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四九

敲門聲響起時,常臺笙正坐在桌前刻一隻空白的棠梨木字胚。她剛剛回屋後竟一時不知做什麼,下意識地就從小屜裡取出雕盤與刻刀,無目的地刻起木活字來。

直到聽到敲門聲,她才霍然擡頭,倉促地收拾着桌上的工具,道:“進來。”

陳儼拎着食盒開門進去,將食盒擱在桌上,隨後將最上面的藥碗遞過去,又分了一碗粥與一些點心給她,自己則拖了張椅子坐下,捧過熱乎乎的粥碗,埋頭吃起來。

常臺笙將藥飲盡,正在吃粥的陳儼忽擡頭看了她一眼:“你在吃調經的藥麼?”

常臺笙擱下空碗,怎麼什麼都知道?

陳儼則又低下頭去吃粥:“我翻了藥渣。”他頓了頓:“你如果來月事不舒服,我可以照顧你。”

“不用了……”常臺笙迅速低下頭拿調羹挖了一勺子粥。

陳儼看她這個反應,忽然停下手裡動作,笑道:“你方纔這難道是不好意思的表情麼?”

“這個可以不用說。”常臺笙遞了一隻點心過去,又低下頭繼續吃粥。

陳儼將話題收回,又問道:“你今日親自去的醫館?”

“恩。”常臺笙說着突然想起程夫人讓她轉交的藥膏盒,遂取了出來,放到桌上,推過去給他,並解釋道:“程夫人聽聞你因爲程康受了傷,遂讓我轉交這藥膏。”她沒有表達任何個人意見,也沒有表達對程夫人的喜惡,平鋪直敘地接着說了下去:“她如今在商煜的醫館做幫工。”

陳儼並沒有收下那盒藥,他神色裡反倒露了一些疲意。

常臺笙看他這般反應,猜想他可能已經疲於應付與程夫人的關係,遂什麼也沒有說,將盒子重新放回了抽屜。

陳儼比她先吃完,擱下調羹看到她桌上的木活字,從一堆字胚中隨手扒拉了幾隻,拿到眼前查看上面刻了什麼字。雖刻上去的都是反字,但陳儼卻也一眼認出了其中兩隻字胚上的字:“刻我的名字做什麼?”

常臺笙連忙伸手要搶回來,可陳儼卻將那兩隻字胚收進了袖袋裡,得寸進尺道:“幫我再刻枚印章罷,過了年就是我的生辰。”

常臺笙收回手,半天才回他:“好。”

陳儼的神情這時候纔算得上輕鬆起來,待她吃完,起身收拾了空碗空碟,這才拎着食盒走了。

常臺笙身子向後靠去,沒有加團墊的椅子,靠着只能令她後背不適。常臺笙半天沒有出聲,也沒有其他動作。忽然,燭火燃盡,屋內轉瞬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緊抿的脣才放鬆下來,輕輕啓脣嘆了口氣——她心中已自定了決心,就算陳儼將來可能會看不見,她也不打算放手。.

是夜,芥堂內忙碌如白日,待到東方露白,常臺笙滅了桌上的燈,上了去書肆的馬車。她已一夜未闔眼,但絲毫沒有睡意。抵達書肆時,太陽已露了全臉,天公作美,書市第一日便是大好晴天,風很小。

過了會兒,五臺館館主李崧到了。這時書肆的人還不是很多,李崧四下看看,碰上有興趣的書竟還停下來,站在原地就翻閱起來,也沒急着去找常臺笙。

常臺笙跟掌櫃交代完一些事,又與過來鋪攤子的一些書商客氣地聊了聊,末了才注意到站在不遠處不聲不響看書的李崧。

她走過去,與他打了招呼。李崧這才側過身來,手裡還握着一本陳儼的公案集,他笑了一下,將書冊擱下。環顧四周道:“比預料中要好得多,先前還擔心沉船之事會影響到書市,這下就放心了。雖然之後十幾日也挺忙,但常堂主到底可以暫時喘一口氣了,看看這臉色,昨晚忙得沒睡?”

常臺笙淺笑了笑,回之:“沒什麼,習慣了。”

“你太拼命的話,讓旁的書商怎麼活?也要留條路不是?”李崧說笑般地又拿過旁邊一冊《學塾記》,“你何時收了這麼一部書?得有二十冊,挺貴的,有人會買嗎?”

“不知道,碰碰運氣。”常臺笙保持着臉上笑意,話語淡淡,沒有鋒芒。

李崧翻開《學塾記》,看了幾頁,忽又道:“蘇州那邊案子的進展,你可去探過消息?”

“一時間忙得都給忘了,若李館主知道些新進展,不妨說說看。”

李崧合上書,神情忽有些凝重:“這一回,黃爲安恐真要出事了。”

常臺笙一臉疑惑:“此話何解?”

李崧無奈地搖搖頭:“我岳丈那裡得到的消息是,蘇州府先是問他僱兇損物罪,本是賠錢就能過去的事,可他偏偏不肯認,結果卻被蘇州府給狠狠查了,你知道查出什麼來?”

