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意之聽說這件事情之時, 正在聽公儀簡撫琴。曲名喚作《漁舟唱晚》。柳意之一聽曲子,就曉得了這是公儀簡對往後二人之間的承諾。
自從柳意之和公儀簡二人相互表白了心意之後,公儀簡再沒讓柳意之做那些刁鑽的事, 二人的生活也過得極爲詩情畫意。這日柳意之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 公儀簡連琴聲都沒停。等一曲罷後, 他纔看着柳意之, 嘆了口氣意味深長道:“我曉得你要做什麼。且由得你去, 只是等事成之後,要記得補償我。”
柳意之聽道“補償”二字之時,當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公儀簡:“先生……”
公儀簡只是摸了摸柳意之的頭, 後來看她疑惑的模樣着實好看,乾脆用一隻手定住了她的頭就親了下去。
柳意之臉兒一紅, 眼睫輕顫着偎進公儀簡的懷裡, 雙手攬住了公儀簡的脖頸。脣舌交纏間, 二人氣息交纏,公儀簡的手便順着柳意之的衣角往裡探。
因着常常彈琴, 有時還舞槍弄劍,故而公儀家的指腹有些許薄繭,撫在細嫩的肌膚上時,讓柳意之忍不住嬌喘微微。他的脣下移,順着脖頸, 不一會兒便將頭埋在了柳意之的……
柳意之輕輕微微張脣, 將公儀簡的頭攬在懷裡。
“先生, 先生……”
“嗯。”
“先生, 我心悅你。”
公儀簡的頭埋在柳意之的脖頸間, 胸腔震動着,喉間傳出低沉的笑聲:“我曉得。”
柳意之動了動, 腳上卻不小心碰到某個物事,登時就羞得紅了臉:“先生……那是什麼?”
公儀簡直起身,雙眸水亮而危險地看着她:“你說那是什麼?”
柳意之別開了頭,眼睛卻忍不住往下瞟。
公儀簡抓住了柳意之的手往下探去,聲音微啞:“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
約摸小半個時辰過去,柳意之整個人窩在公儀簡懷裡。在公儀簡給她擦淨了手後,她扒着公儀簡的脖頸,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先生,我喜愛於你。曉得先生的心和我是一樣的,我很高興。”
公儀簡摸了摸柳意之的頭,溫和地笑:“怎會一樣?我對你的喜愛定然比你喜愛我多些。這件事我就不讓你了。”
柳意之亦笑:“”先生何時讓過我?”
讓她去採雪水、露水泡茶的是誰?讓她倒背書籍的又是誰?更別提什麼棋局、丹青、筆墨……
“我喜歡先生喜愛我。這回我讓先生,就不和先生爭了。”
夜幕降臨之時,二人用罷晚膳,公儀簡讓千山送了洗澡水進來。在這般炎熱的天氣,綠卿小苑的洗澡水都是溫的,故而洗澡的時候也不用澡盆,而是在一個長六尺寬四尺的浴池裡。
柳意之和公儀簡二人戲了回水,等到夜間來臨之時,柳意之將身上多餘的首飾都一一摘除,頭髮也只用一根髮帶束着,凡事都只圖一個簡便。
待她拾掇好之後,便看到公儀簡也穿上了簡便的衣袍,頭髮也全都束了起來。
他知道柳意之今晚勢在必行。他雖不能干預柳府的事情,卻仍舊向跟着柳意之,護住她。
柳意之見狀,曉得公儀簡的決定後,心中一陣陣兒的難受。她家的先生本該是神仙一般的人品,如今卻要爲了她做出這種半夜去窺視別人秘密的舉動。
她,她何德何能!
柳意之搖了搖頭:“先生,此事我一人足矣。過不了許久我就能回來。先生,你在此間讓千山備好夜宵等我回來吃,可好?”
公儀簡眼眸深深地看着柳意之,雙手撫摸着她的臉頰:“不好。我和你一起。難道你信不過我?嗯?”
