療愈院最中心的建築,溫度比外圍要高上不少。
屋裡架着一口巨大的深底鍋,負責攪拌大鍋的是個瘦削的少女,她正踩在一把矮凳上,吃力地旋轉着鍋裡的長棍。
石頭深坑底下明亮的火焰,還有鍋口飄散出來的熱氣,使整間屋子內部都保持着高溫,牆邊一個架子挨着另一個,有序存放着分門別類的藥材,一個穿着灰色短袍、蓄着山羊鬍的老人正來回走動。
老人的眉頭幾乎要擰斷了,在放藥材的架子前打轉,嘴裡唸唸有詞,右手不斷捋過自己的鬍子,似乎再多用點力,就會直接拽下來一把鬍鬚。
注意到有人進來,那位老人迅速回頭掃了一眼,顯得憂心忡忡,不過在看清楚來人,發現是周身籠罩在陰影裡的薩斯利爾後,老人很明顯鬆了口氣,衝着門口的方向行禮致意:
“薩斯利爾大人。”
那個攪拌大鍋的少女吃驚地回過頭,慌張地想站在矮凳上行禮,卻因爲重心不穩而摔倒下來,一層柔和的陰影托住了她的身體,將這個跟老人有幾分相似的少女扶住。
“薩斯利爾大人!感、感謝您……”少女的臉本來就因爲藥湯的熱度而發燙,現在更是紅得快滴血。
薩斯利爾衝她笑了笑,然後才轉向那位老者:“阿喬姆,情況不是很好。”
老人緩緩搖頭:“您是尊貴的神明化身,不該來這裡……”
薩斯利爾很明顯跟老人很熟悉了,無奈地打斷了對方的話:“你知道我不在乎這些事情。我來這裡,是想聽你談談病人們的情況。”
話題回到自己熟悉的範圍,老人看上去反而更加擔憂了:“現在的病人數量剛剛過百,雖然我們很勉強維持住‘療愈院’的情況,確保這種疾病沒有在城中進一步擴散,不過這裡需要更多的人手。
“我已經讓亞伯蘭去郊外的農田,找一位‘豐收祭司’過來幫忙了。我試了好幾種配方,但是都沒有足夠強力的效果,我在思考是哪裡出了問題……”
薩斯利爾掃過那些架子上的材料:“考慮到他們身上的症狀同時有極寒和發燙的特徵,能同時使用屬性對衝的材料嗎?”
“這也是最讓我頭痛的一點,就拿流焰蜥蜴的血和霜水仙花來說,同時放入會發生中和……”
在薩斯利爾與老人探討藥材配方的時候,卓婭側頭望着那口巨大的鍋,鍋內氣泡翻滾的聲音越來越劇烈,這讓雲雀望向站在一旁,偷偷打量薩斯利爾的那個少女。
與那隻小鳥對上視線的時候,少女怔了一下,好像忽然間回過神來,想起自己還有任務在身。
她擡腿想重新踩上矮凳的時候,卻不小心碰到了角落裡的一個藤編框,裡面呈現橢圓形的果實當即滾落一地。
老人看着這一幕,重重地嘆了口氣:“吉娜!等魔藥熬好自己清理,我的腰已經不適合幹這個了。”
“是、是!對不起!”少女看上去已經要哭出來了,旁邊還有太陽神的化身在看着,她從未想過會有如此丟人的一天。
薩斯利爾眼神微動,瞥了肩頭的雲雀一眼,剛纔祂感受到了一點細微的非凡波動。
薩斯利爾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一顆深紅色的乾癟果實,輕輕按壓着帶褶皺的表皮:“經過日曬的火香樹果實……我記得它有更溫和的升溫效果。”
“是的,但是我從沒有在配方里使用過這種材料,只是有人將它們送過來了……”
薩斯利爾看向卓婭,雲雀平和的眼神微亮,但是什麼都沒有說。
那個少女不再偷聽自己祖父的談話,而是用力抓着那根長棍,繼續攪拌大鍋中的藥湯,不讓它因爲沸騰的氣泡而溢出。
老人瞥了眼分藥臺旁邊的沙漏,衝少女喊起來:“再堅持會兒,還有半刻!”
