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把我帶到了一處涼亭,便是我之前走過的野鬼村前的那座涼亭。
四周,還是陰冷的可怕,黑暗蔓延,魂魄紛飛。牛頭馬面明顯沒有要跟過去的打算,我只能硬着頭皮走了過去。
閻羅還未到此,我只好先站在涼亭下面漫無目的地等待。
冥界未有日月星辰,卻有時辰。
這一等,便從未時到了酉時。
起先,我心道再等等,然而,時間雖一點一滴地過去,人卻並沒有來的跡象。憤怒只是其次,害怕纔是重中之重。
我望着周圍四處悠然飄蕩的孤魂野鬼,已經膽戰心驚,如坐鍼氈。
“好你個閻羅!竟然讓我等這麼長的時間!你若來,我便把你大卸八塊!”我大嚎一聲給自己壯壯膽。
“哦?”身後傳來低低的笑聲,笑聲充斥着逮住了我豪情壯志的戲謔。“我倒要看你如何將我大卸八塊。”
我身形一頓,極爲尷尬。怎麼剛剛不來,專挑我說你壞話的時候來?
思忖了一番,我終是回頭一笑。“剛剛所說,閻羅少爺不要在意,小女子只不過是隨意說說罷了。”
這個稱呼,是我這幾日聽牛頭馬面所說。他們說,閻羅乃酆都大帝之子,冥界之人皆喚他閻羅少爺。我雖覺得這個稱呼極其詭異,但決定還是入鄉隨俗,跟着喚他閻羅少爺更爲妥當。
我垂頭,未敢大膽直視他的面龐。畢竟在人間,此乃規矩。
上方好段時間未有動靜,我有點懷疑那人是不是走開了。略有些好奇地向上瞄了眼,那人已經轉身向前走去。
“跟我來。”他背對着我說。
我未看清他的容貌,然他的背影卻已經深深鐫刻在了我的心間。高大、偉岸、挺拔俊秀,必定是個俊俏郎。
他的黑絲長髮在森然的霧氣中紛紛揚揚,錦色緞帶紮起部分黑髮,柔順地披散在他的肩上。
我心神恍惚,直到他再次呼喚我,我才緊跟上他的腳步,小跑到他的身後,卻依舊看不清他的容顏。
一路無言,直到他停下腳步。
他指着那條奔涌不息的長河,突然回過頭,問道:“你可知這條河叫作甚?”
我未敢直視他,而是順着他的手指望去。一瞬間,驚爲天人。
清澈而淺瀨的泉水從山澗上流下,匯入那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長河,而它邊上漫天的彼岸花直衝天際,有殘陽如血似的妖豔,也有潔白如雪般的純美。那河水有多洶涌,那彼岸花就有多麼豔美。
爭奇鬥豔的彼岸花讓即使是終日不見日光的冥界也隱隱透出一絲壯麗的幽豔微光,微光包圍着我們兩人,瑩瑩透出花粉般的細珠顆粒,在黑暗中也同樣泛着零星的光彩。
我已被這番景象震撼,站於原地感受這獨特的美景。
原來,即使是在幽都,也有如此迷人的地方。
或許是未得到我的回答,他的聲音再次響起,有絲許顫抖。“這便是忘川河,而在前方便是奈何橋,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便會忘記前世今生。”他頓了頓,不再說話。
我還是沒有看他,只是解釋。“我本就未有記憶,所以孟婆湯對於我來說不過是個過場罷了。”
上方再次沒有了聲音,突然間,我被他按住了肩膀,我吃痛,蹙起秀眉,隨後微不可聞的退了一步,他的手僵在空中,但很快自然地放了下去,然後重複了一遍我剛剛說的話:“你沒有記憶?”聲音低啞,我疑慮他此刻這番話的意思。
最終我還是開口。“對,從一開始我便什麼也不記得了。甚至於我的名字……”
“……如此也好。”那人說道。
我因爲這句話心臟劇烈一顫,帶着自己也不知道的落寞,我本意欲擡頭看他的表情,卻被他抱入懷中,溫熱的呼吸騷擾着我的耳畔,可這次,我卻不願離開他的懷抱,因爲,他的身上有着太陽的香味。
原來,那個人是他。
他沙啞的聲音再度響起。“從此以後,你便叫——清明。”
清明,因清澈而通明,不錯的名字,我想。
我道:“滿城風絮一層紗,寂寂青山不見家。料得百年身作土,人間孤月映梨花。名字很好,我很喜歡。”
本來,我是想要找回自己的記憶的,本來,我是想要問他爲何要截住我的……本來,有很多個本來,可此刻我卻什麼也問不出,因爲心中有個聲音隱隱告訴我——不要問。
也對啊,如果他願意告訴我,一開始便會告訴我不是嗎?既然問了不會有結果,那何必再問?
