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悽悽,北風呼嘯,九曲溪波影搖動着漫天的星月,幾座雄渾之極的山崖屹立天穹之下,宛如巨人橫臥在蒼茫大地上。
“江掌門,止止庵是什麼地方?”
袁紫衣跟在山路上走着,眼裡眼滿是新奇。
江聞的聲音在遠遠傳來:“一座廢棄的道館,當初白玉蟾曾任主持,近來因失修,道士紛紛出走便荒廢了——不過也有人說,是因爲裡邊鬧鬼。”
袁紫衣俏臉不以爲然,“鬼?那我倒想去瞧瞧鬼長什麼樣。”
江聞搖頭說道:“不是青面獠牙的惡鬼,只是一些怪事罷了。止止庵的道士們說,每晚時辰一到,總會有形形色色的人想進他們的靜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房門砰砰作響。”
江聞說完,有點無奈地扶着額頭,“要我說,世上就沒有鬼這個東西,無非是一些無法解釋的現象。讀書少了就容易相信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袁紫衣不服氣地說道:“那看來江掌門另有高見?”
江聞就納悶了,爲什麼這個女的總跟自己過不去,什麼事情都有爭個長短?自己明明都禮讓三分,不想招惹她了。
夤夜崎行百無聊賴,四人隨着火把走過了九曲溪的一個灣口,兩岸奇石林立、巖崖高聳,一派山險水紆的景緻。
來到了一塊巨石面前,江聞止住了腳步,對着面前三個年紀加起來都只與自己年紀彷彿的行客說道。
“你們三個既然向我學習武功,我今天就免費給你們補習一節文化課,讓你們知道知道體育老師的厲害。”
江聞擎起火把靠近巨石,發力扯下攀爬的薜荔亂藤,露出底下平整的巖面。
三人一看,石壁上竟然深深楔刻着詩文三首,歷經風雨打擊依舊清晰可辨。
“你們來看看這三首詩,都是過去雅游客寓武夷的名士留下的,你們能不能猜出他們的身份。”
江聞把火把舉高,引着三人看向石壁最上處沒有留下名姓的詩文。
“滿室天香仙子家,一琴一劍一杯茶。羽衣常帶煙霞色,不惹人間桃李花。”
山崖上的字體率意飛揚,帶着魏晉名士的傲狂不羣,袁紫衣輕聲讀出詩句,覺得身上紫衣沾染的香氣仍舊濃烈,隱隱覺得江聞是在佔自己便宜,卻又沒有證據。
她的臉龐掛上寒霜,“又說仙子、又提羽衣,滿腦袋神女有心的襄王美夢,必定是個附庸風雅的傢伙。”
這番指桑罵槐,讓臉皮極厚的江聞愣了片刻。
“這個天香指天上神仙之香,也指道士敬祀天神之香,不是說天香國色……”
白玉蟾仙師的詩文,乃是在仰望武夷羣峰上的雲霧,感懷神仙所作,怎麼到她嘴裡就這麼齷蹉呢?
江聞辯解了一句,便不動聲色地將火把移到第二首詩上。
“武夷山上有仙靈,山下寒流曲曲清。欲識箇中奇絕處,棹歌閒聽兩三聲。”
這次是傅凝蝶好奇地念着詩。
和剛纔的率意行書相比,這字就好辨認得多,字體結構上重下輕,筆勢深沉而迅速,字字筋骨突出,強健有力,精神顯得格外奕奕,竟然大有快劍斫陣之勢。
袁紫衣看見了“仙靈”二字,也隱隱猜到她剛纔大放厥詞的錯誤,畢竟連續兩個人都說到“仙”,那就必然是詠懷神仙事蹟。
傅凝蝶仰着小臉看完,肯定地說道:“按我娘教我的,這首詩的用詞平易,韻腳隨性,聽上去像是朗朗上口的船歌調子,
應該是一個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寫的吧。”
江聞哈哈大笑,把傅凝蝶抱上了肩頭。
“朱熹老夫子要是知道你這麼評價他,一定會大感欣慰的。”
如果從客觀的角度來評價,朱熹不僅僅是理學的大成者,還是一個深入觀察各種自然現象的自然學家,對於事物道理的源頭、演化都有極強的探知慾。
那種孜孜以求的精神,竟在書法中化爲了縱橫肆意的快劍之氣,確實是很神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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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定作爲年幼失學的小文盲,自然是參與不進去這個討論當中,但也正因爲如此,避免落入了江聞的誘導陷阱裡。
接連猜錯的袁紫衣、傅凝蝶兩人大感不快,隱隱同氣連枝地結成戰線,對江聞說道。
“你這是欺負人!什麼前提都不告訴我們,怎麼可能猜得準!”
