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隱秘的國度消散後,克萊恩再度擡起頭,他望着身前多出的那顆水晶球,嘴角勾起一個無奈的弧度。
卓婭還真是刻意在這個時間點提出要求,祂知道我能達成換取這樣東西的條件?想想祂是“命運”的途徑,就像是威爾·昂賽汀那樣,或許能看到命運走向的特殊吧。
之前獻祭“蒼白骨釘”給了黑夜女神,再加上從赫溫·蘭比斯身上截獲的冰藍色金屬圓筒……
克萊恩伸手捧起那顆圓球,感覺自己托起了一塊不會融化的冰,水晶球透明的外殼內,是一層隱藏着點點星芒的輕薄黑紗,深處的東西散發出明暗交替的微光。
女神甚至貼心地提供了封印手段,等獻祭到灰霧上就能打開。
克萊恩直接開始佈置向“愚者”祈禱的獻祭儀式,再度有了那種作爲“快遞中轉驛站”分揀員的違和感。
今天要分的快遞……不對,今天要獻祭的是卓婭殘留這些光點。
即使這些光點的分量不足以具現出那把鑰匙,克萊恩也完全不捨得犧牲諾恩斯。
他也不打算再把這部分光點餵給諾恩斯了,克萊恩很擔心這隻雲雀上房揭瓦,它現在已經有這個傾向,再喂下去說不準會有什麼變化。
爲了防止諾恩斯受到刺激,克萊恩刻意迴避了雲雀正待着的書房,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臥室佈置靈性之牆,進行全程的獻祭。
逆走四步來到灰霧上,克萊恩打開虛幻的大門,將那顆球體帶入這裡。
在它落向克萊恩手中的瞬間,水晶球的外殼無聲無息化作晶瑩的碎片,被灰霧簡單地清掃一空。
那道黑紗似乎也承受不住灰霧的力量,迅速消散不見,露出內部的淡黃色光團,它看上就像是一顆會呼吸的心臟,不斷膨脹又收縮。
靈體本身是不該感受到溫度的,但是克萊恩靠近它的時候,會感受到那麼點讓他靈性平和、心情舒緩的暖意。
他合攏雙手的時候,在腦海中勾勒出那把鑰匙的形狀,試着用這些光點復原那顆鑰匙。
“愚者”身旁的灰霧旋轉流動,向着他的手掌間匯聚,不斷壓縮那顆光團的體積,迫使它改變着形態。
越來越尖銳的嗡鳴聲從他雙手間響起,克萊恩能感覺到,在他自己的靈體深處,有一點隱匿的光芒突然被觸動,與那嗡鳴聲相互呼應,隨即散發出同頻的震盪。
他突然間就能理解那含糊的嗡鳴了——各種各樣的聲音都在說話,語言不同,有的低沉柔和,有的高亢而歡欣。
唯一的共通點,可能是他們都在講述一些瑣事,煩惱或者愉快的情緒,如一張承接着跌落者的巨網,迫使克萊恩墜向中間,與之共鳴。
克萊恩沒有停下手中的舉動,只是將自我從這些感情的影響中抽離,保持了與之相隔的漠然狀態。
他再度觸碰到了那一絲神性,並且遠比晉升時還要清楚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嗡鳴聲與其中的絮語終究平息了,一塊堅硬的東西殘留在克萊恩的掌心,像是根被蠶食乾淨的骨頭。
轉動的灰霧從克萊恩的雙手間散去,繼續在殿堂的外圍徘徊,等待着下一次掌控者的指令。
克萊恩低下頭,打量着自己手上的東西。
從形狀上看,這東西上半段是一圈圓環,中間懸浮着一段不斷流動往復的黯淡光芒,整體看上去,恰好構成圓形星芒的形狀。
下半截的細柱體並不完整,存在遍佈裂縫的斷口,斷口處存在奇特的重影,克萊恩能從那些裂縫的切面處,看到它倒映出流動的銀色水波。
不完整也是正常的,畢竟最關鍵的卓婭並不在這裡。
在夢境占卜的片段中,這把鑰匙對應的只是一片朦朧的光芒,跟占卜卓婭或者艾絲特的情況相同。
占卜過它的安全性之後,克萊恩便抓着這把鑰匙,走向灰色迷霧的最深處。
那裡有一扇門,而門跟鑰匙是絕配。
雖然那扇青銅大門上沒有任何鎖孔,但是克萊恩想帶着這把鑰匙去那裡試試,說不定會有什麼變化。
越過高大的臺階,克萊恩又一次來到那處平臺上,他擡頭望着青銅大門上懸掛的那些光繭。
這一次,克萊恩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種細小的嗡鳴聲,正順着光繭深處沉睡的人們發散出來。
是因爲之前我體內的光點產生了呼應?
