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蒙的衆多分身中,大部分都有各自擅長的特殊技能,祂們相同卻又與衆不同——從給蒸汽列車鋪設規整的鐵軌,到能將風景比例完整地用炭筆或顏料還原至畫布上,祂們做的不一定是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但多少也說得上是消遣——畢竟分身過的總是別人的人生,竊取某種非凡之外的能力,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自從第四紀結束,阿蒙就丟掉了明面上的身份,祂的分身如雨後真菌般散入泥濘的角落,沒有人知道準確的數量,而阿蒙也從來不在乎這個,祂對於低序列的特性非常寬容,如果分身想吃,那就自己去找。
而“阿蒙家族”就此轉入地下,這讓還活着的“偷盜者”們更加恐懼,因爲你不知道昨天見到的人,今天突然戴上了單片眼鏡,究竟是因爲一時興起追隨時尚,還是內在已經換成了別的東西。
本體跟分身間保留着密切的聯繫,錨與自我認知的調整,達成了一種雙方同步的平衡,本體與分身都是阿蒙,而分身又有各自的任務乃至於生活。
其中當然也有水手阿蒙,或者說,被阿蒙們一同共享的航海知識。
只是在簡單驗證過部分物理規律後,站在“四葉草號”船頭的阿蒙分身,被迫放棄了應有航海知識的考慮。
這裡的空間與時間都是錯亂的,沒有可以辨認方向的風,沒有積蓄雨水的雲,銀色的海面在阿蒙眼裡,不像是“海水”,反而更接近於傳統生命學派理論對於某條河流的具象化描述。
但是遠方銀色的海面與微亮的天空相接,定格在沒有變化的晨昏上,除非這條“河流”能寬闊到沒有邊際,以至於覆蓋了一切——
“或者祂淹沒了一切。”阿蒙低聲地說道。
祂不再眺望遠處尋找任何島嶼,而是回過頭,看向那個充滿警覺的半神,即使他仍然努力護在另外兩個非凡者身前,這對阿蒙來說也沒什麼意義。祂早就留了時之蟲寄生在他們身上,只是那位被喊作船長的人毫無察覺而已,他的靈性直覺大概很緊張,但是並不清楚緊張的來源。
阿蒙露出親切的笑容:“我沒有惡意,只是想緩和下這緊張的氣氛。事實上,我還需要這艘船帶領我前進,因爲我在這裡也找不到方向。”
本體給的指示太模糊,所以祂現在沒有太多的倚靠,拿這些人類來試探環境,也是另一種不錯的選擇。
畢竟他們無法傷害到自己,而那個低序列“怪物”的狀態很不正常,那副狂信徒的作派讓阿蒙懷疑他被某些力量所感染。所以祂不打算深度寄生他們——但是如果有意外發生,阿蒙也不打算提供多少保護,只要這艘船還在就夠了。
亞倫只是回望着阿蒙,沉默地點點頭,沒有開口。
維卡對此也沒有什麼反應,隔了好幾秒,他才突然靠近昏睡的馬蒂歐,用力地推了兩把。
在一聲怪叫中,馬蒂歐猛地睜開了眼睛,先前那難以抵擋的睏意消失無蹤,一同消失的,還有讓他仍然流連不已的夢境:
“等等,我——”
眼前亞倫疑惑的眼神,還有維卡關切的表情,讓馬蒂歐從夢境中回過神來。
“你夢到什麼了?”
“我夢到了特里爾,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那條老街上總是有機油的味道,但是隔壁街的肉餅——不對,最重要的是,那裡還有我的、我的父母……”
馬蒂歐忽然間回過神來,意識到剛纔詢問他的是另外一個人,下意識循着聲音望過去,看到一位穿着古典長袍的男性,戴着非常不合潮流的尖頂帽,怎麼看都不像是任何一位馬蒂歐認識的船員。
“你的父母已經死了。”
那個陌生人這樣說道,瞬間讓馬蒂歐對他的一絲好感蕩然無存,不過他冷着臉迴應了這話:“是,他們都是很好的人,真是很遺憾不能把他們介紹給你。”
但是那個青年卻好像看穿了馬蒂歐心裡所想,竟然聽上去對此有所瞭解:“不見得吧?叛教者和異端……”
因爲沉默開始發酵成敵意,亞倫迅速將話題扯回了先前的事情上,不希望馬蒂歐正面得罪那個神秘的外來者:“你夢到了童年的時候,你的父母還在?”
馬蒂歐點點頭,夢境中的事情並沒有因爲他醒過來而淡化,反而像是十分詳細的回憶,彷彿剛剛發生在昨天的事情:“我們沒有遇到……沒有遇到教會的圍剿。他們跟普通人一樣,就是一對隨處可見的夫婦。”
這句話基本坐實了“叛教者和異端”的形容,馬蒂歐沒有看向那個黑髮的年輕人,轉而望向了維卡:“我是不是在夢裡睡了很久?”
“夢境裡的時間沒有意義,”維卡坦然地回道,“你有看到她嗎?”
“有,我現在全想起來了,她甚至在我的夢裡說了些什麼……該死,我怎麼會把艾絲特的事情給忘掉的?”
馬蒂歐一邊說着,一邊試圖從甲板上站起身體,卻感覺到自己的靈性乾涸幾近枯竭,隨之而來的虛弱感讓他眼前一昏,趕緊重新坐回原處,衝想要伸手扶自己一把的亞倫擺了擺手。
“祂跟你說了什麼?”阿蒙忽然問道。
“祂?不不,艾絲特只是我認識的一個人,你可能誤會了什麼。”馬蒂歐下意識反駁起來,隨即又覺得,自己沒必要給對方解釋——他根本不認識那個人是誰。
維卡盯着馬蒂歐,那神情中不再是關切,反而變得相當恍惚:“夢境汲取了你的靈力,或者說,是幻夢境將你的靈力與願望做了交換。”
“這就是爲什麼我感覺被抽乾的原因?”
亞倫拍了拍馬蒂歐的肩膀:“那如果,我是說如果,馬蒂歐繼續睡下去了呢?”
阿蒙笑眯眯地插話道:“會死吧。”
“馬蒂歐會永遠沉入夢境裡,他的身體會因爲失控而毀滅,但是他的非凡特性會帶着靈體,溶解到這個世界中。”
維卡的回答,讓甲板上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一場永遠不醒來的美夢?”馬蒂歐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將再次睡下去的想法從腦海中趕出去,“聽上去可真是美好的陷阱。”
亞倫卻對自己會夢到什麼充滿好奇,但是他不放心地瞥了眼那個面帶笑容的青年,迅速地將責任放置到這份好奇之上,他不能將維卡和馬蒂歐單獨留在對方眼前,那對他們來說太危險了。
馬蒂歐好歹還當過自己一段時間的船員,而維卡吐露的那些信息,在這艘船上說得上相當重要。
阿蒙對此並不在乎,而是繼續向對祂厭煩的馬蒂歐,發出了進一步追問:“但是你很喜歡那場夢境,如果能永遠留在裡面、不用分辨現實和夢境,它不就成爲了現實嗎?”
馬蒂歐愣住了,他怔怔地思考了幾秒,最終還是皺起眉頭:“那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你的心願已經實現了。”
維卡搶在馬蒂歐之前開口說道:“那不是實現心願,而是一種扭曲的剝奪,只會讓馬蒂歐被留在這個世界。對於現實世界來說,這就是單純的死亡而已——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這樣,這裡什麼都不剩了。”
阿蒙對維卡的話大多不屑一顧:“這裡還有海洋與天空。”
維卡平靜以對:“那你以爲它們是什麼?它們只是舊世界的遺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