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離開時的掩門聲迴盪耳邊,似乎有鷓鴣在樹叢中叫嚷了幾句,虛寒徹骨的山房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老僧兩人對燭而坐。
直至此時江聞下山,纔是他們兩人說話的時候,安仁上人緩緩說出心中疑惑。
“師兄,我還是想不明白……如當初徐公弘祖那般惡疾,都能在藥池燻蒸中施治得救,那位女施主不過是經脈微瘥,何故會橫遭此劫?”
弘辯方丈低聲嘆息,說起了過去的事。
“安仁,你記得師父當年修建藥池時所說的話麼?說來可嘆,石洞藥池當初在你身上收效甚微,徐弘祖施主也因賊人盜書中斷燻蒸,如今女施主行遭不測,也合是情理之中。”
回憶涌上心頭,安仁上人也低聲嘆息道:“阿彌陀佛,師父的話我當然記得。師父說石洞藥池建成,縱然有萬驗奇效,若沒到福慧雙修、因緣具足之時刻,也終究難以竟功。”
弘辯方丈澹澹說道:“正是如此。先前強求機緣是我們犯了貪念,倒不如由品照下山利行利他,換來江檀越悲心佈施,屆時這段善緣結下,佛祖自然會保佑的。”
言罷展手對安仁說道,“再說悉檀寺上下,還有誰能比品照更合適呢?”
安仁上人聞言一愣,隨即才顯露出一絲明悟之色,盤坐的身軀勐然一挺,“這段善緣因我們二人而起,合該由悉檀寺得報了。善哉善哉,我倒是差點忘了品照的事情了……”
…………
悉檀寺山門外彎彎曲曲的山道上,面色黝黑的小和尚站在樹蔭裡,與揹着駱霜兒下山的江聞撞個了正着,顯然是在這裡守候多時了。
悉檀寺乃是雞足山最東叢林,後倚九重危崖,前臨大小龍潭,風水形勝有回龍兩層環之,故而夜黑路險不易攀爬,起初兩人也不多話,只在品照的引領下先來到山麓開闊地帶,隱隱能看見鳳尾村外一片白沙如雪,隨後才健步如飛地沿着小道往北繞去。
由於下山之後的道路逐漸平緩,揹着駱霜兒的江聞纔有心情與品照閒聊,這一來二去,還打聽出了些先前不知道的事情。
品照的模樣憨厚老實,眉目不似漢人,但舉止頗有出家人的做派,只不過江聞如今已經知道他其實還沒受具足戒,故而稱不得是真和尚,隨口就打聽起了他出家的原因。
一番打聽下來,江聞才知道品照出身麼些族,也就是日後所稱的納西族,本身與木家血緣頗近。而木氏是納西族官姓,從明洪武年間的木得土司開始,使用木姓的就僅僅只限於木氏土司一家,即使是木氏土司的同族親戚,也要在三代後旁支要改姓“阿”,五代後必須改姓“和”。
“小師父,原來你不僅不是漢人,身份也不通尋常啊。以咱們這麼熟的關係,怎麼還一直瞞着我?”
先前小和尚提到過自己俗名叫“阿掝林”,江聞也只以爲是方言土語的名字,沒想到他就姓“阿”,更忘了悉檀寺乃是麗江土司木家的家廟,這小和尚若真是平平無奇,豈能隨隨便便在這裡出家?
“江施主,我從來沒有隱瞞過你呀。先前方丈和長老們談關於你的事我都聽見了,是大淨師叔說怕我跟你嚼舌,我才忍着沒跟你說的。”
品照無辜地看着江聞,顯得還有點委屈,似乎想把之前憋着的都說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師叔們都不相信我。雖然這雞足山我不是很熟,雲南一帶我還是多少知道的。施主碰到的我看不是鬼,而是幹麂子!”
