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八月十五中元節, 四十二歲的皇太女李令月登基,承李唐舊制,改年號爲‘太平’, 成爲繼武則天后, 中國歷史上的第二位女皇帝。
太平一登基, 便擢上官婉兒爲相, 取代了武三思的位置。上官婉兒歷經武則天、中宗李顯、李令月三代皇帝, 幕後操勞了半輩子,終於在這一刻坐上了名正言順的宰相之位……從太平手中接過相印的那一刻,這個外柔內剛的女子竟是溼紅了眼眶。
接下來是封皇儲。雖然心中隱約猜到了幾分, 但真正當太平將執掌東宮的太子印章遞到我面前時,我依舊傻眼了。
我發誓, 我從來都沒想過要做勞什子皇太女!這和我當初穿越來時的計劃偏離太多了啊喂!
“不不不……”我後退一步, 盯着那枚沉重大氣的印章磕巴道:“同輩中英才輩出, 母皇請……請三思!”
太平皺了眉頭,手並沒收回, “你不樂意?爲何?”
我輕輕推回印章,“兒臣閒雲野鶴慣了,不配爲一國儲君。”
當着百官的面,太平的臉色有些難看。上官婉兒忙打圓場道:“陛下剛登基,風華正茂, 立儲之事不必着急……”
“成大事者, 必懂責任與擔當!聰明才智不用於正途, 只知遊玩賞樂, 而不知有萬里河山, 你的心也該收一收了!”太平不理會婉兒的話,只肅然而立, 執着印章命令道:“收下!你想抗旨?”
我還年輕,還沒有遊遍大唐江山!沒有吃遍天下美食!我不想一輩子呆在深宮啊雅蠛蝶!!!TAT……
我吞了吞口水,又將印章推回去:“不,母皇還是再想想……”
百官瀑布汗,目光集體隨着我們的推搡左右移動。如此推推搡搡幾個來回,我倆一個手沒穩,印章吧嗒一聲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動幾圈,‘東宮內號’四個篆書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我:“……”
婉兒&百官:“……”
“……”太平腦門上垂下好大一滴汗,頓時龍顏大怒:“趕緊給朕拾起!”
我嚇得一哆嗦,忙老老實實撿起那印章,雙手奉上。
太平這才神色稍霽,淡淡道:“從今以後,你便改薛氏爲國姓李!印章收好,不然誅九族!”
我的九族就是你好麼!
李珂?我還‘文科’呢!好難聽的名字!欲哭無淚啊!快還我自由!
一旁的婉兒忍笑道:“東宮這位子,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怎麼反倒哭喪着臉?”
我悲痛道:“……什麼都別說了,讓我一個人靜一會!”
婉兒抿脣一笑,轉移話題道:“聽刑部的人說,李裹兒似是瘋癲了,整日粒米不進,哭哭笑笑的……待會散朝後隨我去看看罷!還有那李隆基,打算如何處理?殺頭還是留全屍?”
李隆基?我冷笑:“婉姑姑放心,珂兒自有計較!”
……
陰暗潮溼的刑部地牢內,腐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地牢左拐的最盡頭,陰冷黑暗的鐵牢內,李隆基一身破舊髒亂的中衣,被枷鎖束縛在最裡面,除了面色蒼白些,他倒沒有受多大的刑。
我接過獄卒的火把照了照,只見牢中那人的雙眸在黑暗中忽明忽滅,閃着幽寒的光。沒有掙扎,
也沒有絕望,不得不說,李隆基頗有王者風範。
只可惜,虎落平陽,日月翻轉。
我無聲地笑了笑,率先開口道:“李三郎,這兩日休息得可好?”
披散的黑髮下,李隆基冰冷的眼眸毫無溫度地看着我,嘴角緩緩牽出一個嘲弄衆生的弧度:“不必假惺惺,薛珂。說罷,是匕首、白綾還是□□?”
“嗨,怎麼能這麼說呢!匕首太俗氣,白綾和□□嘛,未免又太過於女氣!李家三郎好歹也是一代俊傑,咱們自然要標新立異一些,玩個更有意思的花樣!”
說罷,立刻有侍從抱來了一大摞書籍卷冊,扔在地上。我笑眯眯地彎下腰,隨手撿起兩本翻開:“《唐史》第二十三卷一百零二頁,《神都紀事》第二卷五十八頁,還有這本李氏皇族族譜……這些書籍,都是記錄了李家三郎生平事蹟的,或者是提到過李隆基這個人的。”
“你想怎樣?”或許是嗅到了不詳的氣息,李隆基有些色變,恨聲道:“要殺便殺!你還要做什麼?”
