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長安城的那日, 天空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的,有着透入骨髓的冰冷。
前有堵截, 後有追兵, 那是我穿越而來最爲灰暗的一天。馬車車輪陷入泥濘, 護衛揚鞭帶起一串雨水的弧度, 擊打在馬臀上‘啪’地一聲脆響。駿馬長嘶, 奮力掙扎,卻仍是不能爬出泥坑。
蒙面追兵的鐵騎逼近,聲聲攝魂。前來送我出城的五弟崇敏咒罵了一聲, 然後鑽進我的馬車,當着我的面開始脫衣服, 命令我道:“你也脫!快點!”
隨着駿馬的掙扎, 馬車還在劇烈搖動, 我暈頭轉向,瞪大眼混沌道:“你、你幹嘛!”
“你是我姐!我能對你幹嘛!”武崇敏抓狂地喊道, 然後扒下外袍甩在我身上,又脫了靴子,散開發髻道:“他們要殺你,快換上我的衣裳,我再扮成你的樣子引開他們……咱們長得像, 遠看不會認出來的!”
懷中精緻的月白袍子, 還帶着崇敏的體溫, 我愣愣的, 視線模糊了少年那張揚跋扈的臉龐。武崇敏給我的第一印象便是個混世魔王, 但我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尖酸刻薄、喜歡對一切事物冷嘲熱諷的討厭少年, 竟會心甘情願地替我去承受危險。
見我不動,崇敏抿着脣散開我的長髮,用自己的白玉簪子給我綰了個男人的髮髻,簪上鎏金冠,然後將我的梅花簪子取下,將長髮綰成我的模樣,再換上我的衣裙。
崇敏比我要高半個頭,神態也比我要張揚些,若是忽略這些細節,隔着朦朧的雨簾乍一看上去,他赫然就是第二個薛珂!
“不,崇敏……”我張了張嘴,眼眶發紅。
崇敏寒着臉,卻動作輕柔地給我換上他的外衣。他說,“你大概不記得了,我兒時那會,大哥二哥和三姐嫌我是繼父所生,都不願搭理我,唯獨你對我最好,帶我滿洛陽街的胡鬧……可你自從太平觀回來後就變成了正人君子,連看也不屑於看我一眼。”
說到這,崇敏的聲音戛然而止,側過頭脣線緊抿着,似乎在極力壓抑着什麼情緒。好半響他才恢復正常,勉強牽出一個張揚的笑來,“姐,別怪弟嘴毒。以前我總嘲諷你,那些話你一個字也別信!我貶損你,其實只不過是想吸引你的注意,像兒時那般帶我天南地北地胡鬧罷了……嗤,很幼稚對罷?”
以前,武崇敏總是囂張地直呼我的名字:‘薛珂,你怎麼這麼沒用!’、‘薛珂你寒不寒磣啊!’、‘沒人要的老女人!’……四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叫我一聲‘姐’,卻讓我感到了濃濃的不詳之意。
我死死抓住馬車的邊緣,雨水瞬間大溼了臉龐,大聲道:“不!我不走!”
穿着我的衣裳,梳着我的髮髻的崇敏,一根一根地扳開我的手指,強制將我抱上馬背。他摸了把臉上的水,眼睛有些發紅,卻兀自笑道:“薛珂,你其實……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姐姐!”
說罷,他長劍一揮,斬斷了車轅與駿馬的紐帶,再將劍狠狠地刺上馬臀。駿馬仰天長嘶,發瘋似的竄了出去!
“不——!!”臉上冰冷溼漉的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我在馬背上五臟六腑都要被顛出來了,拼命回頭,只看到雨簾中崇敏模糊的身影。
他穿着我的衣裙,像個天真的少女般坐在斷裂的馬車轅上,低頭遮住眉眼,雙腳調皮地晃動着,裙襬在空中劃過一段溼漉漉的弧度。
蒙面的殺手們將他當成了薛珂,團團圍住。我彷彿聽到了崇敏的一聲輕笑,倨傲而張揚,而後便是長劍出鞘,映出天地寒光……
半年後,洛陽。
“我不走!”面前的少女漲紅了臉,竭力瞪着水濛濛的大眼睛與我對抗,“從涼州到洛陽,從洛陽到長安,再從長安回到洛陽,我把錢都花光了才找到你,休想趕我走!”
“我哪有趕你走?”我簡直百口莫辯,扭過頭去不看她那雙泛着水光的大眼睛,無奈道:“白蓮花,我只不過看你挺有天賦的,想派你去江南,替我管理那座新買的茶山!”
“……真的?不是討厭我?”白小蓮眨了眨眼,表情有些鬆動,“你與將軍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既然需要我幫忙,便是上刀山下油鍋……”
“別別,我可受不起!我這是正式聘用你,而非要你當牛做馬!”我一邊用鼠須筆細細勾勒丹青,一邊嘆道:“你看,我現在也沒有當官了,只能靠以前的幾千畝田地經商。士農工商,我從一等人淪落到最末等,已經養不起你啦!你替我管理茶山茶農,既能幫我也能養活你自己,何樂而不爲?”
