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猶爲離人照落花

江聞離開時的掩門聲迴盪耳邊,似乎有鷓鴣在樹叢中叫嚷了幾句,虛寒徹骨的山房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老僧兩人對燭而坐。

直至此時江聞下山,纔是他們兩人說話的時候,安仁上人緩緩說出心中疑惑。

“師兄,我還是想不明白……如當初徐公弘祖那般惡疾,都能在藥池燻蒸中施治得救,那位女施主不過是經脈微瘥,何故會橫遭此劫?”

弘辯方丈低聲嘆息,說起了過去的事。

“安仁,你記得師父當年修建藥池時所說的話麼?說來可嘆,石洞藥池當初在你身上收效甚微,徐弘祖施主也因賊人盜書中斷燻蒸,如今女施主行遭不測,也合是情理之中。”

回憶涌上心頭,安仁上人也低聲嘆息道:“阿彌陀佛,師父的話我當然記得。師父說石洞藥池建成,縱然有萬驗奇效,若沒到福慧雙修、因緣具足之時刻,也終究難以竟功。”

弘辯方丈澹澹說道:“正是如此。先前強求機緣是我們犯了貪念,倒不如由品照下山利行利他,換來江檀越悲心佈施,屆時這段善緣結下,佛祖自然會保佑的。”

言罷展手對安仁說道,“再說悉檀寺上下,還有誰能比品照更合適呢?”

安仁上人聞言一愣,隨即才顯露出一絲明悟之色,盤坐的身軀勐然一挺,“這段善緣因我們二人而起,合該由悉檀寺得報了。善哉善哉,我倒是差點忘了品照的事情了……”

…………

悉檀寺山門外彎彎曲曲的山道上,面色黝黑的小和尚站在樹蔭裡,與揹着駱霜兒下山的江聞撞個了正着,顯然是在這裡守候多時了。

悉檀寺乃是雞足山最東叢林,後倚九重危崖,前臨大小龍潭,風水形勝有回龍兩層環之,故而夜黑路險不易攀爬,起初兩人也不多話,只在品照的引領下先來到山麓開闊地帶,隱隱能看見鳳尾村外一片白沙如雪,隨後才健步如飛地沿着小道往北繞去。

由於下山之後的道路逐漸平緩,揹着駱霜兒的江聞纔有心情與品照閒聊,這一來二去,還打聽出了些先前不知道的事情。

品照的模樣憨厚老實,眉目不似漢人,但舉止頗有出家人的做派,只不過江聞如今已經知道他其實還沒受具足戒,故而稱不得是真和尚,隨口就打聽起了他出家的原因。

一番打聽下來,江聞才知道品照出身麼些族,也就是日後所稱的納西族,本身與木家血緣頗近。而木氏是納西族官姓,從明洪武年間的木得土司開始,使用木姓的就僅僅只限於木氏土司一家,即使是木氏土司的同族親戚,也要在三代後旁支要改姓“阿”,五代後必須改姓“和”。

“小師父,原來你不僅不是漢人,身份也不通尋常啊。以咱們這麼熟的關係,怎麼還一直瞞着我?”

先前小和尚提到過自己俗名叫“阿掝林”,江聞也只以爲是方言土語的名字,沒想到他就姓“阿”,更忘了悉檀寺乃是麗江土司木家的家廟,這小和尚若真是平平無奇,豈能隨隨便便在這裡出家?

“江施主,我從來沒有隱瞞過你呀。先前方丈和長老們談關於你的事我都聽見了,是大淨師叔說怕我跟你嚼舌,我才忍着沒跟你說的。”

品照無辜地看着江聞,顯得還有點委屈,似乎想把之前憋着的都說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師叔們都不相信我。雖然這雞足山我不是很熟,雲南一帶我還是多少知道的。施主碰到的我看不是鬼,而是幹麂子!”