柳意之心間一顫,忙搖頭:“怎會!我便是不信天下人也不會不信先生。只是,這等瑣事,怎配讓先生出馬?”
公儀簡淡淡地看了柳意之一眼:“更細碎、親密的事我們都做過了,還需要計較這個?就在下午,你需要我提醒你?”
柳意之咬脣,看公儀簡。
公儀簡則板起了一張俊臉:“你覺着,我做的決定何時需要別人來置喙。”
他端出了爲人師長的氣勢,柳意之最怕公儀簡鐵青着臉訓她,這會子果然不再糾結,直接跟着公儀簡隨繡春去。
公儀簡去之前往身上噴了某些類似於香露的水,但那水兒卻是無色無味的。
二人跟着繡春等在從正房去涼水閣的路上,果不其然,不多時就見一個丫鬟捧着華貴的衣物首飾跟在劉夫人身後路過。柳意之打發了繡春,就和公儀簡二人悄悄地尾隨着二人來到涼水閣。
等到了涼水閣之時,柳意之和公儀簡二人方纔看到劉夫人竟不曾穿女裝。她身上一身兒煙青色直裰,頭戴白玉冠,倒有幾分男人的風流倜儻。
她在門口的時候,便接過丫鬟手中的紅木盤,打發其離開。紅木盤裡邊兒是大紅色的綢緞所製成的斜襟上衣、襦裙、肚兜等物。柳意之看得清楚明白,卻不曉得她意欲何爲。
劉夫人臉上掛着優雅而溫和的笑,她一手執木盤,一手推開涼水閣的門進去。柳意之和公儀簡輕手輕腳地跟過去,只見劉夫人伸出素白的手,在明亮的燈光中把書架上的某個花瓶轉動了一下,那書架便自動移開,露出一道兒石階來。她拿過了一盞燈,拾階而下,不一會子就進了一個密室。
空中瀰漫着一股子濃郁的香味兒,像是由無數中香料的味道合在一起的。
再往裡邊走時,只見裡邊兒放着數顆碩大的夜明珠,把整個密室照得如白晝一般明亮。密室內的陳設和孟限生前的臥房一模一樣,只是屏風後的那架牀上的一應物事都是大紅色的,還繡着鴛鴦戲水、花開並蒂的圖樣。
柳意之看得分明,此時身着男裝打扮的劉夫人看上去,便如濁世佳公子一般。她走向那看着甚是喜氣的牀,隨後動作雅緻地在牀沿坐下,把托盤放在一邊兒的几上,轉頭對着牀道:“阿限,你看我今日的打扮如何?你可有想我?”
她伸出了手去,像是在撫摸着什麼。
隨後,劉夫人低低的笑聲在這明亮的密室裡響起,她溫雅的聲音似哭似笑:“阿限!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啊!只有我對你是真心的,我是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爲什麼你就是看不到我呢?阿限?我那麼喜歡你,那麼喜歡,你卻喜歡你家那個白麪西席。他是哪門子的先生?竟然染指自己的學生!染指了也就罷了,我只說他會好好待你,我就是一個人傷心也要成全你!可你看看,看看他都做了什麼!”
“他在你有孕期間和別的女人顛鸞倒鳳!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納妾!這也倒罷了,他還讓別的女人懷上他的孩子!阿限,阿限,他這麼傷你,你怎麼就執迷不悟呢?你可知道!當年那穿黃袍的對付孟家,是他出的主意!爲了柳家的榮華富貴,他不惜害得你家被滿門抄斬!後面甚至不惜逼死了你!”
“他對你生下的孩子不聞不問,甚至仍舊和小妾們恩愛纏綿,和丫鬟們談情說愛!還找了一個容貌和你一模一樣的平民之女當妾室,寵着她,愛着她!你到死都不曾得到他的專情,那個女人什麼都不做就得到了!可笑的是,那個女人還行爲不端,給他戴綠帽子!”
“阿限,你說可笑不可笑?”
