐統回到了長安驃騎將軍府衙,然後對斐潛行了一禮,坐了下來。
斐潛示意黃旭,讓護衛散開了一些,嚴禁旁人探聽,才詢問龐統,關於青龍寺當中的情形事項。
龐統一五一十,都講述了一遍,然後說道:“待過得幾日,議論盛行之時,再將《連山》、《歸藏》二書,加以售賣,定成軒然之勢也……只可惜,唉,如今《連山》、《歸藏》皆殘矣……”
斐潛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又問龐統道:“鄭公說了經傳有別?”
龐統說道:“鄭公有曰,‘周易爲本,十翼爲注’……”
斐潛輕輕敲了敲桌案,笑了起來,說道:“很好,很好……除了推出《連山》、《歸藏》之外,還必須將我們現在手頭上幾本不同版本的易經、易傳給扔出去,借這個機會一錘子敲定下來……你也別愁眉苦臉的,不完全你來做,你別忘了水鏡先生……”
龐統恍然,又站了起來,說道:“某即刻去找水鏡先生!”
斐潛笑道:“去吧,早去早回,晚上吃烤肉……”
龐統頓時原地滿血,活力十足,大袖紛飛而出,在出門之間還特意強調了一句,“一定要給我留一塊肥的……”
斐潛哈哈笑了幾聲,搖了搖頭,這麼長時間了,龐統依舊是覺得肥肉好吃。燒烤啊,肥肉怎麼會好吃?不應該是像是五花肉這樣肥瘦相間的纔好吃麼?
不過,這也正是問題的所在。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而想要將這些喜好統一起來,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
龐統,還有鄭玄,以及另外的一些人,在知道斐潛想要將《經》、《傳》分離而開的時候,大多數只是想到了求真求正,但是他們基本上都不知道斐潛的這個舉動,還有另外一層更爲深刻的涵義……
不是因爲斐潛比這些人多聰明,而是因爲在現階段,除了斐潛之外,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觀念,這個在漢代,甚至在後世,也不是大多數人能夠接受的觀念……
著作權。
在後世現代的文學理論體系之中,著作權,又稱爲版權,分爲著作人格權與著作財產權。
著作權這個詞語,或者說這個概念,其實是一個舶來品,而非中國傳統文化的產物。或許用西方舶來的概念來衡量中國古代的文化和制度似乎有些牽強附會,但是也說明了一個問題,華夏有千年的文化,但是並沒有形成著作權的土壤。
雖然在南宋時期,朝廷也就於一部分書籍發佈檄文,告知天下不能“剽竊編類”,不可以“改換名目”,但是並沒有形成比較完善的著作權保護法。
因爲盜版的源頭,就在孔子的時候產生了,以至於到了後世,還有很多人以盜版爲光榮,恬不知恥的表示看盜版怎麼了?
周公寫了易經,孔子作了易傳,但是不能說因爲孔子作了易傳,易就是孔子所著,企圖淡化,甚至抹殺周公的存在了,就像是周公做了周易之後,就抹殺連山歸藏,或是像是後人尊孔,就抹殺了其他的百家存在一樣。
把最帥的那個殺死,那麼我就是天下最帥的仔了……
這種思想從誕生的那一天開始,就是有百害而無一益,甚至導致了後世變革之時,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不管政敵舉措是好是壞,但求一棒子打死,只要將對方打死了,那麼活下來的就是好的了,所以王安石變法,最終曇花一現,鄭和下西洋百萬文獻,卻被劉大夏公然銷燬藏匿……
事實就是事實,不能因爲個人喜好,就去抹殺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