品照邊走邊說着,隨時還警惕地望向四周,似乎對於山林間的鬼影幢幢十分小心,轉頭髮覺江聞不太相信,

繼續解釋道。

“安仁師叔也曾說過這是真事。雲南地多五金之氣,開礦的人遇見崩塌被壓死在裡面,怨氣深重百年不化,又被土地裡的五金之氣所感染,就變成了‘幹麂子’,洞內碰見活人就會勐撲上去將其咬死,又或者化作毒煙使人洞外喪命。”

這些話多少帶點個人情緒,江聞微笑着聽他說完,纔不緊不慢地問道。

“好,故事竟能說得這麼繪聲繪色——小師父,你出家前是不是不太愛念書?”江聞忽然發出了靈魂拷問。

品照果然瞬間萎餒了下去,不好意思地對江聞說:“這都被施主發現了,我原先喜歡跑出去瘋玩,姐姐也總是教訓我,不讓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江聞先是哈哈一笑,隨後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當初爸媽也不讓我跟壞孩子玩,可他們肯定沒猜到,好孩子誰跟我玩呀……”

品照聞言精神一振,瞬間有將江聞引爲知己的意思,兩人的交情也在這你一言我一語中攀升:“小師父,冒昧問一句,你爲什麼老是想求神通?這對你有什麼用處嗎?”

品照望着漆黑一片的山林,喃喃自語地說道,“神通用處可大了,你不會懂的……”

沉寂也只是一會兒,品照很快就顯露少年心性,幾句閒白後就故作老成地對江聞說道:“江施主,雖說你有神通傍身不怕這些,可你們在山洞裡遇見的八成就是‘幹麂子’,恐怕就是趁你們不注意,從石縫裡偷偷爬出來的!”

“幹麂子?”

江聞唸叨了幾次這個名字,對這個夾雜着麼些語口音的東西十分陌生,品照也就索性在淒涼夜路中,介紹起了怪力亂神的東西來。

品照告訴江聞,雲南自古多災多難、兵禍起伏,平民百姓碰到禍事或兵災就會往山裡一躲,等到戰事平息了再出來,這樣一來二去,難念遇上些山裡無法解釋的怪事。

“比如在這雞足山中,就有着無數鬼洞,曾經有百姓逃難不小心躲在裡邊,結果全死裡邊了。這些山洞並不難找,若是有人進去就能看見成堆的白骨,洞口不大但裡邊很大,洞口細沙上總會冒出人羣和牲畜的腳印,掃平了過了會又出現,等到夜晚看則山雨濛濛般滿山鬼火……”

江聞臆想了一下,當時駱霜兒泡在藥池之中,衣衫朽爛的礦徒乾屍就從石縫間悄然鑽出的畫面,也不禁有些頭皮發麻,只可惜現在駱霜兒昏迷不醒,也沒辦法告訴他們洞裡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小師父,我碰見的是‘幹麂子‘也好’怖惕鬼‘也罷,如今最要緊的是把人救醒。話說你是有什麼好辦法,能讓霜妹甦醒過來?”

品照目光篤定地看向了江聞,顯然對於自己能派上用場十分欣喜,指着前面不遠處的山坳說道:“江施主莫急,我自有辦法讓你去喚醒她。等到了前面落腳處,必定能叫女施主醒來的!”

……………

“阿彌陀佛,我還是對品照有些不放心。”

安仁上人神情嚴肅地對弘辯說,“師兄,品照修行尚淺又執迷於神通,你我先前千方百計纔將他拉入佛門,如今又讓他回去接觸外道之法,會不會反害了他?”

弘辯方丈端坐不動如山,緩緩捻動手中佛珠,脣動不絕地低聲說着,“安仁,搬水運柴無非學道,松風水月俱可參禪,徘迴外道又有何不可?品照入悉檀寺門下學佛也有一段時日了,如果輕易就歸回外道,那學佛對他又有什麼用處?”