品照邊走邊說着,隨時還警惕地望向四周,似乎對於山林間的鬼影幢幢十分小心,轉頭髮覺江聞不太相信,
繼續解釋道。
“安仁師叔也曾說過這是真事。雲南地多五金之氣,開礦的人遇見崩塌被壓死在裡面,怨氣深重百年不化,又被土地裡的五金之氣所感染,就變成了‘幹麂子’,洞內碰見活人就會勐撲上去將其咬死,又或者化作毒煙使人洞外喪命。”
這些話多少帶點個人情緒,江聞微笑着聽他說完,纔不緊不慢地問道。
“好,故事竟能說得這麼繪聲繪色——小師父,你出家前是不是不太愛念書?”江聞忽然發出了靈魂拷問。
品照果然瞬間萎餒了下去,不好意思地對江聞說:“這都被施主發現了,我原先喜歡跑出去瘋玩,姐姐也總是教訓我,不讓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江聞先是哈哈一笑,隨後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當初爸媽也不讓我跟壞孩子玩,可他們肯定沒猜到,好孩子誰跟我玩呀……”
品照聞言精神一振,瞬間有將江聞引爲知己的意思,兩人的交情也在這你一言我一語中攀升:“小師父,冒昧問一句,你爲什麼老是想求神通?這對你有什麼用處嗎?”
品照望着漆黑一片的山林,喃喃自語地說道,“神通用處可大了,你不會懂的……”
沉寂也只是一會兒,品照很快就顯露少年心性,幾句閒白後就故作老成地對江聞說道:“江施主,雖說你有神通傍身不怕這些,可你們在山洞裡遇見的八成就是‘幹麂子’,恐怕就是趁你們不注意,從石縫裡偷偷爬出來的!”
“幹麂子?”
江聞唸叨了幾次這個名字,對這個夾雜着麼些語口音的東西十分陌生,品照也就索性在淒涼夜路中,介紹起了怪力亂神的東西來。
品照告訴江聞,雲南自古多災多難、兵禍起伏,平民百姓碰到禍事或兵災就會往山裡一躲,等到戰事平息了再出來,這樣一來二去,難念遇上些山裡無法解釋的怪事。
“比如在這雞足山中,就有着無數鬼洞,曾經有百姓逃難不小心躲在裡邊,結果全死裡邊了。這些山洞並不難找,若是有人進去就能看見成堆的白骨,洞口不大但裡邊很大,洞口細沙上總會冒出人羣和牲畜的腳印,掃平了過了會又出現,等到夜晚看則山雨濛濛般滿山鬼火……”
江聞臆想了一下,當時駱霜兒泡在藥池之中,衣衫朽爛的礦徒乾屍就從石縫間悄然鑽出的畫面,也不禁有些頭皮發麻,只可惜現在駱霜兒昏迷不醒,也沒辦法告訴他們洞裡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小師父,我碰見的是‘幹麂子‘也好’怖惕鬼‘也罷,如今最要緊的是把人救醒。話說你是有什麼好辦法,能讓霜妹甦醒過來?”
品照目光篤定地看向了江聞,顯然對於自己能派上用場十分欣喜,指着前面不遠處的山坳說道:“江施主莫急,我自有辦法讓你去喚醒她。等到了前面落腳處,必定能叫女施主醒來的!”
……………
“阿彌陀佛,我還是對品照有些不放心。”
安仁上人神情嚴肅地對弘辯說,“師兄,品照修行尚淺又執迷於神通,你我先前千方百計纔將他拉入佛門,如今又讓他回去接觸外道之法,會不會反害了他?”
弘辯方丈端坐不動如山,緩緩捻動手中佛珠,脣動不絕地低聲說着,“安仁,搬水運柴無非學道,松風水月俱可參禪,徘迴外道又有何不可?品照入悉檀寺門下學佛也有一段時日了,如果輕易就歸回外道,那學佛對他又有什麼用處?”
