縵亭峰上。
小道士徒步走在荒山野嶺上,寒風凜冽吹透了他單薄的道袍,雙腿也被荊棘碎石劃傷,腳步越發地艱難。
他將雙手攏在袖子裡,把頭埋進衣領中,身體卻控制不住地劇烈寒戰着,眼中黑白模糊了起來。
小道士身軀冰冷,只能靠幻想一道暖陽照着,透過記憶裡一些微不足道的片段溫暖自己——
那是某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小道士在道觀裡苦誦着道經,他的師父在三清像前打坐靜修,時光緩慢得像是過了一百年都不會留下絲毫痕跡,也平凡得毫無意義,卻不知爲何被他牢牢記在了心裡。
老道士坐在蒲團上察覺到有些冷意,就把座位往外挪了幾尺,想借下午悠長的陽光烤暖身體,驅散骨縫滲出的寒意。
“師父,您要是覺得冷,就到丹房裡烤烤火。上午徒兒撿的柴火若是不夠用,天黑前我再去拾點便是了。”
小道士抽空說了一句,想讓師父給自己留點喘氣的機會,離這些印得密密麻麻的劣質經書遠點。
老道士眼皮都沒擡一下,從藥葫蘆裡倒出兩顆黃靜補氣丸囫圇吞下。
“玄門功課不得馬虎,再念十遍《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修持清靜無爲是成就大道的不二法門。”
見師父毫不上當,小道士苦着臉又縮回腦袋,伸出冰涼的手指翻動書頁,繼續神遊物外去了。
小道士覺得這個師父很奇怪。
平常時候,老道士謹持修身毫不放鬆,每天功課誦持澄清韻、吊掛、大小啓請,誦持八大神咒、律誥,直到誦經迴向唱完《丘祖懺悔文》,自卯起至酉終神態端莊、精神飽滿,求道之誠日月可鑑。
可一旦結束功課,這個師父就一頭扎進丹房裡,研究自己山上採來的草藥搭配,學習鍼砭推拿;每到初一十五,師父更是足不出戶地守在丹房裡課頌禮真,膽小謹慎得像是地洞裡的老鼠。
若是尋常人走進丹房裡,必定會被滿牆滿架的藥材,汗牛充棟的醫書所震驚,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到了哪家醫館去了。
小道士曾經揣測過,師父莫非是因爲太怕死了,纔會投入玄門之中悟道修煉,苦守在這個山高水遠的偏僻道觀裡?
可是像師父這樣寡慾斷情、遠離恩怨地活着,就算能修煉到三五百歲,又和山裡一塊石頭有什麼區別呢?世上還有爲了活着而活着的道法嗎?
“師父,您不是說要性命雙修嗎?還是說活得夠長就能成仙?”
對於自己怕死的事情,老道士從不諱言,但小道士這次的直言不諱,卻讓他不禁委婉地爲自己辯解。
“我派白玉蟾祖師所傳的丹法之法當然性命雙修,但也講究先命後性。大略修煉由修精氣入手,循煉精、煉氣、煉神的階次漸進,急躁不得。”
小道士迷惑不解地說道:“命乃人身三寶、性是一點真如。先命後性豈不是捨本逐末的路子?”
老道士拈鬚微笑道:“先悟真性看似高屋建瓴,實則不免走入力斥俗體、否定人生的岐途。像傻和尚參一輩子死禪,如何能得解脫?你切不可談虛論無。”
小道士總覺得師父在狡辯,但是找不到什麼證據,於是看着道觀外的兩座巍峨青峰出神,任由午後陽光慵懶地照在自己身上。
老道士見徒弟還不相信,便指着遠處的九曲溪說道:“徒兒,你看看那條九曲迴環,河岸對面一到春天就花繁柳茂、熱鬧非常。”
“這時候,
像我們這般住在山腳的人,有的人想過去,有的人不想過去,有的人朝對岸嗤之以鼻。你若是船伕,也只能渡這些想過河的人對吧?”
“所謂的先命後性,不過是先用神仙命術誘其修煉,以生死之間的恐怖覺其真心,隨後才終能以真如覺性遣其夢幻妄想,踏入金丹之道。”
陽光透過樹葉灑進院子裡,似乎消融了空氣中的餘寒,就連遠處的山峰都照耀得閃閃發光,瑰麗非常。
“師父,可是我們山裡人不想修道,大家都說有這座縵亭峰就能成仙。武夷仙人會在山頂擺宴會客,我們這些武夷老祖、武夷太姥的子孫飲了仙酒、嚐了仙饌,本就能昇仙出世。”
老道士神色蔫了三分,不滿地說道:“這些都是村夫村婦之談,你可千萬別輕信。不成金丹皆爲虛妄,仙宴也得有船可渡才能架壑飛昇,否則你看着滿山遍野的仙函屍骨千年不化,又有幾人見過神仙?”
“山上原來沒有神仙呀?難道是我爹孃從小在騙我……”
老道士搖了搖頭:“我派從漢時就尋訪天下洞天,這武夷山的第十六神仙洞天合該就在這縵亭峰上——否則白玉蟾仙師何必建觀住持許久,苦守在這裡呢。”
“什麼是洞天呀,師父?”
“洞天乃是山中空虛之處,屢有神異之所。自漢代緯書發肇,天下已經有三十六洞天之說,我那幾個師兄弟走遍天下名山,就是爲了找到另外世外洞天的所在。”
小道士似懂非懂地看着縵亭峰,盯着地勢平坦的峰頂,越看越覺得不像,反而覺得邊上峰麓相連而略高的大王峰,更有幾分洞天的模樣。
“能憑空多出個人算不算神異?”
小道士猶豫地舉例道,“我看大王峰纔是洞天。我們在大王峰上撿到的人,現在還在廂房裡昏迷着呢——只可惜是個怪人,而不是仙人。”
“不算,縵亭峰上出現纔算。”
老道士不講道理地駁斥道。
小道士越聽越懵:“師父,那縵亭峰上到底是有神仙還是沒神仙?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老道士神秘地笑了笑, “我若是告訴你有,便是我口出妄言;我若是擺明沒有,又屬我不懂神仙命術。你若真想知道,等你修成本派的金丹,再上山自己去看吧!”
小道士看着師父的表情,就知道自己上當了,師父明顯是想用計騙自己修煉,如若有着好奇心的加成,連讀經都沒有那麼枯燥。
“師父,你這說了跟沒說有什麼區別?”
老道士輕咳了兩聲,拿起藥葫蘆又倒出兩顆陵陽首烏丸吞了下去。
“徒兒,你要記住‘野渡浮槎’這四個字。”
小道士搖了搖頭,表示自己記不住。
師父沒有再故作神秘,用清遠遒亮的聲音說道。
“何爲野渡?人生猶如身處野渡,對岸可望而不可既,上下求索時,茫茫然又不知該去向何方。”
“何爲浮槎?修道就如伐竹作舟,雖然辛苦勞碌不休,如履薄冰後,唯有踏上浮槎纔算是前路。”
…………
漆黑的道路遙遠無盡,天頂有一顆蒼茫的大星散發着光亮,窺視着清冷的山峰,遙指着某個冥冥中的方位。
“野渡浮槎……”
“架壑昇仙……”
小道士顫抖着重複着師父的話,哪怕即將在冷夜裡成爲一具寒殍,可他依舊走着,沒有停下。他一手緊捂着心口處不放,似乎那裡有什麼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
只見在那片丹崖壁立,松竹環翠的巨石峰上,一段雲霧籠罩如幔帳,馨香鼓樂氤氳不去,金宇綴花人間難得。
縵亭招宴,赫然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