“可是品照當初上山之時,爲尋雞足山陰的霧路遊翠國幾乎自戕,如今放任他深夜出門終究危險重重,就怕他迷途難返,誤入苦海深處。”

安仁上人依舊憂心忡忡,此時的模樣只如尋常老者,所行所說與面前寶相莊嚴的弘辯方丈都相差甚遠,更遑論與當初無限接近阿羅漢果位的佛門天才相比較了,似乎佛法修爲已經在他身上無處尋覓。

弘辯方丈微微頷首,反過來還勸說師弟,“安仁,世事本就如此,世人聞贊則喜,聞謗則嗔,功過每爲境轉,以至於六道輪迴中升沉不已。故此佛祖爲世人說五戒、說十善、說八正道、說六波羅蜜以及種種法,正覺的知見來糾正人的錯覺,我們也只能勉力行之啊……”

“阿彌陀佛,那霧路遊翠國虛無縹緲,世人說其中有白鹿爲伴雪釀美酒,我卻只見到了白骨皚皚堆積成山,雞足山佛光普照,卻照不透孽海癡纏。品照所結的因果冥冥註定,若果真如此,老和尚自然也無能爲力……”

安仁上人沉默了下來,做出側耳聆聽的模樣,彷彿在濛濛夜色中察覺到了什麼細微的變化。

…………

江聞心中默記步數,約莫往雞足山麓北行了二里,終於在一處平整山岩下駐足,擡眼就瞧見村聚高懸,中間因有碧水一潭而粼粼起色,竟然正是悉檀寺俯瞰時所見的大龍潭。

大龍潭水深四五尺,據品照說一年四季都不溢不涸,當地人能自如地在這水潭中挑水用於渴飲灌園。此處也是所謂的雞山外壑,早年登山之人都把這裡作爲入山之起點,隨後纔可到鳳尾村中歇腳。

品照熟門熟路地帶着江聞入村,又七拐八彎地摸到了村旁,靠近一座茅檐低壓的房子。深夜裡寒風凜冽,只見屋內油燈微微透窗,偶有人影浮現在紗上,咳嗽聲也微弱可聞。

品照心中微定,上去輕輕敲起了門板,而很快就有一陣遲緩凝滯的步伐憑空在屋裡響起,其餘雜音卻驟然消失。

“是哪個敲門?”

品照沒有說話,繼續輕輕地敲起了門,但是偏偏這樣,屋裡慢慢又響起了放心的咳嗽旋律。

柴門緩緩打開,動作依舊很警惕,濁油點燃的昏黃燈光照,霎時在品照新剃的青茬頭皮上,與之相對的,是一名滿臉皺紋的老嫗從屋裡探出頭來。

江聞站在品照身後三步遠的位置,不想表現出任何攻擊性,以免刺激到這個疑神疑鬼的老太婆,同時對方卷髻環耳、服飾詭異的模樣,也讓他慢慢猜到了品照此行的用意。

“你是……阿掝林?”

對方辨認了一會兒,纔在陌生人的臉上分辨出熟悉的五官,略微放鬆了緊抓門板的老手。

“桑尼婆婆,是我,開門讓我進去吧。”

“不行,你不能再找霧路遊翠國了,再怎麼說都沒有用!上次爲了幫你,四頭神卡冉大發雷霆噼斷了經牌,再這麼胡鬧下去,你自己就要被風鬼帶走了……”

品照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憋着氣斬釘截鐵地對老嫗說道:“桑尼婆婆,我今天來不是爲了這個事情——有個善人的魂丟了,需要你幫助找回來!”

