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再過,轉瞬之間年歲速去,直至塵埃落定。
真正的和平,似乎終於來到了這片遭受過漫長黑暗的大陸上。
天空、陸地與海洋,僅剩下煌煌日光。
“誰又曾能事事全料,這竟然是詭計一場,‘惡魔君王’驅使着惡魔們衝向後方,無力自保的城市眼看就要遭殃!所有的戰士不遺餘力,將源源不斷的惡魔大軍抵擋,我們的敵人不畏火焰,我們的鮮血在焦土上流淌。
“火山的陰影層層逼近,惡魔們的嘶吼接連不斷,詛咒讓戰士們頭昏腦漲,使主的利刃在岩漿中磨鈍。他們一步也未退,好似置身於懸崖。他們必然不畏懼黑暗,正如我們知道,太陽永遠會升起……”
那個年輕的女孩“咯咯”笑起來,很快帶着其他的孩子們也笑起來,即使他們並不知道爲什麼要笑。
講述故事的老人不滿地停下來,瞪着那個女孩。
但是女孩毫無畏懼地道:“拉古先生說過,每當太陽升起他就要睡覺了!他更喜歡太陽落山之後!”
“我喜歡太陽升起的時候,那樣比較明亮——”另一個孩子大聲嚷嚷起來。
“我希望快點到晚上,我母親今天做了烤肉。”
旁邊的孩子立刻望向朋友:“我今晚能不能去你家?我不想回家吃拌菜葉……”
老人用力地咳嗽了兩聲,直到孩子們重新恢復安靜,他才捋着自己的山羊鬍,搖頭晃腦地繼續將故事講下去:
“邪惡終將退散在陽光下,我們的戰士堅韌不拔,勇氣如聖水不餘寸縷地揮灑,槍與劍削斬紅色的魔鬼與利爪。他們讓敵人顫抖,他們讓惡鬼害怕,他們立在城前就是鎮水的磐石,他們衝向敵人便是出鞘的刀花。
“主的鐘聲在天邊響起,隨着第一抹陽光宣告勝利,惡魔們的君王敗退而逃,遠遠離開了光芒所及的大地,不自量力的鬣狗,最終縮回了它們的巢穴之中。
“全知全能的神明,未有任何敵人可勝過那無上偉力!我們讚頌太陽的光明,也敬畏與其相隨的陰影。我們亦知曉,光影所至的每處,主與我們同在。”
在老人劃出十字架後,所有的孩子跟着他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包括那個先前那個胡思亂想、顯得心不在焉的女孩。
不過她很快又舉起了手:“故事還沒有講完是不是,後面還有嗎?”
“是的,不過你們該回去課堂裡了,不要讓你們的老師等太久。”老人笑眯眯地說着,不出所料,他聽到了孩子們發出一陣失落嚎叫。
不過他們還是乖乖走進了那棟房屋。
老人仍然坐在長椅上,他面帶微笑地擡起頭,感受到午後暖融融的陽光,每每看到這些小傢伙,他就會無比感慨。
這一切來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快,老人摸着那個小女孩偷偷塞到自己手上的野花,不禁笑意更深了。
他的手纖瘦得彷彿枯朽的樹枝,手背上帶着顏色詭異的綠色斑塊,在收攏手指的時候微微發顫。
“真好啊,不枉我掙扎着,用這把老骨頭多活了這麼些年。”
老人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劇烈地咳嗽起來,卻又在平復呼吸後打起精神,他抓着手杖從長椅上站起身來,木頭杖用力地杵在地面上,撐着他遲緩的腳步。
老人的背很彎了,如一段承載着雪花的松枝,被時間的重量壓下去,卻繃緊了與其鬥爭的心。
一個穿着藥師長袍的女士在花園裡來回張望,看到老人緩緩走來的時候,她立刻鬆了口氣,快步往這個方向邁步:“爺爺!你怎麼又到處亂跑!萬一被那些孩子們撞到就不好了,他們可讓人頭疼得很。”
老人只是“呵呵”地笑着,任由自己的孫女扶住了自己的手臂,聽着她反過來絮叨他的話語。
他捨不得這樣的生活,想再多看看……
一隻雲雀從牆頭上躍起,飛過比原來擴張了有數倍的朝陽城,羽翼穿透暖風,乘着氣流逐漸升高。
這段距離很長,花費的時間本來並不短,但是卓婭正在享受這樣的時光,祂能清晰地由上而下俯瞰着街道,將那些移動的人影映在眼底。
祂看着紛涌交錯的人流,冒出與看着命運的長河有種相近的感受,一股由本能衍生的平和與安寧,讓卓婭願意在這樣的飛翔中放緩速度。
不過飛行始終比步行要快上不少,尤其對於一隻鳥來說。
