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夏府儼然成了一座廢墟, 昔日屋舍綿延的華美壯闊都付與了肆虐火舌,只餘下灰燼在嘆息着那一幕幕的慘烈。
唯一保存完好的樓宇之一,宜芝軒裡彙集了從宮裡和民間調來的醫者聖手, 在一座並不大的軒樓裡救治被燒傷、刺傷、砍傷……的傷員。
夏雪腿上的箭着實爲難了御醫們, 因爲箭已經沒入骨骼, 且先前又不知被誰人弄斷了箭身, 如今露出在外的箭不夠手握。
若是如此, 到時候拔箭的着力點顯然是不夠的,就勢必……割開小腿肉,這生生的剜肉之痛一介弱女子如何能受住?還有剔骨拔箭, 這凌遲一般的痛足以摧毀一個人全部心智啊。
拔?還是不拔?
不拔的話,也許不會立刻就死, 但日後箭隨着骨骼長, 不知道這條腿是否會因此廢了。
若是拔, 這拔箭過程中的漫長痛楚能要人命啊!
御醫同民間醫聖商量許久,仍是無法決斷。
參商在外等候很久, 聽裡頭還是沒有動靜,只能叩門進了外室,詢問御醫。
“她小腿上的箭能不能拔?”
御醫好似遇到了救星,將裡頭的利害關係一一道來後又言:“你說這可怎麼辦?如今陛下在裡頭陪着夏主子,不好驚動啊。”
這是致殘還是致死的決斷, 又有何難?參商驀地望着御醫:“不拔!一切都不及性命重要, 就算她殘了又如何?”
好歹還能活着, 活着就是一切!
腳步聲從後面響起, 只見蟒袍一角飄出屏風, 隨後皇帝的身影出現在外室,他掃了衆人一眼:“朕只問:拔箭定死無疑?不拔定殘無疑?”
御醫面面相覷, 斟酌着語句回道:“陛下……臣說不好。興許夏主子能忍過那非人的痛,那麼拔箭也未必會……可這不拔,那麼長的箭留在骨肉裡,必定會影響走路,至於會不會殘也說不好……”
皇帝點頭思量了一番,在他出口之前,參商先奪聲而出:“不能拔!”
皇帝肅色看他:“別意氣用事,那會毀她一生,莫非你想她一輩子都在痛苦中度過?”
參商目光直視:“寧可痛苦着生,也不願她立刻就死!即便來日痛苦,我……們這麼多人都會陪在她身邊,爲她排遣逗她歡心,有何不可?”
皇帝笑了:“她何其驕傲一人,讓她從此遭受別人異樣的眼光,你竟還能以爲她會有歡心?”忽然笑容消失不見,他忽然從身手拿出一隻斷箭,緊握,“你們若不拔,那朕也只能在自己腿上刺入這麼一支箭了。”
參商忽然露出一抹笑:果然是皇帝,只要他想做的事,沒有人敢阻止!
所有人進去之時,夏雪正看着他們,她面冷,眼裡更是笑意全無。她視線停留在皇帝手上那支箭,什麼也沒說。很快又轉移了視線,道:“快拔吧。”
皇帝在牀榻邊上坐下,參商只能在旁邊看着。
御醫準備了熱水、紗布、刀子等等用品,望着那白皙小腿上驚人的傷口手顫不已。
火上燒熱了的刀子還帶着灼熱的氣息,一點點逼近,直催生人心底的恐慌。
夏雪甩開皇帝的手,忽然高聲喝道:“不動手還幹什麼呢!”
喝聲之後,突然之間,劇痛如山陵崩塌一樣覆滅而來,整個人都陷入了戰慄和抽搐。
原來這就是凌遲第一刀的滋味……
意識在劇痛面前全線崩潰,夏雪緊緊地咬住什麼東西,用力,連口中的血腥味也絲毫感覺不到。她只能察覺那一波一波剜心的痛。這痛源源不斷,好像永無止盡,讓人根本無法忍受!
天哪,我爲什麼要受這樣的痛!夏雪睜大眼睛看不見眼前的一切,只能浮現一張張讓她痛恨的臉:太后、宰相、楚阡陌……他們這些人要她死,更讓她生不如死,爲何他們還能好好的?
意識行到最飄渺處,她忽然還見到她爹夏鐸,他還是那樣的儒雅風骨,他與孃親臨窗作畫,紅袖添香、墨筆肆意……何等令人羨慕的場景!可是突然有一把劍刺入他的背,而那持劍之人……她看清了那張臉,竟然是自己!
她驚恐地睜開眼,忽然抱住身前的皇帝:“如若終究有一日我會害你,你還敢同我在一起嗎?”
良久沒聽見迴音,她快要放棄的時刻,聽見身後有聲飄入耳中:“剛纔在你昏死過去的時候,這樣的問題朕問了自己千百遍,可答案從未有過變化!”
