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喊完話之後,又再度安靜下來。
樹林裡沒有任何動靜,遠處傳來兩聲鴨子般的“嘎嘎”響,彷彿在嘲笑這羣充滿警覺的人類。
一個水手打扮的黑髮中年人猛地翻過樹幹後面,左輪卻懟向了空氣,他只看到一層落在地上、鮮紅如血的斗篷。
他吹了個帶急促轉音的口哨,這是海盜團衆人的暗號,代表“潛伏的敵人”。
中年人沒有輕易去觸碰地上那團紅斗篷,他只是掃了眼這東西,靈性直覺就生出不妙的感覺。
這斗篷如果是憑空出現的,那就說明它是怪物,如果不是憑空出現的,那就代表敵人還潛伏在附近。這裡明明有人停留過的痕跡,但是卻憑空消失了?
中年人剛剛想大喊出聲提醒,卻已經感覺失去了對雙手的控制,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身體又上前一步,扔掉手中的槍,竟然向着那斗篷俯下身。
他很想尖叫,很想警告在場的其餘同伴,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身體進行活動。
中年人雙手捧起那團紅色斗篷的瞬間,斗篷已經朝他的身體覆蓋上來。
佩德羅發出慘叫聲的時候,其餘所有人再無猶豫,迅速地朝那棵樹木的方向扣動扳機。
爲首的灰髮男人個頭極爲高大,他的肌肉瞬間便鼓脹起來,直接抱起身前一棵三米高的大樹,在槍擊聲稍顯遲緩的空隙,狠狠地將樹木扔了出去。
“安德魯!”另一個身形瘦削的棕發男子斥責地喊了一聲,與之前猜測對方沒有敵意的聲音相符。
“佩德羅連發動遁逃的機會都沒有,敵人不是我們能輕易解決的,迅速回船!”灰髮男人大吼起來。
樹後佩德羅一直在發出慘叫與求救聲,直到這棵樹幹被迎面砸下的另一棵樹壓垮,碎木往後倒去,連帶着那痛苦的聲音也被壓在底下。
這羣海盜的主事人果斷地做出了選擇,一邊往轉輪裡填上新一輪子彈,一邊往後退去,想要拋下他們已經沒了聲息的同伴,儘快離開這座島嶼。
忽然間,另一個身形壯碩的海盜擡起剛剛填好子彈的槍口,對準了身邊同樣往後退去的灰髮男人。
槍聲響起的時候,灰髮男人本能地伏低了身體,這讓他逃過一劫,那顆子彈從他背部炸起一蓬血花,鑽入旁邊的草叢裡。
“你瘋了!?”熊一般健壯的灰髮男人大力地揮舞手臂,一把勾住那個海盜的脖子,一個過肩摔將對方掄到了地上。
然後他看到自己手下在被摔暈前,眼中滿滿的都是恐懼,這才意識到了不對勁。
灰髮男人的途徑並不擅長與靈力打交道,他最強悍的就是身軀上的武力。
所以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捕捉到那團脫離海盜、融入爬蟲身體的一點光芒,這隻海盜隊伍中唯一擁有靈視能力的佩德羅,剛纔已經倒在了那截斷樹後。
樹後有紅色的東西在蠕動,充滿讓人發毛的吸吮與流動聲。
“提高警惕儘快離開,敵人就在附近!”
灰髮男人暴躁地吼起來,不斷轉動腦袋警戒各個方向,生怕下一秒那折磨了佩德羅、又控制了自己手下的東西會撲到臉上。
然而剛纔被摔暈的海盜只是一個開始。
槍聲又接連響起了兩次,有人因爲受傷而發出了哀嚎,甚至毫不客氣地也擡起武器,向着自己面帶惶恐的同伴連開數槍,排除了傷人的“叛徒”。
接下來的一段逃亡路,這支總共不過七八人的小隊,彼此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分散,因爲沒人知道下一刻響起的槍聲,是不是來自靠近的同伴,對準的會不會是自己。
注意到這點的時候,灰髮男人又吼起來:“別落單!找好藏身點,但別落單——”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腦內空白了一瞬,身體肌肉按照上一刻的指令被調動,繼續推着他往前跑上兩步,慣性被緩衝。
槍聲響起,男人健壯的身軀側歪倒下,如同一隻被獵人精準瞄準擊斃的灰熊,太陽穴上的洞口露出來,瀝瀝拉拉的鮮紅蔓延一地。
剩餘的只有另外三個生還者了,他們跑得更加分散,各自奔逃去往遠離別人的方向,生怕下一刻槍聲又對準自己。
開槍者是第四人,那個身形瘦削、棕色短髮的男人,他一隻眼睛裡滿是驚恐,另一隻眼睛裡卻呈現溫和淡漠,同一張面容上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儼然會讓旁人生出精神分裂的觀感。
但是這裡已經沒有旁人了,男人發現右手那把槍被舉起,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多直白有效的威懾,貼在扳機上的手指一擡一落,像是翻在空中的硬幣,沒有落在正或反的任何一面。
這樣的猶豫持續了數秒,讓難以控制自己身體的人感到越來越崩潰,他現在倒寧願躺在地上的那人是自己,那樣就不用遭受這樣離奇的恐嚇。
“問你個問題,請問這裡是哪裡?”