“殺?光殺你怎麼能解氣!”我仰天哈哈大笑幾聲,隨即恢復漠然,一字一句鏗鏘道:“你們男人最在乎的,無非是功名利祿、名留青史罷?我要做的,便是徹底抹除你的一切!”
我將油緩緩澆在那堆書籍上,點燃。
隔着竄起老高的火苗望着李隆基驟然色變的臉,我的心中心中涌出一股報復的快-感,拖着悠長的語調殘忍笑道:“不止這些。從今日起,全天下無論正史!野史!所有與你有關的文字全部都會消失!從此天下在沒有李隆基這個人!今世乃至後世,大唐千秋萬代的榮與辱裡,再無李三郎!後世無人再知道你的存在,你的過去與未來,都將被我徹底從歷史中抹除!一、幹、二、淨!”
李隆基如同一頭瘋狂的野獸猛地撲過來,鐵鏈在鐵欄杆上撞得叮噹作響。他恨聲道:“薛珂!你好……好!”
我低笑一聲:“李三郎,你最後還有什麼要求?”
彷彿耗盡一聲的力氣般,李隆基頹然地坐在地上。沉默良久,他刀鋒般的嘴脣微微張合,吐出幾個冰冷而決然的字眼:“給我一身乾淨的衣裳,要純黑。”
“這個啊,早準備好了!”我嘻嘻一笑,招呼侍從將一套衣裳從鐵欄杆的縫隙裡送進去。
意料之中,李隆基面色更慘白一分,烏黑的長髮襯着他的臉宛如鬼魅!
他倏地起身,驚懼地瞪着那套衣服。
我笑了笑,輕蔑道:“這衣裳很熟悉吧?你看,這上面還沾着許未央的血呢!”
黑暗中,鐵鏈窸窣作響。李隆基顫抖着手摸了摸那套衣裳,又猛的收回,然後他低低地笑出聲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刺耳!
“呵呵呵,哈哈哈哈!今日歃血爲盟,攜手相助,不負蒼生……一世相伴,生死相隨……如違此誓,萬劫不復!”呆了呆,他又神經質地重複一遍:“如違此誓,萬劫不復……萬劫不復……許未央,我終究……還是敗在了你手裡!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萬劫不復!萬劫不復!”
牢裡的男人聲嘶力竭地吼着,曾經意氣風發的臨淄王,被我生生逼成了半個瘋子。
一切、都是自找!
出了地牢,我又去見了李裹兒。
因爲她瘋癲得厲害,獄卒們便將她單獨關在刑部一樓的牢房裡。我進去的時候,她正撅着屁股在一堆腐朽發黴的稻草裡拱來拱去,嘴中學着豬叫聲。
見到我來,蓬頭垢面的李裹兒猛地直起身朝我撲過來,手抓着鐵欄杆咧嘴尖利地大笑起來,一邊流着口水一邊拍掌道:“安樂公主來了!安樂公主來了!”
手舞足蹈一陣,她撲通一聲地朝我跪下,神志不清道:“奴婢叩見公主!公主——萬安!”
我冷冷的瞥了她一眼,舒了口氣道:“李裹兒,你最好祈禱你是真的瘋了!要知道,有時候不擇手段活下來的人,反而是最痛苦的……”
聞言,李裹兒的身軀不易察覺地一抖。隨即她又大笑起來,在牢裡像狗似的爬來爬去,嘴裡含糊不清地唱着什麼歌,時不時‘汪汪’叫兩聲,笑得滿臉都是淚水。
我望着這個爲了活下來而不惜拋卻尊嚴的可憐女人,心中難免一番感慨: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漠然吩咐左右:“既然她瘋了,那便將她關進地牢最底層的那間小黑屋罷,免得她跑出來傷了人!每日給她一餐豬食,灌三次藥,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
地牢最底層,關押的都是十惡不赦的死囚。李裹兒一愣,也顧不得裝瘋賣傻,只渾身顫抖地撲過來,死命搖晃着鐵欄杆道:“不!不!我不去!放我出去!我沒瘋!我不要!”
“一般瘋子都說自己沒瘋,看來病情又加重了呢!”我自語道。
轉身的一瞬,我聽見李裹兒淒厲的哀嚎久久迴盪,“薛珂!你纔是瘋子!你纔是!放開我!薛珂!!我詛咒你!你不得好死——!!!”
