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嬤嬤行事,足夠小心謹慎,可恰恰正是這份小心,讓她顯得有些不自如,叫人心生疑竇。闔府上下皆知,周嬤嬤的地位不同於普通僕婦,她的女兒是燕淮的乳孃,更是因燕淮而亡,她的外孫如意是燕淮的左臂右膀之一,是成國公府的管事。因而她在府中行動自由,四處可去,甚至於還拿捏着小萬氏的吃穿用度。
內宅裡,她是一把手。
若她出了紕漏,那成國公府外宅即便始終固若金湯,鐵桶似的牢不可破,也是無用的。從外破不易,由內至外,卻是十分容易。可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一羣大老爺們,哪裡能事無鉅細,連內院也打理得妥妥當當。
自古以來,男主外女主內,分工明確,可見婦人天生就比男人更擅於處理這些內宅事務。
燕家缺個能主持中饋的主母,故而將權交予了周嬤嬤。
不但如意信任她,燕淮也向來都是信任她的。直到萬幾道夫婦帶着那兩大箱的衣料親自來了一趟燕家,去見過小萬氏之後,燕淮方纔慎重了起來。於情於理,他都不能攔着萬幾道夫婦,不叫他們見小萬氏的面,所以打從一開始得知了消息,他便沒有想過“避”字。
他由得萬幾道夫婦上門,由得他們去見小萬氏。
然後,他打發瞭如意去問過周嬤嬤,一點點仔仔細細地問了她當時萬夫人同小萬氏相處的情況,說的話,做的事。周嬤嬤也仔細地說了,沒有一丁點遺漏。
如意信以爲真,燕淮卻就此起了疑心。
周嬤嬤年紀大了,記性漸漸變得沒那麼好,前些日子連月例銀子發過一回的事都差點忘了,又多發了一回。這樣的一個老嫗,如何能將萬夫人跟小萬氏說的話。做的事,眉眼模樣何時哭何時笑,都記得一清二楚,事無鉅細?
休說周嬤嬤不行。即便換了如意候在當場,只怕也無法記得這般清楚詳細。
於是,過得半日,燕淮裝作無意,私下裡問起周嬤嬤,那日萬夫人送了哪些料子來,可有合適的,挑兩匹出來讓她自己做了衣裳穿。
她是極得臉的婆子,得這樣的賞並不少見,因而也沒有受寵若驚。只感恩戴德地謝過了,但說起料子來,卻是支支吾吾的說不清楚。燕淮又問起萬夫人說的那些話,周嬤嬤面露茫然,過得片刻纔將話給接上了。
謊話本就是真真假假攙在一塊說的。這會重新提起,連周嬤嬤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更何況,她的記性,委實變得差了。
燕淮轉身便派了個人,仔細跟着周嬤嬤。
這事瞞着如意,若是他多心了,那就不必告知如意。免得叫他心中不好受。若是真的……自然要確認到最後一步,纔好叫他知道。
一開始,事情並無異常,又過幾日,周嬤嬤才露出了馬腳。她出了一趟門,回來時神色便有了些異樣。她的確是去採買的。但半道上遇上了不想遇到的人。
那日在小萬氏房中,萬夫人千叮嚀萬囑咐,勸着小萬氏跟燕霖不要再繼續較真,暫且先離開了京都,往後的事往後再議。小萬氏便當着萬夫人的面。同燕霖小聲說了好一番的話,最後燕霖點了頭,母子二人鎮定地告訴萬夫人,遵從萬幾道的意思行事。
然而誰也不知,小萬氏同燕霖說的,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
她在佛前日日誦經叩首多年,一顆心卻絲毫沒有被洗淨的痕跡,她日益偏執,只是更加隱忍。
見到了兒子,她心裡那些日積月累的怨憤,就此噴薄而出,似決堤洪水,洶涌澎拜。
母子二人假意答應下來,暗地裡卻鼓搗起了陰謀。
周嬤嬤本就如牆頭之草,隨風搖擺,因爲自私怕死,故而當年能捨女兒去死,而今又因怕如意知曉此事憎惡自己,願以一切來瞞,哪怕做不忠不義之人,陷燕家於危境。
她暗暗地想過,燕淮也好,燕霖也罷,都是燕家的主子,不論哪一個成了,都同她沒有干係。她要做的,只是在內宅中替換兩個婢女,準備幾套衣裳,悄悄開個門罷了。到時候,小萬氏能不能被人救走,燕家的主子是誰,她都不管……
只要瞞住瞭如意,她就能一如既往地心安理得。
周嬤嬤打定的好主意,卻忘了,蠍子蜇人可不分好歹,小萬氏根本沒打算叫她跟如意活下去!
