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絲特。”
因爲跟隨老尼爾學過了各種神秘學語言,艾絲特清楚能聽出這句話用的是巨人語。
她的身軀不受控制地迴應了呼喚,說的仍然是巨人語,但並不是從“嘴巴中”傳播出來的,這使得“艾絲特”略顯稚嫩的聲音顯得含糊不清,散發出細小的嗡鳴:“阿曼妮,我會幫助達日伯格是出於自願,而不是因爲你們之間的交易,你儘管從中交換你需要的好處。”
黑夜微微一笑:“雖然知道你不理解,但我會擔心你。”
“出於安危的擔心對我沒有意義,我即將要去做的事,才能更好地確保我的存在,即你擔心的‘安危’。”
黑夜擡手揉了揉“艾絲特”頭頂柔順微卷的銀髮,她輕嘆一口氣:“就是因爲你這樣只論存在,不在乎其它的思想,我纔不放心。”
“延續存在本身,纔是我這般生命形態進行活動的唯一意義。以你的認知而言,即是我沒有人性,連我的主導者也是神性主導的存在。”
黑夜牽緊了“艾絲特”的手,艾絲特能從關係緊密的黑夜身上,察覺到微妙的情感觸動,“艾絲特”再度傳遞出聲音:“呈現孩子的形態,只是因爲我的自主力量還不足以脫離主導者之地。我並不是孩童,阿曼妮,我看過的歷史遠比你保持清醒的時間要漫長,包括你們的歷史,我都觀察過。”
“我當然記得,你跟我提過很多次命運的線,還把自己比喻成困在蛛網上的飛蛾。”
“關於你經歷的命運,我很抱歉。”
“艾絲特”毫無波動的聲音如此冷漠,讓她口中的“抱歉”毫無誠意,甚至像是在嘲諷,但黑夜似乎早就習慣了:“你是最無需抱歉的,你幫了我很多。如果沒有你的安撫,我很難想象這一路會怎麼繼續堅持。”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潛力,所以我向你提供‘陪伴’的交易,獲得了短暫的自由,才得以在現世尋找脫離主導者之地的方法。我還需要繼續等待命運的轉機出現。”
黑夜沒有再說話,走廊終於到了拐角,走過去正對一扇刻着十字架的棕紅色木門。
一個銀髮過腰的青年正佇立在門邊,五官柔和,像是出自最精緻雕刻家之手的蓋尼米得——傳說中唯一登上宙斯神殿的美少年。與那秀美華貴的美貌相反,青年身上只有最簡單的亞麻長袍,他同樣銀色的眼眸溫和而淡漠,整個人幾乎不沾染世間的繁多顏色,如同一副從白紙上走下來的素描畫。
青年漸漸擡起眼睛,靜靜注視了黑夜和“艾絲特”兩秒。
然後他的目光轉向“艾絲特”:“卓婭,主期盼你的現世很久、很久了。回來吧,主很需要你。”
不,不對!原本青年說的話,應該是——
艾絲特忽然再度失去了對身體的感知,她像是變成了木偶,靜止在這段古怪的夢境中。
黑夜忽然擋在了艾絲特的身前,她的話語中帶着淺淡的怒意:“很好,沒想到會在這見到你。”
隨着黑夜白皙的手掌擡起,青年的影像就像是遇到了無形的橡皮擦,從腿部由下往上開始變得透明,很快只剩下了頭部。
青年的面容沒有任何表情波動,他只是安靜地回望着黑夜,但是白色的莫比烏斯光環在他頭頂浮現,身後層層疊疊的虛幻羽翼,讓他看上去越發像是古典壁畫走出來的天使。
一道虛影在他青年眼中一閃而過,銀白色的河流正沿着過去往未來涌動,青年的身影按照被擦除的順序恢復了原貌。艾絲特對這樣逆轉循環般的力量再熟悉不過,但她能感受到,青年身上還有別的更加吸引她的東西。
青年自始至終只注視着“艾絲特”:“卓婭不屬於任何人,黑夜。卓婭是散漫無序的星光,只屬於命運。”
青年擡起胳膊,衝着艾絲特伸出之前隱藏在袖筒下的手,他鬆開一直握起的拳頭,露出掌心裡一隻昏迷的雲雀。不,並不是昏迷,它早在許多個年代前就死去,但是因緣巧合留存下來,被人鄭重地保管着。
那隻長了銀色頭羽的雲雀,前額上透出一點金光,它不斷閃爍,呼喚着艾絲特,與她不存在的心跳聲達成一致。
那是她腦海深處無數光點中的一份子。
青年眼底的溫和不變,他看向黑夜,說出的話卻像是直白的斥責:“艾絲特也不屬於你,或者你們。”
黑夜再次擡起手掌,這一次青年沒有再與她對抗,任由身影被無形的力量徹底擦除,但是這場夢境也開始因此崩散。
艾絲特忽然挪動腳步,繞開了擋在她身前的黑夜,在剛剛青年動用奇妙力量的瞬間,艾絲特周身的禁錮就已經被打破了。
黑夜沒有阻攔艾絲特,只從面紗下傳出一聲充滿唏噓的嘆息。
艾絲特用力推開了走廊盡頭那扇刻着十字架的木門,她竭盡全力跑了進去,趕在夢境徹底沉入黑暗前,瞥到了一個站在大理石十字架前的身影,看到他黑色的頭髮與燦金色的髮根,神父般的古典長袍。
那個人回過頭來。
但不論艾絲特怎麼努力,都看不清他的面容長相,只有男人嘴角充滿慈悲的笑意。
他溫柔而寬容的目光跨過時間與空間,穿過被塵封的歷史,從遙遠的記憶另一端遙遙望過來。
艾絲特再也沒能跨出一步,不論她怎麼掙扎,都沒有在夢境裡再前進哪怕一寸的距離。
男人搖了搖頭:[Zorya.]
