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夏府裡走出來的那位美麗夫人身着月白色深衣, 青絲隨意綰起,通體尋常,神態平和。
她遠遠地見到夏雪, 彎起嘴角:“昨日夏大人說會派人過來, 我就琢磨着該是你。阿雪, 這麼多年沒見, 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你。”
夏雪入宮時候還很小, 那時候她是太皇太后跟前的小紅人,連昔日的太子都跟她一塊玩耍,宮中妃子無一不討好她。而她明面上同她們都樂呵呵的, 可在心裡早把那些阿諛奉承的女人鄙視了一個遍。然而這些人裡,她還是有一兩個不敢輕易鄙視的。
一個是當時的皇后, 也便是如今的太后了;還有一位卻是常年守在北宮裡的張夫人, 也就是眼前的太妃。
至於原因, 夏雪如今見到太妃又清晰地回憶起來了,好似是因爲一回太子、冀王爺還有她三個人去爬樹摔下來, 結果三個人都掛了彩,不敢回未央、長樂二宮,於是跑進了冀王爺母親居住的北宮。結果這位溫柔端莊的張夫人在給他們三人換了乾淨衣裳又吃完點心後,一個挨着一個地打了三隻屁股。
打得三個小屁孩只得求饒,說下次不敢了。
自此以後夏雪明白了, 北宮的那位太妃看起來最好說話, 其實不好惹。如今回想起來, 除了自己年幼時候的稚氣以外, 更體會到張夫人當年會那樣對待冀王爺和陛下還有她, 是因爲她真心把這三個孩子都當做自己的孩子在教育。
想到這,夏雪上前, 挽住太妃手臂,甜甜一笑:“太妃,您纔是和從前一模一樣。我們進去說話,外頭風大,仔細吹着。”
蕭餘留在屋外,夏雪與太妃攜手入內。
夏雪今日來帶着任務,因此寒暄幾句後就開始問起太妃這些年的經歷。
只聽得太妃嘆息了一聲:“那年陛下安排冀兒假死一事想必你也已知曉,那時候陛下安排了人送我們母子倆去南邊避一避的,只是誰也沒想到我們在渡江時候碰巧遇上楚王和他女兒一道出遊,如此一來,他父女倆便‘請’了我們去楚國,而陛下的人也是一個都有去無回……在楚地的那幾年,楚王待我還算客氣,只是他將我們母子分開來,而我也是數月才能見我兒一次。如此持續了好多年,直到前陣子冀兒去楚地將我帶回來,想不到楚國公主又派人來擄……若不是你父親出面救下了我,只怕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具屍首了。”
夏雪眼尖,看到了太妃手腕上的淤青:“太妃,可否讓我看看你的手。”
待她同意後,夏雪將袖子往上卷,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只見太妃手上滿是淤青,深淺不一,有很多看得出來時候不短了,還有的應當是近期的……
她沉下臉問:“這些傷可是楚國人做的?”
太妃放下袖子,平靜道:“楚王待我客氣,可手底下的陽奉陰違的太多。況且他們知道我們母子是被朝廷賜死了的……阿雪,你也彆氣,這世間便是如此,有你榮華時候上趕着來的,自然也有你窮困時落井下石的。”
夏雪心中一痛,雖說太妃口中的道路她也懂,但親眼看到這一幕幕,如何能不震撼!
一個是太妃、一個當朝親王,兩位身份何其尊貴之人這些年在楚地的遭遇僅是滿身傷痕嗎?
她回想起那日與冀王爺聊起女子時他回答的那一句:那些個貧寒時不願來、富貴了上趕着的姑娘就算再標緻再七竅玲瓏又如何?終究不是最最貼心的,在下不稀罕!
原以爲他那是憤世嫉俗,是輕視女子,是狂妄……
如今細思來,那是切身經歷過之後的肺腑之言。
至此,夏雪想無需自己多勸什麼,有這些年的遭遇在,冀王爺一家絕不可能與楚王合作。
於是陪着太妃說起體己話。
還未說多久,房門外有動靜,不一會兒門就被推開。
參商陰鷙的神情在見到太妃那一刻也變得柔和起來:“娘,你沒事吧?”
夏雪自覺起身,將太妃身旁的位置讓給了參商。看着他們母子重逢時刻,夏雪恍然也明白了昨夜在行府參商會出現在楚阡陌身旁的原因了。
太妃見到參商自進門後就一直只同自己說話,不由得嗔了他一眼:“阿雪在呢,怎麼都不打個招呼?這麼多年沒見着了,怪想念的。”
參商這個時候才轉過頭來,似乎極不情願地衝夏雪點頭:“許久不見。”
夏雪回了個笑:“昨晚不是纔剛見過嗎?”