男人聽到這樣的話從自己的嘴裡冒出來。
在重新獲得嘴巴控制權的瞬間,他迫不及待回答了這個問題:“羅思德羣島!東、東北面!離拿斯只要半天的航程!是一座沒有標記的荒島!”
然後男人恍惚了一瞬間,接着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嘴巴,不過右手的槍也被控制着放下了,緊握在手裡。
“看你在誠實的份上。”說這話的人聽上去情緒良好。
男人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也能讓他這麼心生畏懼。
但是佔據他身體的人很明顯不打算給他個解脫,他只能被困在自己的身體裡,一步步沿着先前跑過來的地方,逐漸走回戰鬥發生的原點。
“你叫什麼名字?”
一般沒人會刻意問一個死人的名字,除非是爲了寫在墓碑上,但男人寧願抱着積極點的想法,期待對方可以放自己一馬。
在獲得嘴皮子的控制權後,他趕緊回覆道:“維卡,我叫維卡!”
這一次,可溝通的無形幽靈直接在他腦袋中說:“好的,維卡,我想我最好別把我的名字告訴你。你太恐慌了,會誤認爲我是要對你動手,才無所顧忌地告知你身份。”
在這聲音響起的時候,維卡的眼神很明顯呆滯了一瞬間,因爲對方聽上去是位相當年輕的女士,話語溫和甚至帶着笑意。
如果不是還被對方控制着身體,剛剛邁步走過一個被摔昏迷的海盜,維卡或許會因爲這聲音而放鬆少許警惕。
“你……你是惡靈嗎?”維卡下意識問道。
“我?我當然不是,我只是無意間被送到了這座小島上。”
維卡逐漸明白了事情經過,誰能想到這荒島上竟然有別人,雖然只是獨行者,卻是他們完全惹不起的存在:“所以你、你跟佩德羅和安德魯他們一樣,是非凡者?”
“是啊。”
維卡嚥了下唾沫,努力揣測着對方的來意,然後他的想法忽然一空。
那個聲音無奈地嘆了口氣:“唉,我其實沒有什麼來意,你已經知道我想做的事情了,我最開始不是問了你嗎?”
維卡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就、就爲了問這是哪兒!?你就——”
那個聲音帶上了很明顯的不滿:“別這麼吃驚,如果我真的只是位‘普通’的女士,毫無還手的力量,現在又會變成什麼樣的情況?”
“我們……”
“最好的情況反而是當場死在槍口底下,不是嗎?維卡先生,我躲在樹後面的時候聽到了你們之間的對話。”
維卡緩緩閉上嘴。
他心知對方說的都是事實,在大海上沒有力量的人,跟一條待剔鱗的魚差別不大,更別提是一位女士。
他不是什麼有骨氣的人,不然也不會混到一條海盜船上,唯唯諾諾地給對方當嚮導。說到底這船海盜也都是烏合之衆,維卡對這點深有體會,死了也就死了,他們之間的情誼也沒多到值得維卡變得苦大仇深。
現在這個情況,是安德魯自己把鯊魚當成了海豚,沒什麼好說的。
“你們來自哪裡?來這又是做什麼?”
維卡生怕讓對方感到不滿,迅速回答道:
“海盜船上從哪來的人都有,我只知道安德魯來自蘇尼亞島,出海以前他就是僱傭兵。我是在羅思德登船的,同樣從羣島上船的人不少。
“不知道佩德羅,就是那個樹後面的傢伙,怎麼就知道這有座荒島,他們猜測這裡可能藏有什麼寶藏……”
可惜的是寶藏沒有,命也沒有了。維卡不知道另外跑掉的那兩人有沒有被追殺,如果他們回到船上,那所有人肯定會即刻啓程離開。
沒了安德魯的約束,那羣人不一定會聽大副的,有好幾個心有不滿的混賬。如果船上起了內訌,說不定還要爲了爭奪控制權打起來。
艾絲特偷了一部分維卡的想法,又迅速塞了回去,這男人不是非凡者,雖然對神秘學有所瞭解,但那大多應該來自於他的同伴。
簡單來說,也會更方便控制,但是艾絲特留下他性命,只是因爲聽到之前的對話中,維卡有表現出一丁點不想與人戰鬥的意願。
不管這點是因爲懦弱還是畏懼,都讓艾絲特沒有直接對他下殺手。
維卡走回了最初倒塌的那截大樹邊,斷裂的半截樹幹橫在身前,他意識到樹後那種吮吸聲已經完全消失了。
只剩鮮紅色披風的衣角露在外面,下方被撐起,呈現一人身體半蜷縮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