少女艱難地應了聲,繼續攪拌那口跟她差不多高,因爲火焰被燒得發紅的大鍋。
薩斯利爾擡起手上的火香樹果實:“可以試試,在熬煮好的藥湯里加上一些籽肉,我來試藥。”
老人愣了一下,隨即爲難地看着這位“神明化身”:“薩斯利爾大人,這不合適。您不是病人,也有着遠遠強過普通人的身體,您試藥的結果”
頓了頓,老人用力拽了一把自己的鬍子,幾根白鬚夾在他攢緊的手指間:“我會先自己嘗試,然後還有我的另外兩位學徒,他們倆已經因爲被感染,倒下好幾天了。我們試驗後的效果,才能真正檢驗這個新配方是否有意義。”
薩斯利爾沒有說什麼,只是大片的陰影從地面的縫隙與角落,緩緩蠕動着浮起,將滾落在地的那些果實都推回了籃子裡。 負責攪拌藥湯的少女低頭望着這一幕,呆滯而敬畏,都忘記了手上的動作,直到老者用力咳嗽了兩聲,她才趕緊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的任務上。
“感謝您,只是希望您的善意不會讓吉娜變成一個懶蛋。”
薩斯利爾笑着搖頭,將手中的那顆果實放在了分藥臺旁,在等待這鍋藥湯完成的時間裡,薩斯利爾繼續向那位老人詢問了近期“療愈院”的情況,包括他們收容與看護病人的分工,還有最初幾位病人的源頭。
老人在提起這個問題的時候,神色格外沉重:“這就是我們一直沒有查到的疑點,亞伯蘭已經爲此在城內城外奔走了半個月了,即使主帶着戰爭軍團徵勝返回之後,他也一次都沒回家去見過他的母親莎拉。我真覺得這件事很奇怪……”
想到先前卓婭所說的情況,薩斯利爾的神色也嚴肅起來:“最近搬到城裡的人越來越多,我會讓奧賽庫斯多加關注的。這件事情不排除是有人做的手腳,如果不是你們努力將病人都收到‘療愈院’,朝陽城的情況只會更艱難。”
老者沉默了片刻,展露一個很堅定的微笑:“薩斯利爾大人,這是屬於我們、屬於人類的第一座城市,它的名字就代表着主的光芒降臨於此,將主的庇護落在了人類的身上。它是我們的城市,那麼爲了朝陽城而付出我們的努力,都是應該的。
“我能活到長出白鬍子,按照主的日夜來劃分,至少也有兩萬天的日子了。這座新建立的城市每天都在發生變化,就跟主升起的太陽一樣啊,讓我這樣快倒下的人都生出了野心,我只會盼望着它越來越好。
“所以我不在乎別人是因爲什麼而努力,我自己,只是爲了多看兩眼這座城市的未來。”
兩萬多天,將近六十歲。
事實上,在整座朝陽城裡,這位療愈院的醫師已經是最長壽的那一位了——這還因爲他是精通治療方面的非凡者。
薩斯利爾在心裡嘆了口氣,但卻直接面對老人做出了承諾:“不要擔心,我會分出人來調查這件事的。既然我已經有所瞭解,必然不會讓更多的無辜者被人所害。”
老者深深地彎下腰來:“感謝您,也感謝主的戰士們。”
試藥的時候,老人撫摸着山羊鬍,老神在在地看着那個少女分藥。
名叫吉娜的灰髮少女很是緊張,她的手一直微微發抖,並不是被燙的,而是在緊張老人接下來要試藥的舉動。
老人默默嘆了口氣,他的孫女還有很多的內容要學習,心性也是成爲一名合格治療師的一環:“好了吉娜,別把藥湯灑出來,還是我來吧。”
吉娜咬着牙沒有應聲,而是把藥湯裝滿了一碗,才放到桌面上。
老人用指甲扣進火香樹果實上,乾癟的果肉被他撕成細條,在扔到藥湯裡的時候,就冒出了一圈赤金色的火焰,看上去像是混合了陽光的顏色,這圈沒有任何熱度的火焰虛影,過去好幾秒才消散。
老人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剩餘的半顆火香樹果實:“因爲曬過太陽,所以汲取了部分主的光輝……”
老人不再猶豫,他端起發燙的石碗,將藥湯緩緩倒入嘴中,或許這次真的是吉娜足夠好運,纔在無意間撞倒了藤筐。
喝起來非常苦澀又黏稠,但是先前那種發腐的臭味不見了。
老人嚥下了嘴裡的藥湯,抹了抹山羊鬍邊緣的一點藥漬,閉着眼睛等待片刻,暖洋洋的溫度迅速擴散到身體裡,像是將整個人泡到了溫水中。
最關鍵的成分不只是火香樹果實,而是它在太陽下晾曬後,從主的光芒中得到了一絲淨化的力量?
老者太熟悉這些藥材間的互斥與融合了,他雖然沒有接觸過火香樹果實,這種普遍被當作燃料的東西,但是曾經用過別的部分,知道這種異變是有外部因素的。
老人的神態逐漸變得昂揚:“吉娜,再倒出兩碗,這次加入整顆火香樹果實,我們去給佩德里和波比送過去。”
“一、一整顆?”
老人已經走向那個藤筐,點起裡面剩餘果實的數量:“是的,這真是讓我沒想到,你的運氣似乎幫了我們大忙。”
薩斯利爾瞥了一眼肩頭的雲雀,卓婭溫和地回望着祂。
但是薩斯利爾知道,這並不是卓婭主動想要做的事情,只是爲了“迎合祂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