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那貝躺在地上,仰望着頭頂遙遠的星空,但他並沒有注視很久,反而閉上了眼睛:“你要前往奧拉維島的話,帶上我吧。”
“我只有一張票。”艾絲特回答道。
“但是我怕你跑了,‘偷盜者’的天性裡就有謊言。”
艾絲特很直白地指出:“這只是你的個人印象,每個‘偷盜者’也都是不一樣的。”
“那你撒過謊嗎?騙陌生的人、騙親近的人、騙自己的朋友和親人,甚至欺騙自己?”巴那貝將雙臂墊在了腦袋底下,好躺得更舒服點。
艾絲特無法反駁,她自己的沉默讓先前的話變得很可笑。
巴那貝尖笑一聲,他撐起右腿的膝蓋,將左腳架在上面,輕輕抖動起來:“哈,其實沒人能做到不撒謊。我們都是靠謊言活着的,善意或惡意,或者乾脆是敷衍自己。”
“跟你說話我總覺得會太費腦子,這樣消耗頭腦會短命。”艾絲特帶着點鬱悶地說。
“你不是扮演過‘解密學者’嗎?”
“如果有選擇,我絕對不會選‘偷盜者’。”
巴那貝似乎覺得這話很好笑:“怎麼,還有人直接把魔藥灌你嘴裡了?”
“差不多吧。”艾絲特也仰起頭,望了眼掛着紅月的星空,感到微微眩暈後立刻收回了視線,“不過既然你這麼無所謂的樣子,那我明天就寄生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大概能猜到你的打算。你想讓我去騙個同船乘客過來,甚至我直接寄生對方,你等在暗處接應。然後等你拿走他的票僞裝成他的樣子,就可以跟我一樣,光明正大踏上客船了。”
巴那貝迅速附和道:“就是啊,你看我們計劃這不是挺好的,並不用——”
“那爲什麼還要欺負無辜的路人呢?”艾絲特笑容和善,“我直接寄生你更方便,那樣我們只需要一張船票了。”
“你可是個非凡者,難道還會在乎一個普通人被扒掉衣服扔在魚廠後面這種事嗎?”巴那貝雖然還閉着眼睛,但是眉頭卻挑了起來。
“我樂意。”
巴那貝的眉頭逐漸鬆開了:“好吧,你或許是個比較特殊的‘偷盜者’,能讓人不自覺中相信你是真誠的。”
他似乎放下了部分防備,沒有就寄生的選擇再說什麼。
艾絲特從吊牀上跳下來,總算將位置讓給了巴那貝:“那你先休息吧,早上見。”
巴那貝一個翻身從沙灘上蹦起來,拍打身上燕尾服沾的沙子,他等這一刻等太久了:“正常來說這時候該跟人說‘晚安’吧?你的怪癖真的很多。”
“你是最沒資格這麼說我的。早上見。”艾絲特很堅決,沒有更改她的用詞,擡腳往酒館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以這人多疑和警覺的性格,要是她待在邊上,巴那貝怕是寧願熬上一整夜,跟她閒聊也不會放心睡覺休息。
“好好,早上見。”
巴那貝瞥了眼隨海風飄揚的紅色斗篷,在逐漸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她的身影好像更加虛幻了,讓他想起斷線的風箏。
那把燒烤木棍疊起的火堆漸漸黯淡,在晚風中被吹滅。
怪人。巴那貝躺到吊牀上的時候,腦海中不禁冒出這樣的評價。
他打了個哈欠,用垂在吊牀外的腿蹬了下地面,讓身子輕輕搖晃起來。
“偷盜者”的善意與惡意,又哪有人分得清真假?我應該更警惕的,說不定她就會趁我睡覺的時候寄生我。
如果晉升“秘偶大師”能順利,下一步就是“詭法師”,要是能儘快達到半神,我或許能拿到一些話語權,想辦法脫離……
巴那貝的意識逐漸變得昏沉。
他好像做了夢,夢裡有悲傷的口琴聲在迴盪。
——
清晨的陽光剛剛破開天空,從浪花上反射出光斑,巴那貝就睜開了眼睛。
他將歪到一旁的灰框眼鏡戴正後,首先感知了一下自身的情況。
還能自由活動,不過被偷盜的能力暫時沒回來,最起碼得二十四小時左右,距離恢復能力還早。
於是巴那貝擡起頭,看到有披着紅色斗篷的人影,那人坐在海邊,位置正好在不會被潮水淹沒的地方。
巴那貝將揹包拎到手上,走向那個人影:“你在這坐了一晚上?”
艾絲特弓着背抱緊雙腿,她眺望海平面的淡色眼睛很是漠然:“沒,我去店裡坐了一段時間纔出來,他家的烤魷魚不夠辣。”
“那你或許會喜歡費內波特,那邊有不少放辣椒的料理。”
“是啊,我很久以前就有過去迪西海灣,甚至去費內波特的想法,還跟人討論過,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了……”
艾絲特說着說着,嘴角提起了一點弧度。
巴那貝將揹包甩到背上,順便用手掌蓋住了臉,輕輕揉捏了兩下:“我們該走了?”
