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入金色之後,那股無形的沉重壓迫感反而消失了。
黑色長槍以一種無物可阻擋的勢頭,在前方開闢出了一條縫隙,直到它完全穿過散發出金光的迷霧,艾絲特在完全離開雲層的範圍前,還往身後瞥了一眼,她經過的地方已經完全合攏,沒有留下任何通路。
在被完全困在雲層之前,艾絲特的右手一握,然後用力抓在了長槍的槍柄上,她的身體也一同脫離了金色籠罩的範圍。
直到這一刻,艾絲特才呼出一口氣,感覺到了重新落在身上的重力,這讓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掉落幾米後,又在艾絲特的“欺詐”調整下,化作一根輕柔地羽毛,輕飄飄地繼續往下墜去。
下方的地面又成了黑色,金色雲層仍然位於頭頂的“天空”裡,但是在經過前面兩次翻轉後,艾絲特已經不太在意這裡是否還“正常”了。
所有的常理都被限定在無形的規則裡,在先前改變長槍衝力的時候,艾絲特就已經察覺到了這點,最終的效果也驗證了她的懷疑。這使得她作爲“欺瞞導師”的能力,反而在這裡得到了極大的強化,艾絲特所面對的規則幾乎處處漏洞,完全無法達成穩定與自洽,很容易被她隨手拆解。
不過這裡的空間,每一層都比上一層更狹隘,這不只是因爲俯瞰下方的時候,艾絲特能遠遠望見被黑暗環繞的邊緣,更多也是出於她對這片空間的一種直覺。
回憶着先前邊緣呈現直角的地塊,艾絲特又抖了兩下自己的披肩,希望能看到一條時之蟲從裡面滾出來——不過她的希望當然落空了。
艾絲特只能低聲地呼喚起來:“喂,你還在嗎?”
“嗯,總不可能是別人在跟你說話吧?”烏鴉沙啞的回答很散漫,遠沒有先前卡赫讓艾絲特“加油”時那麼愉快。或許是因爲沒有足夠吸引的事情發生,艾絲特沒能遇到極端的危險,這讓烏鴉一直沒有辦法繼續“勸說”艾絲特。
不遇到強迫她妥協的絕境,艾絲特是不可能在兩方的僵持中讓步的,烏鴉心裡很清楚。
艾絲特纔不在乎烏鴉現在是否愉快:“這裡的結構好像是三角……四角形的尖塔?”
“你可以直接說‘金字塔’的。”
“一時間沒想起來,”艾絲特含糊地道,“我記得南大陸就有設置‘倒金字塔’陵墓的風俗。”
“那你覺得這裡是陵墓嗎?”
“不像,但是那些黑白騎士總應該是在守護什麼。”
艾絲特下墜的過程並沒有中斷,隨着離地面越來越近,她的視野中也出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從外觀上來看,那是些來回行走的黑色泥偶,它們漫無目的地在廣袤的平原上徘徊,彼此間甚至還有比劃着肢體的互動。
不遠處甚至還有些簡陋的土包,都是用黑色泥塊與草梗堆砌成形,如果算上那供泥偶進出的拱形洞口,它大概算得上是某種極具地域特色的房屋。
這樣的景象,讓艾絲特在疑惑的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這簡直就像是有人混合着泥土捏出塑像,控制着這些泥偶,在這半封閉的空間裡玩過家家,讓守衛在外面把不老實的客人統統攔住。
不過艾絲特最終並沒有笑出來,反而在察覺到異常後,她的臉色逐漸變得淡漠。
艾絲特又一次呼喚了不知道藏在什麼地方的烏鴉:“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倖存’的城鎮之一?以這樣的形式?”