江聞手掌貼着粗糙的巖面,緩緩微笑着說道:“怪我怪我。這處石刻是南宋白玉蟾和朱熹等三人同遊武夷,乘木筏眺望大王、縵亭諸峰有感而作。剩下一首詩你們再猜猜,會是誰作的?”
這一次,江聞照清了石壁上的文字,用出乎袁紫衣意料的清亮嗓音讀道。
“山上風吹笙鶴聲,山前人望翠雲屏。蓬萊枉覓瑤池路,不道人間有幔亭。”
這字卻又和前面的兩人不一樣。
石壁上書法以中鋒用筆,點畫盡合法度,書寫流暢自如,渾厚沉婉,筆意略顯蘇黃遺規。毫無豪縱恣肆之態,凜凜然一股方正挺拔之氣。
“這首詩……”
袁紫衣沉吟着,心裡暗想白玉蟾和朱熹是儒道兩家巨擘,能和他們同遊武夷,詩酒唱和寄情山水的賓客,必然也是文壇領袖人物。
再從這篇規規矩矩唱答之作的沉穩筆鋒看來,想必是個南宋朝廷有名人物,指不定還是諫議御史一類的清流脊背。
袁紫衣和傅凝蝶對視了一眼,兩個年紀全然不同的女孩子竟生出心有靈犀之感,說出了大致相同的猜測。
江聞還沒解答,一旁出神的洪文定卻忽然開口道:“師父,徒兒有不同的見解——我認爲這首詩,是出自武臣名將之手。”
這個說法瞬間引得兩人側目,傅凝蝶連忙拉着洪文定的手:“文定你別亂猜,南宋武人提刀的手,怎麼可能寫出這麼沉穩方正的字呢?”
江聞卻饒有興趣地看着洪文定,發覺他的表情格外篤定。
“文定,你怎麼如此肯定?”
洪文定面色從容地回答道:“師父,我是看不懂上面字跡、詩句的差別, 但我能看懂這個……”
他的手緩緩伸出,指向了石壁上的一處裂縫。
只見這首詩第一個“山”字,突出的那一豎特別細長,已然鑿嵌進了石壁三分,洪文定以手觸摸,懇切地說道。
“這不是石匠鑿出來的痕跡,而是用鐵槍的槍頭劃下的痕跡。應該是以虎射步刺挑而成,神意形力渾然天成,就連爹都不能保證完美。只有曾在沙場槍斗的豪傑,才擁有如此精深的挑招!”
“你們說的都對,也都不對。這首詩,是南宋稼軒居士留下來的。”
站在夜色中輕輕觸摸着山字那一豎,江聞先是點頭,又緩緩搖頭,最後竟化爲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那一年,年過五十的辛棄疾仍在爲抗金積極備戰,定製軍服,招募壯丁,訓練士兵,一刻都不敢懈怠。此時的辛棄疾依然氣吞萬里如虎,壯心牽掛着離開幾十年的北地。”
“怎奈此時的當權派見不得北伐主戰言論,辛棄疾在諫官的攻擊下被貶來到這座武夷山中,主持衝佑觀事務。”
“離家近四十年的辛棄疾,既想等到收復神州的那天,卻不能表現出一絲主戰的心思,因此這篇詩文雖然沖淡放達,卻仍然藏不住胸中的塊壘。”
“他見到石匠鑿字綿軟無力,就提起鐵槍直刺入山石壁中,卻又頹然放下,只留下了這一處深嵌的痕跡。
“但你們要知道,這首詩二十八字皆不如這一點——有了‘山’字這一點之後,石壁上刻的再也不是字,全是稼軒居士矢志北伐的‘殺賊’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