克萊恩笑了一下,要是這樣的呼應能保持到外界,或許他也能聽懂諾恩斯的“鳥語”了。
這算是意外收穫。
不過眼下,克萊恩擡起了手上那把只剩半截的鑰匙,放開了對靈體深處,那種奇特共鳴感的壓制。
只是一瞬間,巨大的牽引力便從手上傳來,克萊恩只覺得自己成了鉤上的魚,被無形的力量拖拽,沉入另一片更加黏稠的泥沼間。
包括他的感知,都在無形結界的碾壓下遲滯、彷彿被塞進了厚重的戲服中,與其相似的體驗,克萊恩還真曾經有過一次——在他險些被那位來自因蒂斯的羅薩戈,做成秘偶的時候。 不過這個過程很快就結束了,克萊恩重新獲得了自身的掌控權。
他發現自己正置身於海底,至少從環境上來看,沒有比這更近似的地方。
在頭頂,是透出灰色光芒、波光不斷動盪的水面,光影重疊、斑塊交織,以無序的規律不斷起舞。
克萊恩身邊有淡淡光芒環繞,在保護着他的意識。
他的腳下也是沉積的灰霧,在一陣水流涌來的時候,他的身體不由得被其推動,往前方走去。
在外界,那些光繭是由上而下被懸吊着的,而在這裡,那一片又一片的虛幻景象,是由下而上被拴住的,如同彼此緊挨着的氣球,讓它們永遠沉沒在這片昏暗的空間內。
而拉扯住龐大氣球的線,由灰色和銀色纏繞一起組成,下部延伸到灰霧地面,克萊恩猜測,它或許同樣也通向那扇青銅色光門,這是灰霧空間內那種聯繫的映射。
銀色氣泡偶爾會從那些氣球似的虛影中浮出,那裡麪包裹着克萊恩很熟悉的光點,它們不斷往上升騰,直到消失在光影細碎的海面外。
克萊恩試着讓自己的身體往上升去,但是越接近海面,他的身形越發不穩定,感知又一次變得模糊而沉重,這樣的變化讓他立刻下沉。
所以往上就是脫離這裡,那些光點又去了什麼地方?卓婭和艾絲特身上?
那麼往下……
克萊恩靠向離他最近的那團膨脹的虛影,然而他並沒遇到任何阻礙,徑直穿透那層虛影的外圍,踏入其中。
熟悉的重力,更熟悉的鋼筋水泥、現代化的高樓,還有穿行在其間亮着紅綠燈的十字路。
幸好現在還是靈體狀態,並不需要呼吸,不然克萊恩很可能因爲憋氣將自己憋暈過去。
聽到一輛汽車因爲被堵在自己身後,車主放低玻璃窗,衝外面發出親切國罵聲的時候,克萊恩趕緊閃到了一旁的人行道上。
克萊恩又下意識擠了一下眼睛,很快就平復了情緒。
他不斷告訴自己,這是正常的,說不定他在光繭中沉睡的時候,也是在這麼個夢境之間。
一羣年輕人從旁邊那棟商業樓裡走了出來,有說有笑地經過克萊恩身旁,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人格格不入的打扮,以及他身上那奇怪的光亮。
奇怪的是,這羣人之中,只有一個看上去二十左右的青年,容貌最爲清晰,而其餘人的面孔,都像是被按下指印的橡皮泥,只留着平整的凹陷,沒有任何具體的形象。
“今天這個劇本真夠無聊的,到底是誰提議要來的?”
“就是啊,我還不如回去繼續打梟雄。”
“你還沒玩完?又要搞全成就還是全收集,累不累啊。”
“成就黨的樂趣你不懂,我還買了擴展包……”
克萊恩目送着他們走向附近的公交站,打了一輛出租車。
他緊緊閉上眼睛,在光芒漸亮的嗡鳴聲中,身形向上漂浮,眼前的城市瞬間垮塌成泡沫。
克萊恩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漂到了那虛影氣球之外,他安靜地盯着它看了幾秒,然後轉身迅速靠近另一個虛影。
這是某位父親的夢境。
克萊恩無奈地站在一輛越野車的車頂上,車輛行駛在一條筆直的公路上,四周是供風滾草奔跑的荒地,遠遠望去只有刺眼的太陽和仙人掌。
他聽到車廂裡兩個無臉孩童亢奮的尖叫,同樣面目模糊的女人在訓斥他們,而那個蓄着絡腮鬍、紅髮極短的男人,將墨鏡推到了頭頂,正將半個頭伸出窗外哈哈大笑。
克萊恩很快又闖進下一個人的夢境中,然後又是下一個:
戴着方框眼鏡的圖書管理員走在書架間,將被人隨手放到外面的書本歸位,小聲地迴應着別人詢問的書籍位置,這裡的每本書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穿着白袍的醫生,臉上掛着淡淡的黑眼圈,他晃了晃杯子裡冷掉的黑咖啡,毫不猶豫地倒入了嘴裡。然後他表情淡漠地轉向電腦屏幕,繼續一邊熬着夜在急診科值班,一邊翻看新一期的醫學雜誌;
綠樹環繞的灰白宿舍樓,一個少女跟舍友肩並肩走下來,在去往宿舍的路上,她一刻不停地講着自己寫的同人文,滿臉都是自豪的興奮,講起最近又收穫到了幾顆點讚的紅心;
寒冷到極點的雪地間,一行研究隊的成員坐在雪地車上,副駕駛的人被凍得鼻子通紅。他一手壓着腿上的地圖,一手摸到腰間的酒瓶。用牙齒咬開瓶蓋,仰頭就往嘴裡灌下一口燙喉嚨的烈酒。車輪在一片純白間碾過,壓出一條寬闊的褶皺;
西裝革履、抹着髮膠的男人整理好笑容,拎着箱子走向下一戶人家的家門。前後不到五分鐘,他就身手敏捷地閃過一隻飛向門外的皮鞋,然後飛快穿過街道。男人重新打理好自己被扯歪的領帶,繼續邁向下一戶人家……
克萊恩就這麼遊走在“那個世界”的景象之間。
明明看到這麼多過去的景象,應該是件能彌補懷念的事,克萊恩本以爲自己能感受到寬慰。
但是一路走來,只有巨人般的孤獨感與他共同前進。
他就是一根引線的針,穿透這些夢境,卻不知道自己究竟串起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