太妃燃起了興趣,笑問:“怎麼,你們見過了?發生什麼了嗎?”
參商目光漸冷,昨夜之事他不知該如何跟母親解釋。而他也不善於解釋,便準備開口說實話。
“昨夜陛下設宴,我們便都見着了。”夏雪衝着太妃盈盈笑着。
參商這時候又看了她一眼,卻看到她握住了自己的手,手掌貼合處生出一股柔軟溫暖的感覺,叫他一瞬間出神。直到發現那停留在自己手掌上那把鑰匙時候,她的手早已經離開了……
“這是什麼?”
夏雪淺笑道:“從前的冀王爺府邸,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
參商吃驚:“怎麼會在你那裡?”
夏雪很是平靜靠近,輕聲對他說:“你走後父親就將它買下來了,這些年就簡單地打掃,一直在等你和太妃回來呢。況且你昨晚殺了楚國公主,難保消息不會傳出去。先去那裡避一避風頭再說。”說着,她又挽住太妃的手,“這一回好了,陛下定會還你們一個名分。太妃,您就安心和王爺在長安城裡留下來,這裡纔是你們的家。”
參商忽然笑了下:“他們找了你真是最英明的決定,因爲除了你,不管是誰將鑰匙給我,我都不會接受。但現在……”他目光直視夏雪,絲毫不遮掩感情,“我收下了,謝謝。”
當着太妃的面,他竟然能說得如此直白……
夏雪彎起嘴角:也算是一條好漢!
送他們出門時候,參商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問道:“若是我此刻要你跟我一起走,你會嗎?”
這位好漢真是勇氣無敵了!
夏雪直視他的眼,沒有逃避:“此生怕是不能了,下輩子吧,若是有。”
參商忽然也笑了:“行,那就下輩子。”
送走了這對母子,夏雪直接讓蕭餘駕着馬車去了宮門口。她要親眼看着她爹光明正大地從這裡出來,從此以後他不再是一個假死之人,而是堂堂正正的博望公!
等了不知多久,忽聽得一羣人跪地呼萬歲。
夏雪心中一震,不久之後果真看到陛下與一衆大臣出了宮門,而站在陛下身邊的正是她的父親。
他們有說有笑的,看來這事情解決的並不艱難。
博望公一看就衝着皇帝及衆大臣笑道:“女兒親自來接,我這做爹的面子真大呢!”
博望公愛女成癡在長安城裡是出了名的,因此說出這話也沒人覺得吃驚,只一個勁地誇他這一家人有福氣。這紛紛散去,不打擾人家父女團聚了不是?
不過所有人都走了,可偏偏皇帝還在,他隔着幾步路的距離望着,終究還是過來拉起夏雪的手,對博望公道:“朕同阿雪有幾句話要說,博望公先回吧,稍後朕派人把她安然無恙地送回去。”
這皇帝金口都下了,博望公卻不依:“陛下,小女這兩日身子需要休養,有什麼事等日後再說吧。”
這話叫夏雪心慌不已:爹不會這時候就把孩子的事說了吧?
雖說不了解真相的人,聽不出博望公這話裡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但夏雪還是擔心英明如陛下會聽出蛛絲馬跡。
一慌之下,夏雪直接喊道:“爹,您帶着蕭餘先回去吧,我這邊說幾句話就走。”說完還一個勁地給親爹使眼色。
博望公和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敗下陣來,戀戀不捨地交代了幾句才離開。
皇帝拉着夏雪到了城門內,盯着她看了好久,忽然問道:“你就沒有什麼要對朕交代的?”
正所謂做賊心虛。夏雪這剎那就想到了:他知道孩子的事了!這可如何是好?
慌亂與緊張齊飛,夏雪偷偷瞄了皇帝一眼:“您都知道了?”
皇帝瞪了她一眼,終還是不忍斥責,在她頭頂上摩挲,聲音放柔了:“那日我看到你喝避子湯,本想直接把孩子塞到你懷裡讓你再也逃不開朕……如今想來,還是朕着急了,再緩緩吧,等一切安定下來,朕再來接你。”
來接我們母女。
夏雪這般在心裡回答,同時也笑了:這皇帝也有犯傻的時候,哪有什麼避子湯,誰跟他說避子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