小萬氏母子,編織了一個又一個的謊言,騙了諸人。
燕霖答應萬幾道要離開京都,卻要求帶着母親一道走,若不然,他絕不離開。萬幾道思量後,允了他的話。於是,衆人便開始着手往燕家救人。可燕霖自有其打算,他要殺了燕嫺!
燕淮少年得志,又得皇帝青眼,叫燕霖想起來便心如刀絞,嫉恨得緊。
如若能殺了燕嫺,必定叫燕淮痛苦。
這樣的念頭一在腦海裡冒出,就開始盤旋不去,燕霖甚至不同小萬氏商議,便打定了主意。
一把火燒了……一了百了……
倒是周嬤嬤,透露了寧安堂所在後,心中惴惴不安,故而趁着事情未成,匆匆四處尋起了如意,好在叫她給尋見了。然而突然多出了個鹿大夫,叫她知道,事情出差池了。
她沒有想到,府裡不止多個鹿大夫,原來還有別的人在。
她癱坐在地上,懊悔不已。
被燕淮搬來照看燕嫺,不叫燕嫺知道這件事的救兵,泰然自若地站在廊下,領子上繡着的長枝綠鄂梅花,更顯得她膚白賽雪,朱脣玉面。
若非燕景的墓直接被人給盜了,燕淮決計是不會離開的,謝姝寧也不會答應來這一趟。
連親戚都不是兩家人,這事到底是燕家的家務事,她插手,本是僭越。但燕淮這回是不走也得走,燕嫺身邊無人,又是心思重的人,謝姝寧哪裡放心讓她一人呆着。明知自己不必到場,也不會出大事,但她還是來了。
饒是她,也不曾想到他們竟然會從燕景的墓上下手。也不知是燕霖出的主意。還是萬幾道……又或是小萬氏……
不論是哪個,都是極歹毒的心思。
她瞥了一眼周嬤嬤,道:“送周嬤嬤下去歇着吧。”
至於如何處置,就不是她的事了。
周嬤嬤喊了兩聲如意,叫人給帶了下去。
如意木立在原地,半響眼中才有了些神采,他問謝姝寧:“可是二爺回來了?”
漠北蘭羌出事,燕霖失去蹤跡,生死不明一事,他也是知道的。府裡安生了這麼久。這會卻突然出了這樣的大事,只怕同燕霖脫不了干係。他委頓地看着謝姝寧,“姥姥她,究竟是爲何?”
謝姝寧一面讓小七將那假的婢女也給帶了下去,一面同如意道:“只怕你問她。她自己也說不明白。有時候,人的心思複雜得叫自己也看不透。她選擇站在另一邊,自然有她的道理。”
如意垮着臉,似要哭,強忍着。
謝姝寧便也不再言語。
——燕霖回來了。
偌大的京都,他能依靠的人,只有萬幾道。
連她都知道的事。燕淮怎會不知。吉祥的傷不是白受的,京都上下,能有能力那麼快便清了場的人,真要算,其實並不多。
所以燕淮去見了萬老夫人,親自去了一趟久未去過的萬家。
他從前沒有想過要置燕霖於死地。今時也不會改變決定。然而他等着,注意着,他們卻將主意打到了燕嫺的身上。
那樣一個孱弱而無力的可憐姑娘,生下來便知自己命不久矣,吃不了想吃的。去不了想去的地方,卻心心念念着衆人的好。父親沉默寡言,面容冷峻,但只要偶爾來看她,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母親生下她便去世了,可不論她是何模樣,生不如死,也是她心中最好的母親,只因她給了自己性命;繼母跟同父異母的二哥,在她心中,也有可取之處。
沒有人非善即惡,人總是多面的。
她只是,更願意往好的看。
這樣一個人,竟有人要活活燒死她。
謝姝寧遙遙朝小萬氏所在的方向望去,眼神冷凝。
時至今日,她終於明白了,爲何前世燕淮一開始已留了小萬氏跟燕霖的性命,過得幾年卻改了主意。
兜兜轉轉,許多事似乎變得不一樣了,但卻總忍不住回到最初命定的那個位置。好比她復生後,母親活了下來,可最後還是差點命喪惠州。燕淮這一世變了許多,許多事都已提前,最後燕霖還是活着回到了京都,還是差點殺了燕嫺。
因果輪迴,難道真的避不開?
謝姝寧想起前世的燕淮,心中一涼。
難道前一世,燕嫺並沒能活下來?
她沒有參與,甚至不知燕嫺的存在,並不知情,她只知道,燕淮的陰鷙狠辣真正開始叫人詬病叫人聞風喪膽,皆始於這一年。
此刻身處西山陵園的燕淮,正在同京兆尹李大人說着話。
燕景的墓被盜,可不是小事,在場諸人的神色都很凝重。
燕淮卻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想,自家大舅舅這般不知進退,只怕也是時候告老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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