出了地牢,秋日的陽光依舊燥熱,刺痛我的眼。我一陣眩暈,一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突然想起太平登基的那天,她一身龍紋鳳冠,威嚴大氣,卻茫然地拉着我和婉兒的手,嘆道:“當初費盡心思地爭取,如今好不容易實現了夙願,卻不知稱帝后該幹些什麼了……”
五年前那個只求自保的女孩兒,終究被歲月磨礪成了刀鋒上的舞者……我打退了強敵,宣泄了仇恨,那麼今後呢?
今後的我,該何去何從?
渾渾噩噩地出了宮,卻見程野冷着臉朝我快步走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便猛地扳過我的肩膀,用布着血絲的眼看了我良久,方道:“我剛剛去見女皇,向她解釋了我當初投誠的李隆基的目的,是爲了打探出他養的那支精兵藏在何處。”
“哦,她早知道了。”
“女皇要嘉獎我,我說我不要功與名,只求她將你嫁給我……”
“哦?”提親?好事呀!母皇應該不會拒絕。
“……”程野沉默片刻,突然爆發了,大聲抓狂道:“可上官丞相說陛下已將你指婚給劉清河了!怎麼會這樣!你爲何不告訴我!”
……等、等等!!
啥——????我什麼時候被指婚給劉清河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誰造的謠!
敢不敢站出來!!
我一頭霧水,腦袋上呈現出一團亂糟糟的黑線:“啊?誰告訴你的?”
聽到我的反問,程野當我是默認了。他緊抿着脣看着我,雙目溼紅,臉上的肌肉因激動而一顫一顫,語無倫次地表達着自己的惶然和憤怒:“女皇怎麼可以這樣!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先提親的!爲何你們都瞞着我!劉清河長得那麼黑!他有什麼好!你們這個月底就成親了!都瞞着我!”
我嘴角抽搐,心道一定是婉姑姑搞得鬼了!程野這貨,真是白長了這麼大個子!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麼,卻見程野猛地一甩手,扔下一句“祝你們幸福!!!”便紅着眼狂奔而去了……
幸、幸福你大爺!
事後我黑着臉去找婉兒,婉兒笑得抱腹,上氣不接下氣道:“哎喲,那、那傻小子!其實皇上早就默許你倆了,還說月底把事兒辦了呢!我不過是試探試探他對你用情多少……他真信了?”
之後,我便再也沒見到程野的蹤影。這頭缺根筋的野獸,又不知跑到哪裡去獨自舔舐傷口了!
直到有一天,程野忍不住用了卑鄙的手段將劉清河揍得鼻青臉腫,這個誤會才就此解開。
……之後很多年,程野都不敢去見劉清河。
太平元年,八月二十八,長安街一派張燈結綵、火樹銀花。炮竹嗩吶齊鳴,在滿城百姓的喝彩聲裡,我和程野這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傻帽成了親。
皇太女大婚,嫁的是出身卑微的定北候程野。長安城大宴三日,夜夜笙歌,燈火亮如白晝,而薛珂與程野這對原本雲泥之別的鴛鴦伴侶,一時間成了唐樂府詩中經久不衰的愛情絕唱……
許多年後,金鑾殿易主,丞相也換成了一代毒舌男程澤。每當我被程澤的口誅筆伐弄得肝火旺盛時,程野只是靜靜的聽着我喋喋不休地抱怨,即便我數次揚言要誅程家九族,程野也只是不以爲意地笑笑,伸手給我順毛……
若我實在惱地厲害,程野會偷偷出宮,在半路上攔住程澤,然後將自己的親弟弟按在路旁一頓胖揍。揍完後拍拍手回宮,該練兵就練兵,該陪老婆便陪老婆。
於是,第二天程相公便會鼻青臉腫地出現在早朝上,指着我和程野恨恨道:“昏君!佞臣!”
我反而會被逗得哈哈大笑。
《唐史》上關於程野的傳述不多,只有寥寥數筆,每當想到此我便倍感心酸,問他:“一輩子站在我身後,你委屈麼?”
程野想了想,點點頭認真道:“委屈,寂寞。我覺得我們,還應再生個兒子……”
這兩者有關係麼??!!
我嘴角抽搐:“那你得努力了!”
程澤的奏摺吧嗒一聲掉在地上,他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們夫妻,甩袖怒然離去:“昏君!佞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