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逐漸變得昏黃,在進一步融進黑暗前,所有將要向“命運天使”祈禱好運的人們,已經聚集在寬闊的廣場上。
這座名叫“夢城”的城市沒有太多的固定人口,它起初只是個小村子,因爲處在被規劃的道路附近,才成爲往來運輸的中轉點,在最近十幾年才發展起來。
商人們也對好運有着格外的偏好,總喜歡向“命運天使”祈禱旅途平安,纔會將這樣的風俗帶到這裡,直到它從一座村子發展到城鎮,建立主的修道院後,這種習慣也隨即被保留下來。
另一方面,也並非所有人都會來參加日夜交替時的祈禱,這只是部分人的日常生活,不是強制參與的活動。
“不過在這裡,每年都有固定的一天,他們會在廣場上舉行‘好夢祭禮’,集體向‘命運天使’進行祈禱。我不知道烏洛琉斯平時怎麼處理禱告的,但是在那一天,祂似乎會統一回應這些有‘好夢祭禮’禱告習慣的居民。”
阿蒙一邊解釋着,一邊拉着卓婭擠過人羣,沒有人看到祂們,或者說,沒有人注意到這兩個孩子身高的外來者。
某種方面來說,這也是阿蒙在跟亞當相處夠久後,用“偷盜者”的能力,對“觀衆”的心理學隱身進行模仿。
通過偷走兩人的存在感,竊取範圍區域內他人對自己與卓婭的認知,欺詐物理上的規則等等,這對現在的阿蒙來說,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即使阿蒙仍然保持着孩童的外貌,那也只是爲了讓父親高興,便於向父親撒嬌討要自己想要的特權。
雖然阿蒙自己從不覺得,但祂確實也與伊甸成長的那個孩子越來越不同,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時之天使”。
“好夢祭禮……”卓婭低聲念道。
這個詞語觸動了某種記憶,阿蒙能從卓婭猶豫的聲音裡觀察到這點,雖然很細微,但是卓婭的語氣比平時要更加柔和,像是在懷念什麼。
阿蒙記住了這點,卻沒有立刻詢問卓婭,反而繼續介紹下去:
“‘好夢祭禮’,就是字面意思,他們會跟平時一樣聚在這裡,然後祈禱‘命運天使’賦予一場好夢。在那一天,人們能得到他們所渴求的真實夢境,而且在夢裡保持清醒,即使醒過來也不會忘記。
“任何事情都可以在夢境中成真,我竊取了部分信徒相關的記憶,記憶中的夢境仍然無比真實。說實話,我一直不理解烏洛琉斯是怎麼做到的。”
祂們繞過過一對抱着孩子的夫妻,站定到廣場的邊緣,那個男孩被他的父親架了起來,正坐在那位父親的頭頂,手上攢着亞麻色的頭髮“咯咯”傻笑個不停。
阿蒙的目光在那家人身上停留了幾秒,才移開,轉向旁邊的卓婭:“你覺得那種‘好夢祭禮’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烏洛琉斯能做到這一點,跟‘命運’與另一層世界的運轉規則有關,我無法用語言描述其間關聯。”
阿蒙迅速想出了一個簡單粗暴的解決辦法:“那我可以從你身上偷出相應的能力嗎?如果我能直接應用那種能力,或許就能理解你無法解釋的部分了。”
卓婭安靜了一會兒,搖搖頭:“不行,做不到的。”
祂沒有進一步解釋其原因。
廣場上逐漸安靜下來,就在天色將近轉黑的時間點,穿着黑色牧師長袍的中年人走出教堂,來到衆人聚集的廣場前方,站到帶有墊腳石的圓臺邊。
所有站在原地的居民都仰起頭,望向這位早就很熟悉的面孔,等待這一切的開始。
牧師向着人羣張開雙臂時,手中還懷抱着造物主的聖典,祂的神態很虔誠,符合一位牧師應有的樣子:
“很高興再一次於此見到你們,我親愛的的兄弟姐妹們。新的一天即將過去,夜晚的時間很快就會到來,願創造一切的主在天享光榮,全知全能的神垂憐我們,使我們得以在世享平安……”
阿蒙用手肘推了推卓婭:“這不是完整的彌撒,他們簡化了這個流程,在原本的風俗上加上了額外的祈禱。”
“達日博格不會介意這種小事。”卓婭溫和地回道。
“我父親當然不在意,只是我很討厭那個牧師的野心,”
阿蒙若有所思地望着人羣前方的中年人:
“他並沒有表現出的那麼虔誠,甚至曾經放棄過成爲苦修士的機會。他會來主持教堂,更多是爲了享受能被人們尊敬、被人們稱讚的生活。
“這個可笑的傢伙,他沒有能力去往更宏偉的幾座城市,所以只好待在這座小城裡。
“我曾經偷走過一次他的夢境,說實話,我偷過不少人的夢境,不論他們表現出來的是什麼樣,那些夢境中的慾望都顯得更加真實。”
卓婭沒有說話,細碎的銀色溪流從祂的面罩下浮現,很快又消散在祂的注視間:“不過他同樣也立下誓言,並一直履行了那個誓言,將一生都獻給他的‘主’。”
阿蒙輕輕笑了一聲,但是卻不含任何惡意:“能直接看到事情的發展與未來,那這個世界對你而言,是不是很沒意思?”