逃避,也是一種方式。
他讓我留下來,我便決定留了下來。我本就想留下來,只有留下來,我才能憶起自己到底忘記了什麼,而不是投胎轉世,忘記前緣。
那日過後,已經三日。
閻羅再沒來過,就連那日,我也是由牛頭馬面帶回去的。其實那日之後,每次想起這次會面,我都有點後悔,認爲自己當時就應該大膽點偷偷看閻羅的容貌。
我有去揣測閻羅的想法,卻根本想不出一個所以然。我猜測,身前,我或許與他有過糾纏,所以他選擇截住我。至於緣由,我不敢妄加揣測。
喜歡嗎?應該不是吧。畢竟誰會把喜歡的女子關在一個地方,讓她閉不出戶,卻完全不來找她的?!
我氣悶,好幾次的逃脫失敗讓我非常挫敗。
桌上堆滿了這幾日送來的禮品,這裡面的銀兩都夠我在這裡生活好幾十年了,也不知道把這些東西給我到底是作甚。扭頭看向房門,牛頭馬面的影子印在宣紙上,就如牢籠一般。
我突然意識到,如今是午時,牛頭應該馬上就會進來了。果不其然,“清明姑娘,牛頭送飯來了。”
“進來吧。”我習慣性回答。
牛頭隨即打開了房門,看我怏怏的表情,卻毫無反應,只是按照平時一樣,擺放好了飯菜,我正準備拿起碗筷,卻發現牛頭還立於原地。我疑惑:“還有何事?”
“閻羅少爺說清明姑娘可以隨意走動了。”牛頭訥訥開口。
“真的?”我驚喜。
牛頭點頭。此刻,我覺得,即使牛頭的面目有多麼可怕,上下晃動的腦袋看起來也極爲可愛。
畢竟心情好。
酆都城——鬼街。
迅速吃好飯,我立刻離了那個地方。
我雖不是第一次來到酆都城的集市,卻仍然頗爲震撼。
當時被牛頭馬面拖着走過集市,根本看不清什麼。如今,手腳靈活,便能夠好好觀賞一番。酆都城的集市面前,其實跟人間也並未有什麼區別,木製牌坊雖然搖搖欲墜,卻出奇的令人感到牢固,古老莊嚴的牌坊上刻着兩個硃紅張狂的大字——鬼街。
牛頭馬面靜靜跟在我的身後,我是甩也甩不掉,便也選擇無視了他們。鬼街中商販甚多,叫賣聲於人間更甚一籌,倒是更有“人”氣。鱗次櫛比的高樓畫棟蜿蜒起伏,處處透着一絲鬼氣,憂愁茫茫,卻令我心靜。
我問身後靜默不語的牛頭馬面。“這裡都是鬼嗎?”過於熱鬧的集市給我一種不真實感。
“對,他們都是留戀在幽都,不肯忘卻前塵離開之人。”馬面答道。
我尋思着看向那家雜貨店,那裡的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閤家歡樂,而正坐在父親腿上的小女孩笑顏滿面,甚爲歡喜。我往前走了幾步,又問:“他們真是一家人嗎?”
牛頭馬面快步跟上。“他們並不是真正的一家人,只不過相處久了,便也成了一家人。”
我未有止住腳步,卻陷入了沉思。誰道鬼魂無情,孰不知鬼更有情。因爲,失去過一次,便會更爲珍惜。
那麼,我也有情嗎?
腦海中突然想起那日,彼岸花海中那人緊緊擁抱住我,好似要將我融入他的體內……
臉紅,心亂。
我趕緊甩開腦中亂糟糟的想法,繼續向前走。
然而我纔剛走幾步,就聽聞有人議論,我循聲望去。
“我跟你們說,今日珞霞仙子來到了酆都城。”那人內穿寫意花紋的赤褐色圓領布衫,外套一件圓領墨色長袍,兩簇鬍鬚一抖一抖,其貌不揚。“聽說那珞霞仙子可是我們閻羅少爺的未婚妻,今日定然是來會情郎的吧。”
我一聽,心跌到了谷底,卻只是安安閒閒地走,視若無睹。
然,天不助我,竟讓我被鬼絆了一腳——也不知道前方到底發生了什麼,周圍的人突然增多了不少,就連牛頭馬面也被人羣衝散,我四顧盼望,卻怎麼也找不着他們,也就是這一光景,一個不慎,便被人羣擠得不小心跌了一跤。
我滿臉通紅,正欲爬起來,眼前卻忽現一雙芊芊玉手,那雙手,白如玉脂,纖細修長。我盯着那雙手看了半響,纔將自己的手放入她的手掌中,道:“謝謝。”
她的手滑嫩得如同剛新生嬰兒的皮膚,吹彈可破,我幾乎害怕自己手勁過大弄疼了她。
由她扶起來的我,終於看清楚了她的容貌。果然與我想的沒錯,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她看起來成熟豐腴,眉似新月,眼若桃花,脣色朱櫻一點,絳紫色的衫子,雪色的裙,說不盡了嫵媚誘惑,卻更有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姿,雖矛盾,卻又不矛盾。
我看得癡了,這樣的美人,即使是身爲女人的我猶覺美麗動人,生不出半點嫉妒。
然而在見到我面容的那一刻,我眼前的美人兒卻突然失了血色。我疑惑。
她的櫻桃小嘴開開合合,最終顫抖着蹦出兩個字。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