她脣邊的笑又變得溫柔起來:“沒關係的,阿限,即便你不在,我也是要爲你報仇的。只有我是愛你的!所有對不起的人,我都要讓他們付出代價!當初他不是爲了柳家的榮華富貴而負你麼?那我就讓柳家家破人亡,讓他們柳家男人都淪爲奴僕,讓柳家的女人都成爲娼妓,你說可好?”
她伏身,整個人都貼在了牀上:“阿限,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我最愛你了。你恨那個女人嗎?要是你想,我就把她的頭砍下來給你踢着玩兒。”
柳意之見劉夫人如斯模樣,心中有一股子說不出的噁心。劉夫人竟然,竟然……
同時她的心中亦有些茫茫然,柳家害了孟家滿門,逼死她母親,她和柳明源本就沒有多少父女之情,那她往後又該如何?
想起往日之種種,柳意之覺着以前她所不能理解的如今也都明白了。劉夫人之所以常常以她生母來要求她,就是爲了把她養成另外一個孟限!
在給她喂毒之時,她說你母親也如此。不管做什麼,她都會說什麼你母親做過,什麼你母親沒有做過。
如此,如此,她如此擺佈她的生活,竟然就是因爲她對她阿孃的一腔癡念?
柳意之雙拳攥緊,恨不得衝上前將劉夫人狠狠地推倒在地!她想要對她拳打腳踢,讓她受盡折磨,讓她嚐盡不能左右自己人生的苦楚!
她甚至能感覺得到,她的阿孃,她的阿孃是絕不會願意如此被劉夫人……
柳意之安安靜靜地站在彼處,整個人染上了一股子名爲孤絕的氣息。她的雙眼靜靜地盯着劉夫人,眉宇間盡是陰沉的煞氣,彷彿要將這一切都毀滅!
她想要毀了柳府,毀了劉夫人,哪怕是賠上自己的性命也再所不惜!但,但她不能!她必須要爲柳璟和柳玦想想,她不能做什麼對他們有助益的事情,但也不可以毀了他們!
柳意之看着這一切,心中涌上了一股子天旋地轉的無力感。公儀簡見柳意之靜得不同尋常,雙眸中滿是心疼。他伸出了他的大手握住了柳意之的,纖長的手指蜷曲握成拳頭,將柳意之微涼的手整個而抱住。
柳意之回頭望他,眼眸中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公儀簡對着她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來,就像是一片羽毛輕輕地拂過她的心間,讓她有些繃緊的心緒微微緩了緩,神思也清明瞭些。
她覺得將將的她極怪,簡直不像是她自己。她不明白,爲何她極容易產生將所有人都殺掉的念頭,甚至想要所有的人都受盡折磨!
冥冥之中,她覺着她本不該是如此的。那真實的她,又該是怎樣的?
柳意之在公儀簡的手臂上蹭了蹭,仍舊看向屏風那邊劉夫人的一舉一動。
只見劉夫人伸手,將牀上的人扶將起來。那人不是別個,正是,正是孟限!此時的孟限還是柳意之記憶中的模樣,只是臉色更爲蒼白,脣上毫無血色。她雙眼緊閉,整個人就如同提線木偶般任由劉夫人擺佈。
劉夫人將一個引枕放在孟限的背後,讓她靠着,爾後脫了她的衣裳,爲她換上大紅色的喜服。再然後,她給她梳頭、綰髮髻、戴金玉步搖、鐲子等物兒。最後是撲胭脂、描眉毛、塗蔻丹……
最後,劉夫人將一張繡着鴛鴦戲水圖案的蓋頭蓋在了孟限的頭上。再然後,合巹酒,挑蓋頭……
柳意之看着劉夫人的一舉一動,眼眸中的憤怒越發明顯。就連公儀簡的雙眼中都多了幾分暗沉。
當劉夫人將手伸向孟限衣衫,拉開她的衣結將脣湊上去之時,柳意之的雙眸中終久含了淚。
她雙拳緊攥,腦子裡原本繃緊的那根弦瞬間碎裂!公儀簡只看到人影一閃,柳意之遍如那離弦的箭一般轉過屏風衝向劉夫人!什麼柳家、什麼後路都被她拋諸腦後。此時此刻印刻在她心中的只有恥辱!