艾絲特站起身,等她回過頭去的時候,卻發現巴那貝剛好放下手,他的容貌正在蠕動着改變——他的皮膚變得更加白皙,黑髮伸長轉變成溫和的柔金色,骨骼的棱角被收縮,而他的五官也變得嬌俏精緻,淡色的眼睛上垂下長睫毛。
當他,或者說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甚至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讓人倍感甜美。
艾絲特愣愣地看了半晌,嘴角忍不住抽搐起來:“作爲被寄生者,你真是提供了非常周道、貼心的載客服務。”
“謝謝~”巴那貝就連聲音都改變了。
“你要是不用我的臉我會更感激你,我現在只想給你一拳。”艾絲特用力揉了揉右眼眶,一口惡氣堵在了胸口。
“爲什麼?你怎麼連自己都想打?”
“太奇怪了!看到別人變成自己的感覺太奇怪了!而且你爲什麼還這麼高?我可沒有這麼高的個頭!”
巴那貝理了理燕尾服的領口:“因爲我的衣服會不合身,而且我沒有太改變別的地方,不要有負擔——”
一個挎包被掄到了他臉上,將後面的話全部截斷。
下一刻,紅色斗篷緩緩飄落在沙灘上,一道散發着光芒的雲雀光團飛起,撞入了巴那貝的前額。
巴那貝下意識擡手摸了摸額頭:“我總覺得這好像不是正常‘寄生者’的形態,你被什麼東西污染過?還是吃錯魔藥了?”
在他腦海中,一個充滿不耐煩的女聲回答道:“我第一次知道我自己的聲音也能這麼煩人。”
巴那貝臉上的笑容十分滿意,他抹了抹雙眼、鼻樑和下頜的位置,眼睛變爲鮮明的草綠色,而下巴被拉長少許,鼻子也高挺了很多,瞬間就脫離了原先參考艾絲特捏出來的臉型。
他先前的舉動當然是故意的了。
巴那貝先撿起了那件紅色斗篷,但出於靈性直覺的警告,沒有直接披上這東西,而是將它疊好後夾在胳膊底下。
然後“她”便將沙灘上的挎包提起,背在了身上:“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怎麼稱呼你?”
“艾絲特。”
“真的假的?”巴那貝隨口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有什麼疑心病……真假不都是一樣嗎?”
巴那貝很是燦爛地笑起來,放在他新捏出的女性容貌上,就少了原先那種張狂的氣質:“看來是真的。”
艾絲特沒有回答他,跟巴那貝說話的次數越多,她就感覺這個人越顯得奇怪,讓她充滿無可奈何。
真是個怪人……艾絲特抱着這樣的想法,控制了巴那貝的右手,從挎包裡抽出了那張船票。
“十點從九號碼頭出發?那我們還來得及去隔壁街買點吃的,這裡到碼頭坐出租馬車,一個小時足夠了。”
頓了頓,巴那貝的笑容露出幾分討好:“看在我載客服務比較周到的份上,這個早餐和車費……”
艾絲特相當無語:“你不是贏了一桌子錢嗎?真的一點沒留,全存在‘間海旅館’前臺了?”
“事實上,我昨晚吃的東西還是跟別人打牌贏來的。”
“你在迴避我的疑問。”
“我身上的錢真的不多了……”
艾絲特能分辨出語言裡所包含的“真意”,聽出來巴那貝這句說的是實話。她嘆了口氣,妥協了:
“好吧,我可以付賬。”
——
九點四十分,拿斯九號碼頭。
馬蒂歐揹着一個相當沉重的行囊,他雙手扣在揹帶下,藉此緩解那堆東西對肩頭的壓力。維卡站在他身邊,雙手插在口袋裡,臉上總是帶着遮掩不住的憂慮。
“你說她真的會來嗎?我總覺得她一走就會消失。”維卡忍不住這麼問道,試圖從馬蒂歐的話裡尋求一些否定。
“她給人的氣質就是這樣,不是你的錯覺。”馬蒂歐打了個哈欠。
他昨晚一直在收拾東西,最後又在家中清點了一遍,才把覺得能用上的東西統統塞到了揹包裡。
維卡很不安地在碼頭邊繞了兩步,又過去幾分鐘,那艘客輪的水手開始招呼在碼頭等待的客人們上船了。
維卡瞥了眼並不算多的人流:“我們再等等?”
沒等馬蒂歐回答這個問題,一個帶着點沙啞而嬌柔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或許不用等了。”
兩人當即回頭看去,發現說話的是個並不認識的高個女人,她身上披着兩人眼熟的紅色斗篷,但是翠綠色的眼睛稍顯慵懶。
“艾絲特?”馬蒂歐下意識詢問出聲。
巴那貝並沒有迴應這聲呼喚,只是衝兩人亮出指尖夾煙一般夾着的船票:“走吧。維卡,馬蒂歐,去奧拉維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