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二孃有時感覺很冷,有時感覺很熱,更多時候,她感到自己上半身和下半身分離,上半身燒得不行,下半身卻冷到骨頭裡。
在這樣的冰火雙重摺磨下,她不得不從一個美麗的夢境中醒來。那夢十分和美,所以,她遲遲不想清醒。
在夢裡,母親身子康健,父親歲考奪桂,一舉成名。後來在春闈、殿試中接連撥得頭籌,被聖上欽點爲狀元,直接封爲刑部右侍郎,同左侍郎一起協助劉尚書統管刑部。兄長和弟弟也一武一文,十分爭氣。沈嬤嬤、疏影、立柏,也從不曾離開,一直陪在他們身邊。二房更沒有被逐出岑家,祖父和族長很是看重他們二房,做主將她父親記到她祖母高氏名下,成爲嫡支嫡子。高氏和她大伯母馮氏對此很是不忿,設計構陷二房未成,被祖父和族長知道後,將那二人休棄回孃家。從此,西府由她當家做主,二房獨大,二房所有人的日子都十分順美。
這樣美妙的夢,是她平日裡想也不敢想的。因病入了這樣一場仙夢,岑二孃只願長睡其中,永不清醒。可她的身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兩種極端溫度的交替,令她難受不已,只得睜目醒來。
沒想到她醒來第一個看到的,居然是之前在招福客棧與她打過一場架的安三少!這是哪兒?她怎麼會和那個品行不堪的安三少在一起?父親、泠風、林五爺和其他人,都去了哪兒?母親、大兄、三弟他們,可都安全了?
岑二孃有無數疑問,礙於她的喉嚨又幹又癢,想問,一時又發不出聲。光是睜眼和張合嘴脣這兩個簡單的動作,幾乎耗盡了她的體力。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眼皮重似千斤,渾身更是痠痛無力,很快,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
她閉閉眼,慢慢積蓄了一點兒精力,須臾後睜目,朝坐在她斜下方、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着盹的安三少低聲喊:“水……有水……麼?我……想……喝水……”
她艱澀無比地喊出幾個字,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又啞又沉還鈍,像刀慢慢磨過石板的聲音,又彷彿鋸子鋸木頭的聲音,與從前彷如珠玉落盤、清脆悅耳的嗓音差之千里。
安三少夢見一個枯乾的老鬼追着自己要水喝,耳邊滿是他“水……水……”招魂一般乾澀、不堪入耳的聲音,他一下被嚇醒,猛地起身,結果撞到了馬車頂部的橫木,疼得他吱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氣,整個人瞬間清醒。
岑二孃第十二次對着他呼喊:“水……”
安三少因側身站在岑二孃腳邊,沒有看她已醒來,以爲自己撞鬼了,驀地後背一涼,搓着手臂抖了抖:“媽呀!這鬼陰魂不散哪!”
馬車外,趕車的老廉頭聽到動靜,一手拉着繮繩,一手掀開車簾,問:“三少爺,怎麼了?”
岑三少不好意思說自己被夢魘嚇到,故作鎮靜地清清喉嚨,朝老廉頭揮手:“沒事兒。今晚必須趕在城禁前進入肅州府城,好好趕你的車去!要是壞了爺的事兒,信不信爺踢爆你的頭!”
“好咧!”老廉頭憨實地笑了笑,“我老廉頭辦事兒,三少爺大可放心。絕不會讓你有機會,衝我這腦袋下腳的。”
“行了,好好趕車,要是出了岔子,讓爺顛着撞着了,照樣踢爆你的頭。”安三少比着腳恐嚇老廉頭。
躺在馬車裡厚厚軟軟的羊毛毯上的岑二孃,也恨不得一腳踢爆那安三少那聾子的頭!可她渾身無力,喉嚨因連續喊着要水而幹痛不已,稍稍一動,就疼得抓心。她衝安三少翻了白眼,勉力喊了聲:“水……”
她發現,只要遇上安三少,自己的涵養和耐心總會長翅而飛,整個人也會變得低俗暴躁。
大約是她和他,八字不合吧。或許,是對方太傻太俗,呃,還很聾,適才睡得跟豬似的,怎麼也叫不醒,連帶着降低了她的格調。
不是說近墨者黑麼。
思及此,岑二孃無聲對着傻呆傻呆的安三少,又翻了個白眼。
“你醒了!”安三少終於轉身往上看,岑二孃那雙黑漉漉的美目一下引入眼簾,他怔了怔:這小子的眼睛好漂亮!