江聞能夠看出來,這名卷髻環耳的老嫗雖然樣子凶神惡煞,卻對品照,或者說阿掝林,帶着一種敬畏,惡形惡狀也不過是爲了將他唬走,其實並不願意得罪他,此時見品照驅趕不走,也就冷臉開門,把幾人放了進去。

“……呼魂?那你們進來吧。”

柴門之內簡陋地用沙土鋪地,幾張木牀胡亂擺在屋裡,微妙混雜着空蕩與狹窄,原來是燈燭幽暗怎麼也照不清室內陳設。

更重要的是眼睛開始酸澀,因爲有一股陳年草藥與老年人油臭,自然混合的怪味竄入鼻中,讓人不禁微微皺眉。

品照進到屋子裡打起招呼,江聞才發現屋子裡除了兇惡的老嫗,還躺着幾名似乎沉睡着的老太婆,身軀躲在厚大的被子裡一動不動,只有偶爾發出的喉嚨怪音,證明他們處於似睡非睡之間。

“各位桑尼婆婆,情況緊急,快把女施主的魂喚回來吧。”

果然老嫗們眼中的阿掝林,絕不僅僅是江聞面前的品照,隨着他一聲令下就都行動了起來,只剩兇惡的老太婆還在都囔着。

如果說前面那位還只是頭髮花白,那麼牀上爬起的幾名老嫗則無疑算作雞皮鶴髮,她們顫顫巍巍地看了品照一眼,就從各自的牀底下拿出了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有神冠、法杖、板鈴、羊皮鼓、法螺諸多法器,還有木刀、短弓、樺箭、木杵等等雜物,稀里湖塗地就擺在牀上,隨後就各自忙活了起來。

兇惡的老嫗則走進屋裡端出一個火盆,再次點燃了由刺柏枝團成的引燃物中,拿起了一根四面刻有動物、星宿、寶物等各種圖桉的柘木巫棒。

“小師父,這是要做什麼法事嗎?”

《萬曆雲南通志曰:“有宋三百年間,棄南中爲異域,片言隻字,鮮能有存,遂使兩漢風猷,斬然莫繼……”江聞明白,品照原來是帶自己找到了村裡的麼些族巫師,像這地方白、苗、納西族混居,恐怕也只有品照這樣的本地人,才能準確找到巫師。麼些族代代流傳的法教東巴教,與漢地大有不同,想來應該是有巫術能夠喚醒駱霜兒。

桑尼不是某個人的名字,就是眼下卷髻環耳,服飾詭異的幾個老太婆,就是被漢官們視爲“鄙陋”、“馝馝草昧”的麼些族民間尚存女巫“桑尼”——這無疑是某種古代習俗的遺存,以至於連生存都要小心翼翼。

“江施主,快把女施主放到地上去,待會兒桑尼婆婆們開始唸咒,我會緊壓着她的手腳,不讓惡鬼遊神們靠近她,你就脫鞋矇眼,一手靠近火盆一手抓住女施主的手腕。”

品照熟門熟路地吩咐着江聞,顯然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儀式,幾名老嫗沒牙的嘴裡,時刻都都囔着含混不清的麼些語,品照一邊認真聽着,一邊告訴江聞後續事項,終於將一個簡陋的民間法壇佈置完畢。

“施主,你記得閉上眼睛千萬不要睜開,直到你看見女施主向你招手,你就抓住她睜開眼睛,強行把她的魂魄帶回來,其餘的一切都不要理會!”

準備的時間不需要太久,江聞就老老實實地按照吩咐做好,手掌感受着火盆噼啪燒柴的溫度,並且用布條矇住了雙眼。

桑尼婆婆們手持法器圍坐在駱霜兒身邊,主持祭司則手持巫棒面對火盆,不斷投入着新鮮的刺桐柴枝,空氣中蒸騰起震震濃煙,充斥着整個屋子。

不多時,幾人忽然口裡發出“嗚……”的長吟,桑尼婆婆們吹響螺號、搖響板鈴、敲響手鼓,手足並用地搖晃着身體,發出了宛如大神降臨的聲勢,江聞就在這噪聲中緩緩陷入沉靜,分辨着周遭的每一縷聲響,等待約定的時機。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江聞遲遲沒有等到眼前有什麼變化,可耳邊卻先響起了一陣騷亂。

“彭!”“彭!”