一個源頭相近的名字自然而然地跳到了艾絲特的脣角上:[Dazhbog?]*
[Всекончается,мойдруг,Разрываюткольцарук.]*/“一切都結束了,我的朋友,你的手環已經撕裂。”
他已經死去了。
就像那隻被青年握在手中的雲雀一樣。
黑暗將艾絲特的視野吞沒,她開始分不清究竟自己脫離的是回憶還是夢境。
她的意識離開了這裡。
男人哼起一首民謠調子,轉頭再一次安靜注視着那高大的十字架,就好像剛纔他的話並不是在對艾絲特說的,他只是念出了這首歌曲的開頭。
——
克雷斯泰·塞西瑪又一次乘上了前往廷根的蒸汽列車。
作爲“值夜者”高級執事和“紅手套”三巨頭之一,他其實並沒有這麼清閒。三天兩頭就跑去貝克蘭德外出差,主要是因爲克雷斯塔所執掌的“女神之劍”,相對整個黑夜教會來說都是極其特殊的存在。如果有得選擇,克雷斯泰本人更願意去更北邊聖堂所在的凜冬郡多走走,順便看望自己的老朋友。
他不僅是爲了聖堂代號“特級隱秘”的存在而來,也因爲收到了克萊恩的特殊申請,克雷斯泰隨身帶上了“小丑”配方的魔藥材料。他準備在進行審查後,就一次性將克萊恩晉升序列八的事情也辦完。
鄧恩在報告中描述艾絲特的失控異狀,讓聖堂知情的人感到焦慮,但是在阿里安娜殿下獲得了神諭後,他們便壓下了疑問,全心信任着女神的指引,讓這件事自然而然地過去。
克雷斯泰獲得的神諭也沒有太多差別,除了“無需轉移”的冷處理,就是讓他前往廷根值夜者小隊一趟,將損壞的“星夜懷錶”回收,但是把裡面那枚教會特級通行徽章留下,交給鄧恩用作壓制艾絲特的後手。
拎起從不離身的銀白手提箱和另一個小皮箱,克雷斯泰走下了蒸汽列車,望着比貝克蘭德清澈不少的蔚藍色天空,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在貝克蘭德待久了的人一走出來,總覺得哪裡都比萬都之都的空氣好。
克雷斯泰乘坐的是最早一班的蒸汽列車,他甚至沒來得及給廷根的值夜者小隊發電報,自己就已經趕了過來。
作爲一個序列五層次的非凡者,在“女神之劍”的特殊協助下,克雷斯泰已經能稍微感受到命運扭曲的力量。他從主教那裡領到了自己數個月前在聖堂要求下寫出的日記,知道那個外貌是年輕少女的“艾絲特”曾經跟自己有過短暫的接觸,但他本人卻完全記不得了。
只是簡單僞裝成第二次見面的問題不大,因爲閱讀過自己的日記,克雷斯泰將當時發生的事情當成“封印物的相關資料”,直接背了下來。因爲兩人本來就不熟悉,克雷斯泰並不害怕有什麼會露出破綻的地方。
走進黑荊棘安保公司的時候,克雷斯泰看到前臺那個棕發姑娘正在拿手帕抹眼淚,一邊哭一邊搓着手腕上的編織手鍊。
克雷斯泰清了清嗓子,那個女孩慌亂地擡起頭來,試圖張開幾頁《廷根老實人報》好將臉埋到後面:“哦隊長!我沒有在哭我只是眼睛裡進了東西,這報紙上的故事寫得比較感人——咦?您是……”
“克雷斯泰·塞西瑪,從貝克蘭德教區過來的,我是爲了老尼爾和艾絲特的事情來查看情況。還有莫雷蒂先生的特殊申請。”
剛剛沉浸在悲傷感情中的羅珊趕緊擦乾了臉,臉上紅得發燙,她趕緊從後臺起身給這位戴着紅手套的先生帶路,她當然也聽過這個名字,知道值夜者間流傳着“女神之劍”的稱號。
“你剛纔是在爲什麼擔心?”克雷斯泰隨口問了一句。
羅珊的表情又變得悲傷了:“是艾絲特!這一切太讓人不安了!她昨天開始就——抱歉,我有些失態了。”
她努力堆起一個難看的微笑:“只是她不在之後,我真感覺生活缺失了很燦爛的一部分陽光。”
克雷斯泰點點頭,在胸口點出緋紅之月的手勢:“女神會保佑她的。”
*斯拉夫神話中的太陽神兼天火神。
*Мертвец(已逝之人)——Мельница,小電視站有歌曲加翻譯,個人很喜歡。
再度感謝大家的推薦票收藏和追讀。謝謝江婉星,馮哥214的月票!
很多碎碎念:
俄語,好難,機翻都難整,變形和發音都讓我兩眼一黑直接放棄,抄歌詞算了,學俄語的都讓我佩服!
貓把屎蹭牀上了,很絕望。
“Dazhbog”也作“Dazbog”,達日博格/達茲博格,包含有“上帝”、“天神”或“給予之神”等等說法,我想不到還能有更適合祂的特殊稱呼了,尤其是對照這位混沌海研究員所做的一切,是祂將非凡力量的火種真正給予了平凡的人類,總結歸納出二十二條通神瘋狂路。也希望烏賊大大不要哪天真的爆出遠古太陽神就這個真名,不然我直接翻車翻出物質世界,我連另外那幾位的對應稱呼都安排完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