劉夫人突然被衝出來的柳意之狠狠地推倒在地!她有些愕然,萬萬沒想到暗處的柳意之居然就這般衝將出來。
然而她不怒反笑:“阿限,你看,只有我是最愛你的。不管你做什麼,我都是順着你的。你恨嗎?阿限,你恨柳明源嗎?你恨他負心薄倖始亂終棄嗎?在所有的人都拋棄了你的時候,只有我永遠無悔地陪伴着你!”
柳意之猛地一個勾拳打向劉夫人的右腮,卻見劉夫人不曾傷着一絲半毫!她轉而猛掐她的脖子,卻仍舊無法撼動她。此時此際的劉夫人身上就像是裝了銅牆鐵壁一般。
她始終微笑着看着柳意之,就像是看着不懂事的孩童一般。她說:“不管你如何對我,我都能容你。誰叫我這般喜愛你呢?”
“你閉嘴!你以爲你是誰?可以因你一己之私擺佈別人?你所謂的愛不過是可怕的佔有慾作祟!”說着,柳意之又將頭上的髮簪拔下刺向劉夫人的脖頸。
只是髮簪如同紙片兒一般脆弱地彎折,而劉夫人的脖頸依舊白皙而細膩。
柳意之額頭間青筋直跳,緊縮的瞳孔中滿是恐懼!
而劉夫人此時的神情一變,雙眸銳利地看向柳意之:“難道你還執迷不悟?!別人傷你,你就那麼賤地上趕着?我對你千般好萬般好你只是視而不見?”
她的臉色整個地變得陰沉:“你怎麼就這麼賤呢?”
柳意之強自壓抑住心中的恐慌勾了勾脣:“賤?賤的人是你,不是我!我阿孃這麼不喜歡你你還上趕着?你說你賤不賤?你說,你這麼賤的人,你怎麼不去死?”
而此時劉夫人的臉色突然又變得柔和了,她溫柔地擡起了手去撫摸柳意之的臉:“因爲,我都是因爲你啊!子持,我這般愛你,你怎麼就不明白呢?沒有人能比得上你,你就是我的心肝兒寶貝。”
在劉夫人的手撫上柳意之的臉頰之時,柳意之本想將劉夫人的手揮開,卻發現她整個人都不能動彈。隨着劉夫人手指的動作,柳意之的鼻翼間縈繞着一股子極爲濃烈的香氣。
如癡如狂的聲音明明近在眼前,卻彷彿是從天邊傳來的一般:“來,我唯一的公主,我將臣服於你,聽命於你,我願爲你做盡一切事情。作爲報答,你將把你自己許給我。我們將如鴛鴦一般,相思不負共晨昏。”
公儀簡在暗處本想上前,但此前他入此局之時就得了叮囑:“不可言明,不可干涉,否則她的心神便會潰散,魂魄亦會永遠被囚禁在那裡。”
他原本雋雅溫和的眸光變得暗沉,暗沉中似乎還帶着一絲火光。但此時的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看着劉夫人和柳意之二人對峙。
濃烈的香味兒從鼻間往裡鑽,須臾,在劉夫人素白修長的手指之下,柳意之的臉孔變得蒼白、眸光變得呆滯,連意識和感知都逐漸消失殆盡……
她的眼裡,幾乎只剩下了一個她。
“只有我是最愛你的,你應該和我在一起。”
“只有你是最愛我的,我應該和你在一起。”
“讓我們在此間爲誓。”
“讓我們在此間爲誓。”
“我們將永遠在一起,去一處世外桃源,將自己交付與彼此。”
“我……”
“鐺——”金石之聲驀地在這紅得像血一般的密室中響起,其清脆之聲猶如破空而來的利箭打破了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