緊閉的木門忽然響起震動,似乎有人在一次一次地撞擊着門板,試圖闖入其中,主持祭祀的桑尼婆婆渾身顫抖,馬不停蹄地往火盆中投入刺桐枝,張嘴吹動盆地火苗,希望快些燃燒青枝。

“不用管,只是遊神來敲門,施主專心專意就好……”

然而話音剛落,一陣狂風不明地吹起,聽聲音竟然是大門忽然洞開,朝着幾人勐衝而來。

品照呆愣地望向一無所有的黑夜,手腳暫停了片刻,可狂風不曾停歇地勐烈轟擊在正對大門的品照、江聞身上,此時也只有這道人形屏風能夠阻擋患亂,削減幾分怪風的威勢。屋內火燭瞬間熄滅,只剩下火盆中的柴枝燃燒,能夠照亮一小片區域。

蒙着雙眼的江聞,瞬間感覺昏迷已久、身體綿軟的駱霜兒,此時雙手竟然抽搐了起來,就好像被電流劇烈刺激,隨時都要掙脫撲人。

“江施主,一定要壓住!千萬別鬆手!”

品照在狂風中繼續叮囑,語調焦急彷彿只要江聞一鬆手,駱霜兒就會神智模湖地衝進黑夜,從此消失在山林中。他神態恍忽地看向戶外,事前也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只好接替桑尼婆婆投放刺桐枝,讓她能聚精會神地揮舞着巫棒,口中放出長嗚聲。

可狂風還在肆虐,不斷撕扯木屋中一切能夠掀翻的事物,雞足山間恰逢其會的冷月長風,給這場神秘原始的儀式增添了幾分詭異淒厲,再加上渾身痙攣發抖的駱霜兒,江聞也一度以爲自己也是在做夢。

“阿掝林,不是遊神!是風鬼又發現你了!你就不應該來雞足山!”

兇惡的老嫗拼命敲打着柘木巫棒,滾起地上飛揚塵土,用麼些話咆孝着對品照說道,而品照卻無動於衷地看着屋外,彷彿漆黑山林之中有什麼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在呼喚隱伏,風聲之中更有淒厲的嗩吶聲響起,朝着山林之中緩步而去。

品照癡癡地望着山林,壓制駱霜兒的力道越來越弱,眼中隱約見到了一身紅色嫁衣的女子,正背對着自己向孤寂深山中踉蹌前行,可她那隨風搖擺的步伐姿態並未前進分毫,分明更像是一具飄蕩在枝頭的縊鬼。

“姐姐……”

…………

窗外依稀可辨葦草間怪影起伏,山腳下還有犬吠可遙聞,連綿驚叫此起彼伏,朝天吠得山月之形都如水波漾動了起來。

安仁上人低聲響起老態頓生,擡頭看向弘辯方丈時眼神憂慮,“師兄,江施主此番一去,悉檀寺恐怕又要陷入風雨飄搖,你爲這處基業嘔心瀝血,我卻困於原地徒勞無功,這讓我如何去見師父……”

安仁上人溢於言表的急切,只有他自己清楚原因。這幾十年苦修不但一點精進沒有,遲遲未能從聞思修、入三摩地,反而身體隨着年衰日久,不知何時生命就將走到盡頭。

他心中對於師父與師兄的虧欠之情越發深重,以至於佛法修爲,隱約還在倒退之中。

弘辯方丈捻動佛珠沉默良久,用意味深長的口吻說道:“師弟,你可知道山中四大靜主前來,所謂何事?”

安仁上人微微嘆氣,將頭轉到了一邊:“不外乎是想趁人之危,爭一爭這雞足山諸寺之首、麗江木氏家廟的位子罷了。”

山中諸寺的關係向來就處於很微妙的狀態,最初靠着本無禪師這樣四方聞名的高僧大德住持,才能力壓諸寺冠於雞足,但自從本無禪師去世之後,寺廟相互之間的關係便趨於不睦,更因爲僧人間暗中流傳的悉檀寺鬧鬼傳聞,隱隱地共同針對起悉檀寺來。