夏雪攀着他的脖子,仰頭看他:“我要你親口說出來!”
“敢。”一個字正腔圓、堅定不移的音從皇帝口中道出,卻迎來了夏雪的笑容:“好!”
參商在二人說話之時默默地領着御醫退出房間,或許只有皇帝纔是對的,或許只有皇帝才配得上她。
這念頭如毒蛇一樣吞噬着他的心,讓他渾身不得勁。
在鬆開皇帝之後,夏雪纔看到他手上的牙印,那牙印深可見骨……她抓住皇帝的手,在那牙印周圍顫抖着撫·摸:“這印是我留下的?”
皇帝只看着她,神情安然。
她忽然將自己的臉貼在他手臂的牙印上:“難怪剛纔我熬過來了,原是腿上的疼分了一半與你……剛纔我見到爹了,可我看到的是我一劍刺了他,他卻還對我說:阿雪,爹只要你好好的……你說他傻不傻,你說你傻不傻?”
皇帝終於忍不住,捧起她的臉,吻住她的眼。那眼裡乾涸的,卻好像有無數的眼淚在翻涌出來。他細細地吻着,好似要吻盡一切悲傷。他的脣順着鼻樑往下,在那小巧的鼻尖上流連,又滑入她上脣。
那脣好似柔嫩多汁,裡頭帶着一絲的苦卻更多的是甘甜。
一時行到動情處,皇帝手掌撫着她後背,掌心的溫度透過輕薄的衣料往裡滲透、融合……
耳邊傳來了夏雪的嚶·嚀聲,那樣動聽誘人,如同豔麗多姿的神秘花林,輕聲地召喚着他再靠近些、再看仔細些。
可耳邊忽然傳來叩門聲,只聽得白周在外頭傳聲:“陛下,宮裡頭來話了,說是太后忽染風寒,可如今御醫都在這裡……”
皇帝並未理會,流連在夏雪脣上吮吸着她的芬芳,好似剛纔的話分毫沒聽着。
夏雪單手輕輕一推:“說不定是真的。”
皇帝面色依舊平靜:“那又如何?她也是時候該病了。倒是你,朕不放心留你在這裡,一會你就同朕一道乘了肩輿回宮。桂宮環境清幽,御醫又是隨傳隨到,你在裡頭養病最適宜不過。如何?”
說完詢問地望着她。
五歲時候夏雪住過宮裡,那時候住的是長樂宮,太皇太后的寢殿東側的小室。不過那時候年幼,進宮也不過是給太皇太后做個伴,討一份歡心。如今進宮可就不一樣了,妙齡女子入宮,大抵都是充入後宮爲妃的,且她身邊還有個正三品令人。
喏,連位分都定好了。
只見夏雪平靜道:“我會讓木叔帶着府上人去南郊老宅,不過他既要遷府,又要打理這邊的田產、鋪面,實在辛苦。我想着這些財物不如充歸朝廷,添點軍餉也是一樁美事,您若體恤,便看在府上人都英勇的份上,撤了奴僕的賤籍,讓他們各自去做點小營生。”說着她擡起頭來,目光堅定,“如此,我在宮中也能安心。”
御駕來得轟轟烈烈,走得時候同樣惹人眼,這長安城裡的百姓都看到御駕上除了皇帝還躺着一名女性,那女子喲自然是容貌甚佳,而且人家那身份也是有講頭的——昔日的博望侯之女。
那博望侯故後,反而被擡了爵位,如今已是博望公,連昔日的侯夫人都被封了侯。
再看看這姑娘本身,一入宮去,還不得是啥妃子娘娘的。
爹死後煊赫更甚,更加金貴呢!
人羣中此刻卻有一個衣着襤褸但容貌與那夏雪竟有七分像,她遙遙地望着御駕從眼前經過,目光中忽然添了幾分寒意。她身邊跟着一位老婦人,只聽老婦人拉扯着她的衣袖,說道:“公主啊,快走吧。若是讓她看到還不知道要對您做什麼呢!”
被喚作公主的女子正是楚阡陌,她冷冷地掃了老婦人一眼:“竹娘,你記着。今日是她略勝一籌,來日我定會讓她跪在我腳下磕頭認錯!”
竹娘拉着她出了人羣,也不敢捂她嘴,只得柔聲應道:“對對對,她敢讓人將您丟到南郊深林裡折辱,咱把這賬給她記上,來日不怕報不了。但如今人家有聖上護着,咱不跟她正面衝突,您說呢?”
楚阡陌秀眉一揚:“且看着她在宮裡怎麼鬥,若我是她,必定弄死那位老得成精的妖婆。果真如此,她便也算是幫我們楚國立下一大功了!來日她在我腳下時候,我會記得叫人賞她一寸軟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