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絲特再度在島嶼上穿行了一整天。
因爲劉海那融入的少許光點,艾絲特即使不能傾聽到聲音,這些光點也時不時會給予她回饋。
因爲它們傳達給艾絲特的感知更加全面,她能暗中觀察着周圍。艾絲特裝作不小心摔倒在地,藉此機會逮住了一隻趴在樹根間的爬蟲。這次的時之蟲不再假裝無辜路過,但是在它試圖脫離前,一抹光點就飛速脫離爬蟲的軀殼,沒入艾絲特的額頭間。
那種分裂般的痛楚再度出現,但是有了上一次的經驗,艾絲特已經開始適應這樣吸納光芒的過程。等到痛感淡去,她拍拍腦袋,撣掉身上沾的灰塵,在心裡嘆了口氣。
她有些懷疑自己一直以來的生活日常算什麼?因爲還是“黎星”時的人類習慣嗎?
夕陽的顏色越來越深,直到夜影籠罩天空,最後一絲光芒消散,紅月睜開眼睛。
那個青年今天出現的時間晚了許多,不像是前兩天,剛剛入夜,便找上艾絲特行使遊戲的“懲罰”。
祂是從樹頂直接蹦下來的,走到艾絲特身前招了招手,還特地跟她打了招呼,炫耀自身的存在感。
艾絲特疑惑地打量着祂,她察覺到了那種微妙的違和感。
每天的阿蒙似乎都不太一樣。
今天的這位特別活潑,昨天的相當謹慎,這樣的差異被擺在她面前,讓艾絲特有了這樣的推測。
所以這些阿蒙統統都是分身?
黑髮的青年正了正單片眼鏡,笑容狡黠地鞠了一躬,彷彿是在做出邀請。
這是艾絲特所見到的最後一幕。
頭頂傳來輕微的扯動感,烏鴉似乎在威懾地衝對面扇動翅膀,艾絲特能感受到有氣流。
她緩慢地、用力地眨了眨眼,卻像是有人關上了燈,在她眼前拉下漆黑的簾幕,擋住了所有的光芒與色彩。
這次被偷走的是視覺。
腦海中的嗡鳴聲響起,這一次祂清晰地傳達出“憤怒”。
但這樣的衝擊也是艾絲特難以承受的,她感覺腦海中猛然一痛,鼻端便有溫熱的液體緩緩流淌下來,幸好她的挎包裡還裝着手帕,這樣簡單的動作她閉着眼睛還能完成。
艾絲特用手帕捂住了滴血的那側鼻孔,由於不能張嘴,她的呼吸都因此變得堵塞。
她似乎開始明白“阿蒙”的目的了,祂一開始就在撒謊,祂所有的舉動不是爲了避開面對“卓婭”,而是爲了喚醒“卓婭”。
阿蒙說不想直接喚醒“卓婭”根本就是欺詐,祂的打算是一步步催促“卓婭”主動出現,這期間“艾絲特”所感受到的痛苦,都是這場拉鋸戰天平上的砝碼。
直到這一刻,艾絲特忽然感覺自己是真的很可笑。
“偷盜者”的序列八是“詐騙師”,她總會忘記這點。
一句能信的都沒有。
烏鴉和青年都在等待,但艾絲特的反應註定要讓祂們失望了,她摸在地面上,將剛纔鬆開的木槍重新抓回手上,當作試探路障的手段,緩緩挪向記憶中距離自己最近的樹。
沒有想象中的瘋狂的苦惱或者精神崩潰,她冷漠得彷彿並不在乎被奪走的視覺,烏鴉跟青年交換了一個眼神,青年無所謂地聳聳肩。
艾絲特扶着樹幹,往遠離青年的那個方向退開。
烏鴉衝青年搖搖頭,於是祂不怎麼高興地消失在樹林間,因爲剛纔“再偷一樣”的提議被拒絕而不滿。
艾絲特細細傾聽着那縷髮絲傳遞給她的反饋,知道黑袍青年已經離開了。
艾絲特不敢將這少量光點完全放出去,這是她現在對外界感知僅有的依仗,一旦對方再度將它們偷走,艾絲特會再度陷入無助。
“到這時候了你也能繼續忍耐,果然是因爲本體仍然在源堡上,這只是新的‘殼’……結果祂說的‘人性’只是幌子?祂有什麼理由騙我嗎?”
烏鴉輕聲說着,正因爲艾絲特聽不見,所以它肆無忌憚,那些光點能給予艾絲特的回饋並不包括完整的語言,它們沒有這麼複雜的理解能力。
畢竟是千年前就跟“卓婭”打過交道,它很清楚這些子體相當有侷限性。
艾絲特擡手,輕輕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將眼皮合攏。
她又一次默唸了當時“卓婭”告訴她的詞。
[感受?]