待他從那雙清冽的眸子裡回神,發現眼睛的主人正瞪視着他。他恍惚還看到,那半死不活、昏睡了一天一夜的小子,衝他翻白眼?!
安三少再看,發現對方急切地凝視着他,動了動滿是白色死皮和紅色血縫的嘴脣,又一個鬼叫一般的“水”字,自他口中而出。
安三少吐出一口濁氣,“原來是你小子要水呀!嚇死爺了。”他拍拍自己的胸口,曲腿坐下,長手一伸,拎起小木几上的茶壺,給岑二孃倒了杯溫溫的茶水。
然後,他一手放下茶壺,粗暴地拎着還在爲他那句“小子”困惑不已的岑二孃的後衣領,猛地將她提起來坐着。隨即,也不管岑二孃舒不舒適,一手將茶杯湊到她脣邊,直接往下灌。
安三少一邊灌水,一邊想:自己可是古往今來第一大善人!昨日傍晚路過湛洲與肅州交界處的汾河,看到這個小子浮在河面上,抱着一根木頭玩漂移,他親自跳下河,與兩個護衛一起把這小子從河裡撈起。救了這小子一命不說,還紆尊降貴地守了他一整夜,此刻還親自服侍這個乞丐一樣的小子喝水。連他爹孃、祖父祖母都沒享受過的待遇,教這小子受了。他家的祖墳,肯定是冒青煙了。
岑二孃一邊咳嗽一邊吞嚥着茶水,那杯茶她貌似只喝了一小半,其餘的都流到了她的脖頸和衣領間。
安三少鄙夷地斜睨她:“瞧你,這麼大的人,連水都不會喝!還要嗎?”
語罷,他見岑二孃呆呆點頭,便將右手裡空空的茶杯放下,又提起茶壺倒了滿滿一杯水,繼續效仿上次的動作,粗魯地一下將茶水傾倒進岑二孃半張的小口中。
岑二孃一邊腹謗不會照顧病人的安三少,一邊急急吞茶水。這次她咽得太急,雖然沒有茶水流出口中,自己卻不由得打了個響亮的嗝兒,還噴出一口茶水,落在了厚實柔軟的被子上。
作者有話說:安三少把岑二孃當做少年了。這是這娃兒悲催的開始……因着安三少認爲女主是少年,所以,在他發現岑二孃的女兒身之前,以他的立場提及岑二孃,都是用的“他”。
附送小劇場一則:
多年後,克服了重重心理障礙,又歷經九九八十一難,才把岑二孃娶回家的安三少,回想當初,淚目遠望:當年我怎麼就瞎了眼,把好好一美少女看成了少年!自己把自己逼彎不說!還浪費了那麼多寶貴的時光!蒼天呀!
已是安夫人的岑二孃呵呵一笑:有眼無珠,怪我咯?隨即一巴掌甩在他的後腦勺上:滾出去號!吵得老孃頭暈!
安三少:頭暈?!大夫!大夫在哪兒?快來!我夫人頭暈呢!
葦草鄙視某人:這個二傻子,真是十年如一日地賣蠢呀。
安三少提刀:老子砍死你這個毀我形象的渣作者!
安夫人也在一旁抄起了大刀,陰笑着靠近葦草。
葦草抱頭鼠竄:這年頭,有靠山的二傻子不能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