常臺笙神情不變地看着他。

李崧接着道:“說他有弒兄奪家財的嫌疑,惡逆罪,若屬實,恐怕免不了一死。”

常臺笙沒搭話,李崧見狀總結道:“恐是蘇州府衙的人與他有仇罷,連這種幾年前的事也挖了出來。他一旦不在,恐怕居安堂也就敗了。樹倒猢猻散,他府上各房這時候估計都在謀劃着如何分家財,也顧不上他了。”

常臺笙這時候才側過身輕嘆了一口氣。李崧也跟着沉默了一會兒,取過一冊陳儼的公案集,道:“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注意休息。”說着將書錢擱在了架子上,揣着書冊出了書肆的大門。

這時往來的人越發多,常臺笙忙起來也無暇細想這回事。

陳儼騎着馬姍姍來遲,他昨晚上被常臺笙“趕”回府照料小丫頭去了。常臺笙還特意叮囑他今早一定要送常遇去了書院才能過來,順便還讓他給西湖書院山長捎去了幾套新書。

陳儼順利完成任務後,騎着馬直接來了書肆。他牽着小棕去了後院,再折回來時卻發現常臺笙正忙得不可開交。

他正要上前幫忙時,陳懋到了。

陳懋身後跟着的是李崧的岳丈,即杭州知府大人。

雖並非人人都認得杭州知府,但知府大人今日一身官袍穿着就直接過來,不想被人認出也難。而前面那位,則已經有見識廣的認出來,悄悄與周圍人說那便是尚書大人。

陳尚書一大早帶着杭州知府來書市,倒讓在場的讀書人及書商們驚了驚。

陳懋徑直走到某鋪位停了下來,伸手取過一冊靜靜看着。原本熱鬧的書肆這會兒卻安靜得有些詭異,陳懋旁若無人地翻看手裡的書,最後竟擡擡脣角笑了一笑,將書冊給了旁邊的知府大人。

他隨即又取過旁邊的書冊,也是翻看了一會兒,丟給杭州知府。末了知府手上已是捧了厚厚一摞書,陳懋這才往外走,竟連聲招呼也未與陳儼打。

陳懋出了門,知府大人則非常識趣地捧着書去櫃檯結了帳,又匆匆忙忙抱着書出去了。

尚書大人似乎對除芥堂之外的其他刻坊毫無興趣,因爲知府懷裡抱着的那一摞書,竟全是芥堂崇園所印製。

安靜了許久的堂間,譁然炸開了鍋。

老實說,常臺笙也愣了一愣,她壓根沒有想到陳懋會突然出現在這裡。雖然不解其意圖,但常臺笙知道這麼一來,芥堂這批新書亦不用愁賣不出去了。估計不用到明日,傳言又得滿天飛。

她是無所謂這些,但……

她看向不遠處站着的陳儼,陳儼卻徑直朝她走了過來,眼尾還蘊着笑意。他到她面前,看到她眼中血絲,忽然俯身,在她耳側道:“我覺得你最好去補個眠,這裡我會替你盯着。”

周遭帶着各種揣測的目光瞬時都投了過來,常臺笙稍稍別過頭,最終妥協回道:“好罷。”

於是常臺笙兀自去了書肆後院,陳儼則留在前邊幫忙。

這會兒已過辰時,日頭高照,常臺笙蒙上毯子輾轉反側多時,睡着時已近中午。陳儼本打算喊她起來吃飯,但他悄悄進去時看到她睡得正沉,便又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常臺笙這一覺睡到了太陽落山,外邊在做書冊盤點,陳儼則站在櫃檯後迅速核完了今日賬目。他將簿子遞迴給掌櫃,想想不早了,應該喊常臺笙起來回府了。

他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見常臺笙還睡着,遂在榻旁坐了會兒。若非榻太窄,他都想上去抱着她一起睡了……

半晌,常臺笙翻了個身,皺皺眉,睜開了眼。此時天色將暮,屋裡也沒點燈,常臺笙迷迷糊糊中看到陳儼坐在榻前,覺得像是在做夢。

陳儼伸手將斗篷遞過去,臉上的笑隱沒在黯光中,聲音低柔:“到時辰該回去了。”

常臺笙沒有動。黃昏左近,後院裡安靜得要命,屋內更是有一點點聲音都聽得清楚。常臺笙的意識漸漸清醒,聽着兩人不急不慢的呼吸聲,覺得這黃昏美極了。

可她問的卻是:“看過賬了麼?”

“當然,已經核完了。”

常臺笙神色裡有一絲舒展,身子仍舊縮在毯子裡,問道:“哪本賣得最好?”

“當然是我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自信非常,常臺笙覺得很悅耳。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書院見到他的樣子,篤定又自信,甚至無意表露出一些倨傲的姿態,似乎這世上沒有他做不成的事。

她喜歡他那個模樣。

金光閃閃的,又有些欠收拾。

她想着想着,忽然笑起來。

陳儼覺得她的笑意很可疑,歪了腦袋看蜷在毯子裡的她:“你這是在爲我高興的表情嗎?”

常臺笙閉了一下眼,她從毯子裡伸出一隻手去:“不是,我覺得肚子疼。”

作者有話要說:大姨媽君:我是來搗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