那位牧師已經開始誦讀聖典的片段,今天他選擇的,是那對年輕人勸告的部分:
“光令人愛慕,能夠享受陽光是多麼愉快!
“要爲每一年的壽命感恩。無論你活在世上多久,要記得,死是更長久的。將發生的事情都是空虛的。”卓婭低聲反駁了阿蒙先前的那句話:“我能看到的東西仍然是有限的,烏洛琉斯也同樣是這樣,我們有所欠缺,無法觸及真正的命運盡頭。”
“但是你與命運的關係比祂更緊密,”即使沒有任何人聽得到祂們的談話,阿蒙還是壓低了聲音,就像是在防備有人可能偷聽似的,“你們之間的命運不會互相干擾嗎?”
“不會,我會協調這樣的干擾,這是我本就擁有的能力。”
淡淡的嗡鳴聲響起,阿蒙很輕易就理解了卓婭的意思,這並不是因爲途徑能力的影響。
“那放在你身上,命運究竟是什麼?”阿蒙好奇地問道。
卓婭搖搖頭:“命運在我們這樣的人眼中,與時間、空間這樣的度量衡沒有差別。”
阿蒙安靜消化着這幾句話,又意識到卓婭迴避了問題的重心,對自己絕口不提。
那個牧師的聲音仍然穿過人羣,悠揚而清晰地傳來,在安靜的廣場上,如同某種平息紛雜思緒的薰香:
“年輕人哪,快活地過你青春的時光吧!趁年輕時歡樂吧!隨心所欲做你喜歡做的事吧!但是要記得,上主要按照你的行爲審判你。
“不要讓任何事使你煩惱,使你痛苦;因爲青春不能長駐,是空虛的。
“趁着你年輕時,要記住你的創造主。趁着衰老的年日未到,你還沒有說‘活着毫無意思’,
“而太陽、月亮、星辰還沒有失去光輝,雨後的雲彩尚未消逝時,你要記住祂。”
阿蒙擡手,抓住了一隻在人羣邊緣徘徊的硬殼甲蟲,他偷走了這個小東西飛行的能力,讓它只能不斷在手上胡亂爬動。
盯住在掌心裡掙扎着想翻過身的蟲子,阿蒙小聲地說:
“我會欺詐他們祈禱時候的指向,讓最終目標變成你,你覺得這個計劃可行嗎?”
卓婭安靜地望着廣場上那些人們,只有少數人是獨自來的,大部分居民都跟熟悉的親人或朋友倚靠在一起,聚成鮮明的小圈,彷彿雨後會擁成一團,從樹根底部長出的菌菇。
他們傾聽神父讀經的時候,有的人閉緊雙眼嘴脣微動,有的人神色安詳地望着神父,那身黑色長衫正逐漸在夜色中變得模糊。
在這樣越發安靜的環境裡,他的誦唸聲反而越來越響亮:
“……
“那時,銀練子斷了,金燈臺破碎了,井裡的吊繩斷了,水罐在井旁砸爛了。
“我們的身體將歸還塵土;我們的氣息將歸回賜生命的上主。
“空虛,空虛,傳道者說,一切都是空虛。”*
阿蒙隨手一彈,那隻甲蟲像是彈珠一樣飛了出去,但也同時獲得了被歸還的飛行能力。
受到驚嚇的甲蟲瘋狂地扇動起翅膀,甚至顧不上去校正飛行的方向,就直接撲到了附近某人的臉上——這個倒黴蛋,就是那個被父親架在肩膀上的男孩。
突然有蟲子撞到眼前,男孩下意識發出了一聲驚叫,鬆開了環在父親頭頂的手臂,在倉皇間往後倒去。
不過他的運氣倒是沒有那麼糟糕,男孩身後是一片茅草堆,他直接摔在上面,然後就被緊張的父母圍在了中間。
附近的幾位居民帶着埋怨地回過頭,不滿有人打擾了這麼嚴肅的時刻。
阿蒙卻沒有回頭,就好像這件事並不是他一手促成的一樣。
那位神父的聲音,從他被夜幕塗抹的身影傳出來,至少眼下這一刻,他專注於此,不會被任何外界的事情所幹擾:
“一切的話都說完了,總結一句:要敬畏上主,謹守他的教誨,因爲這是人人應盡的義務。
“我們所做的一切,或善或惡,連那最隱秘的事,上帝都要審判。”
卓婭拉了拉阿蒙的袖子:“如果你不怕,那就這麼做吧。”
“本來就沒什麼好怕的。”阿蒙正了正右眼的單片眼鏡,滿臉期待,“那這就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了。別告訴任何人,包括我的兄弟,好嗎?”
“好。”
*《傳道書》11:7-12:2,12:6-12:8,12:12-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