“哦。”白小蓮有氣無力地應了聲,又憤憤道:“你以前那麼尊貴聰慧的一人,被人陷害至此,難道就這麼算了?每當我看到你漫不經心地經商作畫,我都替你不甘!”
我笑笑,狼毫沾墨,在畫卷旁邊題詞。
白小蓮湊過腦袋瞥了一眼,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黑線道:“寫的什麼?”
我念了一遍,擱筆認真道:“白蓮花,你也該認幾個字了。不求你精通詩詞歌賦,至少也要達到能看懂賬簿的程度吧?”
“是白小蓮!不是白蓮花!”
“好的白蓮花。”我繼續道:“回頭我跟程澤打個招呼,讓他教你讀書識字。他可是前宰輔最得意的學生,會試第一名,你要好好珍惜。”
“……”
下午我去神都學府找程澤。話說這學府還是當年我一時興起辦起來的,經過幾年的不斷修繕,如今佔地面積千畝,分小中大三個等級,主修文學,武學次之。因爲有張柬之坐鎮,名聲大噪,甚至有長安各地的少年不遠千里來求學,如今已有四千名學生,大部分是天資聰穎卻無錢上私塾的寒門學子。
我打算今年再投幾萬兩銀子,先將舊校區擴建一番,在長安再開一家分校。說來好笑,經商也好辦學也罷,當初我一時興起的副業,現在反倒成了主業。
到了學府才知道程澤今日有事,回家休息去了。少年學生們雖不認得我,但還是恭謹熱心的告訴了我程澤現在的住址。
我有些小小的驚訝:程澤現在的住處,赫然就是外司省在洛陽的舊址。
熟悉的街巷,熟悉的硃紅大門,甚至連門前石獅子缺的那一塊小角都覺得萬分親切。我感慨片刻,伸手叩了叩門,大咧咧喊道:“阿澤,薛姐姐來看你啦!”
裡面沒人應。奇怪,學生們明明說他在家的……
我試探的推了推,門沒鎖,吱呀一聲便開了。我環顧一眼前院,院子裡還是老樣子,連盆景的位置也不曾移動分毫。
我嘆了聲‘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大有物是人非的感慨。
我將磨磨蹭蹭的白小蓮拉扯進來,便見程澤手忙腳亂地從中庭奔過來,看到我後愣了愣:“薛珂!你怎麼……”
“我敲了門,沒人應。”我將面色羞紅的白小蓮往程澤面前推了推,道:“給你帶了個學生,勞煩你教她認幾個字。也不用太費心,會寫字記賬就行,很好教的!”
“學生?女的?哎你等等……”
我擡腳往屋裡走,嘖嘖感嘆道:“荷塘還是老樣子,這幾桿湘妃竹倒是茂密了許多!話說回來,你怎麼住到這兒來了?”
“我哥……”話到嘴邊,程澤生生轉了幾個彎,好看的鳳眸一轉,改口道:“我個人買的……嗯,好歹在這住了三年,有感情。”
我當時也沒仔細揣摩這話裡的玄機,只眉毛一挑,訝然笑道:“這麼有錢哪,好小子,你行嘛!”
進了大廳,我見案几上擺着幾盤小菜和兩杯酒,酒還是溫的,想必那客人去得匆忙,連杯酒傾倒也顧不上了。
我看着桌上淅淅瀝瀝倒下的酒水,愣了愣:“你還有客?”
程澤忙上前撤下酒水,改泡了一壺碧螺春,不自在道:“一個許久不見的同窗,碰見了就喝了兩杯,剛走。”
剛走?我狐疑:我怎麼沒看見有人走出來?
在程澤那兒坐了半盞茶的功夫,我渾身不自在,總感覺看不見的角落裡有一雙眼睛在盯着我似的。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一直持續到我出了門,門口的拐角處有一道人影飛快的閃過,露出一角暗紅的披風。
我警覺地眯起眼,對程澤道:“我感覺有人在暗中跟蹤我!”
程澤順着我的視線看去,頓時嘴角抽搐,“你想多了,大概是個乞丐。”
乞丐?乞丐會穿紅披風?
我狐疑地向前一步,拐角處那角紅披風一閃,徹底不見了。
我:“……”
程澤乾咳一聲,轉移話題道:“接下來打算如何,繼續留在洛陽麼?”
我想了想,倚在門口道:“不了。下月上官靜要回來省親,我去長安陪陪她,順便辦點事兒。”
程澤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眼看我,眼神中有些猶豫,半響才偏過臉去不自然道:“你回長安後,去不去看我哥?”
我一怔,隨即慵懶一笑,漫不經心道:“去看他做什麼?他現在可是李隆基麾下的人,咱們是政敵。”
程澤眉毛動了動,有些失落:“你怨他選擇了臨淄王,對不對?”
“我不怨誰,阿澤,程野也好,李隆基也罷。我恨的只有我自己:早已預知一切,卻無力扭轉乾坤。”我自嘲一笑,朝程澤揮了揮手,起身告辭。
“你別怨他了,薛珂。”程野跟在我身後,用極爲複雜的語調大聲道:“上個月他和默哆打仗,差點死在了塞外!他不敢回來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