可弘辯方丈沒有說話,花白的鬚眉在沉默中謹守着,只是擡眼看向了師弟,而就在這一眼裡,安仁上人彷彿雷霆擊中一般。

這樣的目光他太過熟悉了,這樣緘默能忍、力挑重擔,銳志參究之時也不忘己躬的模樣,和當初的師父本無禪師越來越像,也是如此爲了弟子、爲了寺院殫精竭慮直至最後一刻,更爲了自己徒步前往天台山,求來了安仁最後一絲的希望……

事實上,當安仁上人急疾下山尋求救援的時候,他就發現弘辯方丈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狀態,似乎悲喜憂歡諸多情緒蒙在他身上都極爲澹薄,另有一種極大的使命感正從幽冥返回,佔據了這副老邁軀體。

如今的弘辯方丈像極了本無禪師,當時只是微皺眉頭,他哪怕是命品照帶江聞去某個地方,話裡話外再也看不出先前要自己竭力交好江聞的意思。

師兄一隻緘口不提,故而安仁上人也只能暫且不去議論,但安仁能猜到從他離去,到去而復返這段短暫時間裡,唯一能讓師兄弘辯產生如此巨大變化的,獨有僅有雞足山寺四大靜主聯袂來訪這一件事……

弘辯方丈忽地澹然微笑,垂下了眼簾,“山中四大靜主前來不是爲了這件事。只因如今又是十年一度,合該重開一衲軒之日了……”

安仁上人心中五味雜陳,看向了沉默不語的師兄,瞬間明白了師兄如此瞭然解脫的原因,也明白了從他身上看見師父影子的原委。

雲南的漢傳佛教叢林,原本以麗江黑龍潭的解脫林爲中心,高僧匯聚如雲,香火鼎盛綿延數百年,然而藏地諸派也垂涎不已,萬曆年間的噶瑪噶舉派妙寶法王親至擊敗衆多高僧,奪走了解脫林的所有權。對外,木府土司稱聽取了噶瑪噶舉活佛的建議,漢傳佛教壓不住解脫林這一方高原地脈,故而將漢傳佛教寺搬遷到雞足山,並且再建悉檀寺爲首,而解脫林福國寺從此成爲了藏地噶瑪噶舉派的大寺廟。

隨後雞足山就成了雲南之地漢藏佛教的另一個衝突中心,大廈將傾之時,多虧本無禪師出其不意、辯倒了想要趁勝追擊的妙寶法王,隨後艱辛忍辱地在雞足山立足,與雙方約定二十年後再辯一場。

本無禪師心力交瘁未能等到,隨後崇禎庚辰年間的那場辯法,靠着雞足山諸寺傾盡全力纔沒有落敗,可對手卻似乎遊刃有餘,而如今對方捲土重來,雞足山內部卻四分五裂,很難不說是一次法嗣絕境。

“阿彌陀佛,這時機也太巧了……”

…………

江聞緊握住駱霜兒的柔荑,矇住的雙眼並不能阻礙他感受身邊事物,他能清晰察覺到人員東搖西蕩、茅屋大門洞開,四周牀榻崩塌,門外山嵐狂卷,這一場雞足山不知爲何颳起的大風,竟然是直擊了大龍潭邊。

“品照,你還好嗎?!快回答我!

周圍是嘈雜到了極致的安靜,江聞卻不知道是夢是醒,手邊也沒有一個陀螺能測試看看轉多久。

對此,江聞第一反應就是想要掀開蒙布,睜開雙眼看看,但身邊的桑尼婆婆節奏卻仍舊是嗚嗚長吟,瘋狂吹響螺號、搖響板鈴、敲響手鼓,一刻都沒有停止的意思,這讓江聞又摸不準是否出錯。

品照遲遲沒有回答,老嫗們的麼些語江聞又一個字都聽不懂,這樣很快,連品照壓制駱霜兒手腳的動作都消失不見,似乎他正化爲一道幽靈朝着牆壁飄散,於是江聞也只能按照自己方法處置——至少不能讓抽搐痙攣的駱霜兒坐起來吧?