她的聲音聽上去非常壓抑,就像一根繃緊的彈簧。
“是,因爲這個‘城鎮’仍然存在,包括它的居民們。”
這不是艾絲特想聽到的回答,但這一切已經是擺在她眼皮底下的事實。
就好像覺得艾絲特需要再惱火一些似的,停頓兩秒後,烏鴉的聲音又響起了:“你也可以說原先的‘城鎮’不存在,因爲它已經改名爲‘國’了。”
艾絲特一反常態,她沒有吐槽什麼,只是安靜地加快了下沉的速度,穩穩地站在地面上之後,她便徑直走向附近離自己最近的泥人。
這些黑色的泥人身上,沒有清晰的關節,更沒有任何毛髮,它們的頭部僅有眼睛、鼻孔、嘴巴和耳朵的窟窿,四肢卻像是細長的麪包條,只是在手上有着被刻意打磨的痕跡,使得那五根手指得以自由一點活動。
泥人的高矮也各不相同,至少離艾絲特最近的,是一位個子只到她胸口的嬌小泥人,在艾絲特接近的時候,這幾乎沒有脖子的泥像,並沒有像別的同胞一樣畏懼地退開,而是用那空洞的眼眶呆呆地凝望着艾絲特。
艾絲特的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有另一個“靈”在打量着自己,不,不只是“她”,還有所有的,其餘的“靈”,都在往這個方向張望。
因爲身體構造不允許它們快速移動,它們只是緩緩在外圍聚集,那種窺視的感覺並沒有惡意,甚至缺乏應有的警戒與防備,只是對這位與“他們”不同的外來者充滿了驚奇。
一個讓艾絲特感到更不舒服的疑問從她心裡冒了出來:這些靈體仍然有意識的人類,知道自己現在已經變成泥像了嗎?如果這裡的規則不允許“他們”分辨真相,那對“他們”來說……
艾絲特迅速將那個讓她更加惱火的預想趕出腦海,她試着用古弗薩克語跟眼前的泥偶打起招呼,即使艾絲特並不清楚“她”是否能聽到自己的話語:“你好?”
泥偶嘴巴處的洞口因鼓風而收縮,繼而又擴散,吹出柔和氣流的同時,竟然真的散發出了聲音:“你好?”
不過艾絲特立刻意識到,這聲反問,只是對她提問的一種“拙劣”模仿,在艾絲特還想尋找別的溝通方法時,那泥偶中的靈卻散發出歡快的情緒,然後轉身緩緩往別的地方挪去,因爲動作幅度太劇烈,泥人的腿部有大片脫落,露出裡面因努力行走而彎曲的白骨。
艾絲特下意識握緊了右手,但是最終又無力地鬆開——畢竟她要對抗的源頭不在這裡。
艾絲特心裡也有所猜測,如果她肆意毀掉這些包覆在靈體與骨骼外的黑泥土,那之後的泥偶會變得多麼悽慘,她不會想見證。
那些泥偶間已經開始通過互相觸碰,進行起某種艾絲特無法參與的交流,很快,艾絲特就聽到了它們溝通的結果,越來越多的氣流被抽取又呼出,散發出“呼呼”響的那句話語,重複着同樣的、語調扭曲的一句話:
“你好?”
艾絲特重重地嘆了口氣,聽到一聲嘲笑在耳邊響起:“看來它們還挺喜歡你的。”
“……你有什麼好辦法嗎?”艾絲特低聲詢問的同時,也俯身從地上撈起一把黑色的泥土,它們很快在她的掌心裡溶解成粉末,露出明顯的抗拒意味。
“我沒有。”沙啞的聲音笑着回答道。
謊言,又是這樣,就是指望我求祂幫忙……
艾絲特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再度走向那不斷重複着“你好”這個詞語的泥偶,它們的聲音因爲重疊而混雜,讓這片土地上的喧鬧聲越來越大。
然而讓艾絲特停下腳步的事情發生了。
她聽到一聲暴戾的震響,從下方地底的更深處傳出來,使得地面開始劇烈震盪。
那是一聲充滿怒火的咆哮,這聲音不知道穿過了多遠的距離,但卻像是在艾絲特耳邊直接炸開一般。
有某人清晰地大吼出了一個詞語:“安靜——”
在猛烈的震盪中,泥偶身上的黑土被震散,白色的殘缺骨架與斷裂的泥像肢體,瞬間成了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接連倒下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