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葉草”號徘徊在風浪裡。
在狂暴海之內,任何天氣都有可能隨時隨地出現,即使是較爲安全的航線,也有倒黴的時候,船隊會迎來讓人措手不及的意外。
“四葉草”號正在這片海域上的渦流裡打轉,因爲風浪太大,貼在船底的泡沫即使浮現,也很快會被浪花打碎或者吹散,它無法穩定地漂浮起來脫離海面。
但是“四葉草”號也足夠堅韌,這樣的風浪並不能摧毀它。
馬蒂歐吐出一口鹹澀的海水,努力忽視着雨水砸在臉上的抽痛,他拉緊腰上的繩子,將身體緊緊貼在船舷邊。
上一個過於猛烈的浪頭直接打上了船舷,將他從頭到尾淋了一遍,衣褲緊貼在身上的感覺不舒服,他的棕發幾乎要沾進眼睛裡了,這讓馬蒂歐不得不用力甩了兩下腦袋,他已經開始考慮跟船長亞倫一樣剪短髮了。
但是現在,他還得再多撐會兒。
馬蒂歐可不是爲了賞雨而跑上甲板的,他手裡緊緊握着一段箭頭狀的鐵片,上面刻着繁複的神秘學符號,馬蒂歐只認識其中一部分。
這是亞歷山大交給他的東西,而馬蒂歐正等待着亞倫所說的,“光幕”出現的那一刻,那是發動符咒的信號。
至少他不是一個人,雖然只有馬蒂歐在船尾,但此時還有另外一個倒黴蛋要站在船頭那邊。
一想到這點,馬蒂歐撐在船舷邊的手便更穩定了。
馬蒂歐從沒如此想見到太陽,他現在是發自內心想要讚美太陽了,要是父親知道,說不定會很欣慰。
他又吐掉一口流到嘴裡的雨水,竟然咬到了一點細碎的冰渣,現在可是六月,這該死的鬼天氣!
馬蒂歐又緊了緊腰上的繩子,儘管在這樣的顛簸中,繩索作爲安全措施能給他的安全感很有限。望着船身外不斷咆哮的海浪時,他的臉上除了畏懼,還有那麼一絲興奮。
終於,船長所說的信號出現了,一道淺綠色的光幕直接在“四葉草”號上揚起,膨脹成巨大的橢圓形氣泡,將整艘船體都包裹在裡面。
周圍的雨水和風浪成功被隔絕了,馬蒂歐總算能站穩身形,他抹了一把額前的溼發,在心裡默數起三十個數,然後將靈力灌輸進手中的符咒,將它緊緊貼在“四葉草”號的船尾。
他大喊出那句激活符咒的古赫密斯語:“風暴!”
拗口的神秘學語言喚醒了蘊含的非凡力量,符咒瞬間燃燒起來,上面亮起青藍色的火焰,然後在“四葉草”號的船舷上碎成了一片灰燼。
青藍色的光芒卻擴散開來,將“四葉草”號外側的光幕染上更明亮的顏色。
與此同時,船頭方向也亮起了近似的光,整艘船猛然一震,直接往海面下沉去。
一道更磅礴的浪頭衝來,狠狠砸落在光幕外側,“四葉草”號就彷彿被它砸沉了一般,往更深處的海水中下墜。
與海面上風雨兇猛的捶打不同,海底下反而極其安靜,安靜到讓馬蒂歐心跳加快。
周圍的陰暗讓他心中生出恐懼,尤其是在海水的更深處,有某些難以辨認真假的黑影在遊動,他眯起眼睛,安靜地注視片刻,發現那不過是一羣梭魚。
馬蒂歐一直站在船尾,他懷裡還有另一枚“海神”符咒,以防萬一他必須留在這裡,直到“四葉草”號安全脫離這片風暴肆虐的海域,重回海面之上。
不過沒有多久,另一個人就從船艙走了出來,他看上去神色低迷,眼底還帶着點黑眼圈,但走在甲板上的步伐卻十分穩當。
“托馬先生,”馬蒂歐疑惑地望向這位大副,下意識站直了身子,“船長有什麼新吩咐嗎?”
托馬這幾天又在遭受囈語的困擾,一直都沒有多少精神,不過他還是努力笑了一下,衝着馬蒂歐伸出手:“備用符咒給我吧,我來看着。”
“不需要再休息會兒嗎?你看上去還是很疲憊。”馬蒂歐將懷裡的另一枚符咒放在托馬攤開的掌心裡。
“使用神奇物品降低囈語影響的副作用,沒辦法,我這段時間都不會有良好的睡眠了。”
托馬掩着嘴壓下打哈欠的衝動,衝船艙隨意地揮揮手:“已經到了清晨的時間了,今天是週日,你是不是還有例行的禱告沒做?”