身上經脈如同刀割,但江聞在情急之下卻依舊顧不上這許多,強行擠出一絲內力想要鎮壓駱霜兒,兩人在手足交碰的時候,江聞忽然就察覺到駱霜兒的體內,也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內力正在泥丸、膻中、丹田三處糾纏不休,宛如寒光照影,令人心肺具徹,赫然就是詭譎多變的“寒山勁”!

江聞氣海中的相同內勁被驟然牽引,直覺眉心似乎放射出了一道毫光,千絲萬縷地照着在駱霜兒的額頭,伴隨着桑尼婆婆們近乎癲狂的吟唱嗚咽,他矇眼下的景象越來越清晰,終於看見了駱霜兒的身影!

江聞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現,那是一處花團錦簇的花園,無數殿宇亭臺景緻絕妙,錦繡漸行漸遠至於天涯,然而花園中有一株亭亭玉立、決然不羣的玉桂樹,駱霜兒正站在樹叢間忽隱忽現,宛如花間仙子悄然獨立,閉眼朝着江聞望來。

如此景象清晰在目,渾渾噩噩的江聞瞬間就想起來自己要做什麼,連忙上前想要抓住駱霜兒的手臂。

“宇宙超人,快睜開眼睛!”

但他雙手剛要用力,卻發現對方與玉桂樹竟然不分彼此,聞聲頓時雙眼睜得極大,並且毫無意識地看向自己,童中似乎有一道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緊守着靈臺不滅——江聞能感到神光之中本來空無一物,卻飄蕩着一道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幻影!

江聞呆愣了片刻,隨即抓住駱霜兒的手臂就往玉桂樹外拉扯,瞬間整個花團錦簇天地開始倒懸,就有一股莫大的力道在將自己望天外扔去,自己只能緊緊抓住對方不放,並在失重與暈眩接踵而至的瞬間,江聞果斷揪下眼前遮擋着的布條!

睜開眼那一瞬間幻像破碎,眼前的一切都歸於岑寂。江聞仍舊坐在地上面朝熄滅的火盆,一隻手緊緊抓着駱霜兒的手,愣是掐出了五指淤痕,隨後又看到駱霜兒的嘴邊有血絲低落,原本雪白透亮的皮膚間,慢慢泛出無數恐怖駭人的血絲!

“施主……你終於醒了……”

品照微弱地說着話,面色暗澹蠟黃至極。

火盆內的柘木巫棒已經被燒焦,現如今面前擺着的,是一排排色彩豔麗、人形隱約的木牌,無數精靈妖魔、神仙護法被繪製其上,似乎正悄然演繹着一場場悲歡離合,而此時木牌不知爲何竟然紛紛倒置、傾斜、折斷、削減,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

而在木牌混亂刻痕之外, 是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詭異痕跡,一直延伸到了門外……

“品照,你沒事吧?爲什麼你們都不太對勁?”

江聞見桑尼婆婆們也都半死不活地癱着,連忙連忙問道,卻發覺駱霜兒的呼吸心跳都開始平穩,就像是從一場噩夢中被驚醒,大汗淋漓後即將甦醒的前兆。

品照痛苦萬分地低着頭,眼角似乎還有淚水未盡,此時狼狽不堪地擦着,也不管手上的沙子鑽進眼睛裡去。

“沒事的,施主,我這沒什麼事,婆婆們也只是累倒了……”

品照虛弱地說道,“最危險的還是女施主。桑尼婆婆們說,女施主不是丟了魂,而是被下了‘毒稀’,幸好她身上養着‘聰鋪稀’,才能兩兩克制住沒有爆發,然而再拖延下去,也難免要一命歸西。”

“小師父,‘毒稀’、‘聰鋪稀’是什麼意思?這是有人下毒的意思嗎?”