雲雀飛向了城市北面那座黑色的教堂。 這裡正在舉行一場葬禮,擡着灰白色石棺的人身着黑色的盔甲,與石棺一般沉重的頭盔遮住了他們的面容,另一部分列隊的人將頭盔夾在胳膊底下,面容沉痛地垂着頭。
梅迪奇站在隊伍的首端,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從自己身前被擡走的棺材。
烏洛琉斯正站在梅迪奇身旁,並沒有穿盔甲,而是難得在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亞麻長袍,那雙銀色的眼睛半閉着,似乎正注視着遊離的虛無,沒有停留在現實世界的焦點。
同樣穿着黑色長袍的還有不少人,包括過去“星之輝”的所有人員們,至少是還活着的那部分。
“星之輝”已經解散了,現如今只是以梅迪奇領導的鋒銳小隊爲主,不再進行各翼的區分。
達日博格擊敗“惡魔君王”法布提,強迫惡魔們退入深淵,使那些墮落邪惡的物種遠離了現實世界。
然而戰爭軍團損失慘重,爲了守護後方的城市,這支隊伍在那一次戰役中被潮水般的惡魔圍堵,在其間失去了大量同伴。
直到戰爭最終結束,這羣戰士們在休整後,薩斯利爾不得不進行相應的改組,最終將他們編爲了一隊——以後即使再有新加入的成員,也都由梅迪奇統一指揮了。
但即使是這段往事,都已經發生在十年之前,十年之期,說短卻長,足以讓新生代的孩子們,逐漸忘卻陽光未升至天空最高點前的黑暗世界。
在“星之輝”的隊伍前方,站着一位黑髮柔順散在肩頭的青年,他臉上已經褪去數年前的稚嫩,身上同樣穿着純黑的長袍,胸口依舊掛着那枚寶石吊墜。
青年眉頭緊皺,不管是誰都能看出,他只是在強忍着悲痛,眼眶通紅似乎隨時都會有淚落下。
事實上,紅了眼眶的不只是這個青年,還有許多參與這場葬禮的人,包括那些現戰爭兵團的部分成員,儘管每個人所想並不相同,但是他們同樣都對此感到悲傷,只是因爲氣氛的肅穆,而壓抑住了自己,沒有直接表現出悲痛。
梅迪奇倒是沒有這種傷感的情緒,他只是有種空洞的失落感。
人類的壽命短暫,而人類的身體與精神,天生就過於脆弱,舊傷、疾病甚至只是爲了更進一步去尋求晉升,隨時都有可能要了他們的命。
這不是梅迪奇第一次參加“老部下”葬禮,即使祂希望這是最後一次,那也沒有可能。並非所有的人類都有奧賽庫斯那樣,能受主憐憫,擁有獲得恩賜的好運。
人總是要死的。梅迪奇這麼想着,看向那個悲痛青年的身邊。
雲雀從圍牆外的天空飛來,落到了薩斯利爾的肩頭,神態沉靜的葬禮主持者微微擡頭,卻沒有看雲雀,而是看着被擡至自己身前的石棺。
幾人放下沉重的石棺,薩斯利爾將手放置在上面,輕聲念起禱文,進行安魂儀式。
“慈愛的天父,我們於此聚集,不是爲了逝去的親人、忠誠的朋友與勇敢的戰士而悲傷,而是爲了一個將要進入您的神國的靈而喜悅。我們都認識她,知道她是多麼虔誠的姐妹,盡數悲痛,皆源於思念與不捨……”
那個青年的眼淚還是落下了,他卻沒有用手背擦拭眼角,而是任由淚痕緩緩爬過臉頰,留下蜿蜒而帶暖意的回憶。
祈禱詞之後,一位面容帶有皺紋的中年人走出來,他帶領着衆人進行頌唱,這首《安魂曲》就是最後的程序了。
石棺被擡入了教堂的大門,唯有親人跟隨在後,送逝者最後一路,他們的身影進入通往地下墓穴的側門。
而門外的衆人垂着頭,壓抑的哭泣聲間或傳出,讓薩斯利爾閉緊了眼睛。
卓婭往祂耳邊湊得更近了些:“悲傷就會讓人哭泣,是嗎?”
“是的,只是有的人會對感情有更深的感觸,而有的人對此會更加淡薄。”薩斯利爾與卓婭的對話,僅有彼此能聽到。
“哭泣不是一件好事。”卓婭叨了叨自己的翅膀,腳下踩到一縷打卷的長髮。
“哭泣沒有好壞的區別,爲自己而流淚,爲他人而流淚,都有其背後的道理,都代表着另一種支撐人性的力量。”
雲雀歪了歪腦袋,即使能思考,能從生物發泄情緒的本能角度去分析,祂也無法理解這樣的感受。
“如果等到某天,你也理解他們爲何悲傷,知道流淚是什麼感受,或許就能明白我這句話的含義了。”
“有可能嗎?”
薩斯利爾溫和的視線似乎穿透牆壁,落向這座被陽光親吻的城市外:“一切都有可能,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