馬蒂歐每週日的例行禱告,是亞倫一直都知道的事情,就是亞倫讓托馬出來替換馬蒂歐的。
馬蒂歐當然不會推脫,他也一直記得自己這件任務,很是感激地衝托馬點頭道:“謝謝,我這就回船艙去。”
托馬散漫地“嗯”了兩聲,靠在船舷邊揉着太陽穴,將目光盯在船身外的綠色光幕上。
馬蒂歐回到房間後,立刻坐到了牀邊的桌板前,他雙手交握低下頭,默唸起那四段式的尊名: “命運破碎的遺影,徘徊於時空之外的漩渦,靈界之主永恆的侍從,編織混亂長河之線的光芒……
我向您祈禱,希望告知您一切安好,旅途雖然有意外,我們的運氣卻一直很不錯。”
馬蒂歐停下了禱告,安靜低着頭,然而他沒有聽到那種帶着奇妙韻律感的嗡鳴聲。
他繼續專注地傾聽着,等待了幾分鐘後,才疑惑地張望了一下四周。馬蒂歐再度低頭誦唸四段尊名,只是後面的語句有所更改:
“我向您祈禱,希望一切安好。”
仍然沒有任何反應,那種熟悉的嗡鳴聲並沒有在腦海中響起。
馬蒂歐遲疑了,他從自己的桌板底下拉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筆記本,這是亞歷山大先生推薦給他的記錄方式,有助於幫人完整記下那些,“容易被遺忘的事情”。
本子裡大部分都是空白的,只有前面數頁寫有日期,繪製了只有馬蒂歐自己明白含義的圖案。每一個日期都是週日,圓形代表收到了禱告的迴應,原本馬蒂歐想着用菱形代表延遲時間的迴應,但他從沒有用上這個符號的時候。
今天沒有立刻收到迴應,讓他有些不安,所以在寫下新的日期後,馬蒂歐畫了一個菱形,並添了一個問號在頁腳。
沒有迴應。
——
“沒有迴應……”
維卡放下手臂,雙手卻還緊緊地握在身前,臉上因爲憂慮而發白。
這已經是他這幾天的第九次祈禱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相同的,他沒有看到溫和的光芒,也沒有聽到嗡鳴聲的迴應。
在喝下了“怪物”魔藥之後,被提升過多的靈性,時不時就會帶來感官上的困擾,包括各種幻視、幻聽,以及令他頻繁驚醒的噩夢。
但是在瑞喬德先生的指導下,維卡很快就學會收斂住自己發散的靈性,逐漸習慣看到的詭異場景,並進行觀察,從中窺視與自身相關聯的啓示。
維卡無法說明清楚的是,他在被那些幻覺困擾的時候,眼前會籠罩住淡淡的光芒,這總能讓他的精神能迅速穩定下來,進行恢復狀態的冥想,或者心態平和地嘗試解讀,不至於迷失在眼前見到的景象中。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還以爲每個人都有差不多的體驗,所以一直沒有告訴自己的老師。
但是在幾天前,維卡做了一個讓他極度不安的夢,起初夢境裡只是一片霧氣般的沉寂,但是有光芒從中浮現,讓夢中的維卡感到了安心。
他試着往光芒更強烈的方向走去,看到一團更加純粹溫和的光亮,卻又不像是太陽那麼刺眼,散發出某種難以形容的吸引力。
維卡始終沒能走到光芒的附近,但只是隔着一段距離,他也感到很滿足,安靜地注視着它。
直到夢境開始改變,無法看清的虛影從霧氣中探出,撕裂了那團光芒,讓它潰散成無法凝聚的光點,崩散消亡。
維卡睜開眼睛的時候,正躺在自己的牀上瑟瑟發抖,眼底滿是血絲,他無法理解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但他知道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夢。
瑞喬德先生教導過他,對靈性極高的非凡者而言,越是清晰的夢境,越有可能是來自神秘學力量的啓示,“夢”本身也是貼近絕對真實世界的一種方法。
其實對於那種光芒,維卡並不陌生,他記得曾經見過類似的光點。
所以自從這天開始,他幾乎每天都會誦唸一遍艾絲特留給他的“尊名”,至少現在維卡的神秘學常識,足夠讓他知道這是什麼了。
因爲一直沒有收到迴應,維卡有時候甚至是早晚各祈禱一次,但這並沒有什麼改變。
他這幾天並沒有看見任何帶啓示的幻象,也無從確認那種光芒是否還留在自己身上,維卡焦慮的態度一直被瑞喬德看在眼裡,但是瑞喬德沒有問——該說的話維卡自己會說出口的,追隨“命運”的人一向懂得收住好奇心與窺探的慾望,不然遲早會看到不該看、不該聽的東西。
維卡在這樣的情況下掙扎着,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只是徒勞地等待着迴應,幾乎將誦唸那四句尊名當成了早晚的慣例禱告,已經開始報告自己晚上吃了什麼。
夢境中光芒破碎的景象,總是在他腦海中揮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