腦海中的存在再度觸動她的感知,這一次呈現出的是畫面:
斑駁無序的色塊,彷彿出自印象派畫師的手中,但在那大片朦朧模糊的景象裡,一條條虛幻無序的細流若隱若現,它繁複的分支如同打散的線團,勾勒出時刻扭曲轉換的形狀。
然而不斷改變動盪的水銀之河,卻不會改變現實物質的存在,艾絲特在那糾纏盤亙的顏色中,逐漸辨認出相應的“物”。
她在那迷幻的畫面裡,認出了飛越山脊的巨龍,辨認出太陽與十字架、高聳而恢弘的宮殿。
畫面驟然破碎,但艾絲特的感知卻深深爲之撼動。
這次來自“卓婭”的灌輸只是一瞬間便消散,但殘餘的影響比上次要嚴重許多,手帕已經被浸透了,艾絲特的鼻端又一次往下“滴滴答答”地滾落血珠,將她的脣瓣染得鮮紅。
她腦海中的嗡鳴聲幾乎是在轟響,劇痛感幾乎要鑿開她的顱骨,艾絲特卻只是一手扶着樹,一手拄着木槍,呆立在原地。
頭頂的烏鴉牢牢地抓着艾絲特的頭髮,沒有任何動作。
艾絲特忽然拋開了木槍,她將手衝着空氣伸出去,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但她握緊的拳頭裡什麼都沒有。
原來如此……
艾絲特忽然明白那句話的含義了,“感受”,這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能力,“共鳴”與“汲取”,都是建立在對無數命運分支的感知之上。
猶如被推下懸崖的雛鳥,如果學不會飛翔,就只能迎接消亡。
如果學會了,迎接的就是全新的世界。
艾絲特雙手合攏,微微垂頭,彷彿一個準備虔誠祈禱的信徒,任由鼻端的血跡滲透身上的襯衫。
她摒除了心中所有的情緒,進入平靜無波的狀態,這已經接近初步的冥想,但她並沒有勾勒出任何形狀或不存在於世的物體,而是緩緩往腦海深處沉入。
艾絲特的意識中,浮現出一團溫和親切的光芒,她並沒有因爲觀察它而受到任何傷害,但是那團光芒開始膨脹,飛速覆蓋了艾絲特的感知。
像是近視許久的人戴上了眼鏡,又像是被掀開蒙在眼前的輕紗,周身的一切豁然開朗。
拋開了聲音與畫面,全新的知覺在往四周蔓延。
艾絲特捏了捏鼻子,抽掉被浸透鮮血的手帕,在她的感知中,這東西正因爲沾染她的血液而散發出微光。
事實上,所有的物體都被深淺不一的光芒描繪出粗淺的形狀,但也充滿不協調的色調,有黑色的淺淡陰影攀附在各處。
或許是艾絲特對着手帕發呆的時間有點久,烏鴉從她頭頂飛落,停在她的胳膊上。
而在艾絲特的“視線”中,有一團極其扭曲陰暗,彷彿蠕蟲抱團的陰影飛到她的身前,勉強能拼湊起一隻烏鴉的剪影。
艾絲特伸手戳了戳它的腦袋,被烏鴉敏捷地閃開了。
這就是“卓婭”所能感知到的世界嗎?
艾絲特擡起頭,恍惚瞥見流動的七道光芒與灰影,但那樣的景象轉瞬即逝,她似乎看到了樹冠,又有星光與濃郁血腥的紅月在投下視線,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縱橫交錯的銀色細線清晰地攀附在所有的東西上。
好混亂,所有形象都介於真實與虛幻之間,靈界與現實還有命運的糾葛都被填充到同一層面,對普通人來說最普通的景象都呈現出扭曲可怖的怪物,怪不得在那段夢境中,黑夜一直牽着“卓婭”的手……
艾絲特試探着往前走了一步,踩到了剛纔脫手的木槍上,她慌張中又擡起腳,那根木槍滾動出去,上面泛起可見的漣漪,動盪着銀白色的細絲,扯斷了一部分又蔓延出一部分。
而這一切放到更具體的現實世界,不過是那根木槍壓扁了兩株野草。
艾絲特將手緩緩放下,烏鴉飛到了她對面的灌木叢上,好奇地開口詢問:“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什麼?我也不知道!
艾絲特茫然地點頭又搖頭,這完全是她無意識的舉動。
緊接着艾絲特和烏鴉同時意識到,她能接收到烏鴉話語中表達的含義了!
烏鴉充滿期待地翹起尾羽:“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艾絲特用手勢比劃了兩下,但是因爲嘴仍然封着,她沒能轉述出來這種奇怪的過程。最終艾絲特只是再度搖頭,她學會這樣感知外界,並不代表她能表達,在這方面她並沒有獲得幫助。
烏鴉沉默地打量她很久,只是從不斷晃動的尾羽能看出來,它此刻其實非常興奮。
“你的精神狀況沒有受到影響?‘命運’途徑的非凡者可相當容易失控,這也是爲什麼序列九會是‘怪物’。”
艾絲特轉頭望向周身交錯繚亂的光芒與陰影,皺了皺眉頭,這一次她穩穩地踩在地面上,俯身將木槍撿回手中。
或許是因爲“卓婭”早就習慣了這般景象,她並沒有太多不適的感受,只是那些不經篩選就不斷涌入感知的信息,讓艾絲特感到很倦怠。
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脫離這樣的狀態。
艾絲特衝烏鴉招了招手,它卻停在原地,沒有飛回她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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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