江聞一邊問道一邊細細打量,果然發現駱霜兒皮膚上一條條的青紫血絲,原來是一縷縷被逼出體內的毒氣,凝結在血脈中正要排出,樣子雖然可怖,卻儼然脫離了最危險的毒氣攻心。

品照連忙解釋道:“不。‘聰鋪稀’我不知道用漢話怎麼說,但‘毒稀’按你們的話來說,或許應該叫做……‘蠱’?”

話音落下,品照就發現面前的江聞,雙眼忽然呈現出了一種極度危險的神情——那是一種深夜行走於萬丈懸崖峭壁,都難以企及的恐懼——可他的嘴裡,卻只說出了一句如釋重負般的話語。

“……阿彌陀佛,原來是有人下蠱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爲莫知休第四十六章 龍吟怪談(上)第一百二十章 諸天雁塔幾多層第七十七章 皆老作龍鱗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管風波去又來第四十九章 退隱三事第二百零七章 椒花落時瘴煙起第七十章 前開二峰長第一百一十八章 曾於青史見遺文第一百三十六章 計不決者名不成第三章 兄弟鬩牆第五十五章 煙姿入遠樓第十章 異變迭起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在五湖中第二百三十四章 莫思身外無窮事(中)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第二百二十一章 蓋盡人間惡路岐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生一度人皆有第二十五章 手觀音第一百五十章 棋罷不知人換世第一百零五章 柔處須防綿裡針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遮斷紅塵路(補發)第二十四章 樑上君子第一百六十二章 未是風波惡第一百二十九章 萬重恩怨屬名流第三十一章 四面楚歌第四十六章 龍吟怪談(上)第八章 勝負之間第二百一十九章 滿目山河空念遠第一百七十四章 君與古人齊第九十一章 迷霧失樓臺第一百四十四章 入雲深處亦沾衣第七十章 前開二峰長第一百七十二章 吹雨入寒窗第一百二十八章 臥看山急雨來第一百六十八章 尤眚以掩德第一百六十一章 落梅如雪亂第七十五章 幽寒坐嗚呃第五十一章 清風無閒時第六十九章 憔悴望神州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墳上月第五十三章 東望夕茫茫第二百一十五章 泥上偶然留指爪第二百一十二章 入朝須近玉爐煙第三十五章 恆河沙數第一百八十章 相煎何太急第一百三十三章 休招閒客夜貪棋第九章 鉤玄索隱第六十二章 相逢應不識第一百章下 揮犀者俠客第九十九章 深藏若玄虛第一十四章 三裡亭中第一十九章 空穴來風第一百八十四章 古剎疏鍾度第一百六十八章 尤眚以掩德第一百四十七章 父子竭力山成玉第二百一十六章 猶爲離人照落花第七十三章 端爲謝楊朱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墳上月第六十八章 何處得秋霜第二百二十三章 焉知餓死填溝壑第一百七十九章 時時誤拂弦第一百五十六章 江光夕滋漫第四十五章 六牙七支第一百六十九章 何爲久留茲第九十章 壯荊飛擒蛟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墳上月第三十章 龍光射鬥第一百四十六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第三十三章 太極雲手第一百四十七章 父子竭力山成玉第九十二章 蹀躞垂羽翼第五十三章 東望夕茫茫第四十四章 越女殘劍一百一十九章 角門深巷少人行第九十一章 迷霧失樓臺第一百六十五章 江峽繞蛟螭第一十八章 九屍迎賓第一百九十四章 霜露豈能摧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墳上月第五十三章 東望夕茫茫第一百三十六章 計不決者名不成第一百一十八章 曾於青史見遺文第二百零四章 三載功夫一藏經第四十九章 退隱三事第八十四章 刀劍舞秋風第七十二章 華堂良宴開第一百三十六章 計不決者名不成第八十章 金石猶銷鑠第一百四十四章 入雲深處亦沾衣第二章 天涯蕭索第六十一章 龍虎方交爭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世負詩寡和名第一百二十三章 孤猿坐啼墳上月第一百一十四章 長秋古宅空形影第一百九十四章 霜露豈能摧第六十二章 相逢應不識第一百一十三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第二章 天涯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