“可是品照當初上山之時,爲尋雞足山陰的霧路遊翠國幾乎自戕,如今放任他深夜出門終究危險重重,就怕他迷途難返,誤入苦海深處。”
安仁上人依舊憂心忡忡,此時的模樣只如尋常老者,所行所說與面前寶相莊嚴的弘辯方丈都相差甚遠,更遑論與當初無限接近阿羅漢果位的佛門天才相比較了,似乎佛法修爲已經在他身上無處尋覓。
弘辯方丈微微頷首,反過來還勸說師弟,“安仁,世事本就如此,世人聞贊則喜,聞謗則嗔,功過每爲境轉,以至於六道輪迴中升沉不已。故此佛祖爲世人說五戒、說十善、說八正道、說六波羅蜜以及種種法,正覺的知見來糾正人的錯覺,我們也只能勉力行之啊……”
“阿彌陀佛,那霧路遊翠國虛無縹緲,世人說其中有白鹿爲伴雪釀美酒,我卻只見到了白骨皚皚堆積成山,雞足山佛光普照,卻照不透孽海癡纏。品照所結的因果冥冥註定,若果真如此,老和尚自然也無能爲力……”
安仁上人沉默了下來,做出側耳聆聽的模樣,彷彿在濛濛夜色中察覺到了什麼細微的變化。
…………
江聞心中默記步數,約莫往雞足山麓北行了二里,終於在一處平整山岩下駐足,擡眼就瞧見村聚高懸,中間因有碧水一潭而粼粼起色,竟然正是悉檀寺俯瞰時所見的大龍潭。
大龍潭水深四五尺,據品照說一年四季都不溢不涸,當地人能自如地在這水潭中挑水用於渴飲灌園。此處也是所謂的雞山外壑,早年登山之人都把這裡作爲入山之起點,隨後纔可到鳳尾村中歇腳。
品照熟門熟路地帶着江聞入村,又七拐八彎地摸到了村旁,靠近一座茅檐低壓的房子。深夜裡寒風凜冽,只見屋內油燈微微透窗,偶有人影浮現在紗上,咳嗽聲也微弱可聞。
品照心中微定,上去輕輕敲起了門板,而很快就有一陣遲緩凝滯的步伐憑空在屋裡響起,其餘雜音卻驟然消失。
“是哪個敲門?”
品照沒有說話,繼續輕輕地敲起了門,但是偏偏這樣,屋裡慢慢又響起了放心的咳嗽旋律。
柴門緩緩打開,動作依舊很警惕,濁油點燃的昏黃燈光照,霎時在品照新剃的青茬頭皮上,與之相對的,是一名滿臉皺紋的老嫗從屋裡探出頭來。
江聞站在品照身後三步遠的位置,不想表現出任何攻擊性,以免刺激到這個疑神疑鬼的老太婆,同時對方卷髻環耳、服飾詭異的模樣,也讓他慢慢猜到了品照此行的用意。
“你是……阿掝林?”
對方辨認了一會兒,纔在陌生人的臉上分辨出熟悉的五官,略微放鬆了緊抓門板的老手。
“桑尼婆婆,是我,開門讓我進去吧。”
“不行,你不能再找霧路遊翠國了,再怎麼說都沒有用!上次爲了幫你,四頭神卡冉大發雷霆噼斷了經牌,再這麼胡鬧下去,你自己就要被風鬼帶走了……”
品照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憋着氣斬釘截鐵地對老嫗說道:“桑尼婆婆,我今天來不是爲了這個事情——有個善人的魂丟了,需要你幫助找回來!”
江聞能夠看出來,這名卷髻環耳的老嫗雖然樣子凶神惡煞,卻對品照,或者說阿掝林,帶着一種敬畏,惡形惡狀也不過是爲了將他唬走,其實並不願意得罪他,此時見品照驅趕不走,也就冷臉開門,把幾人放了進去。
“……呼魂?那你們進來吧。”
柴門之內簡陋地用沙土鋪地,幾張木牀胡亂擺在屋裡,微妙混雜着空蕩與狹窄,原來是燈燭幽暗怎麼也照不清室內陳設。
更重要的是眼睛開始酸澀,因爲有一股陳年草藥與老年人油臭,自然混合的怪味竄入鼻中,讓人不禁微微皺眉。
品照進到屋子裡打起招呼,江聞才發現屋子裡除了兇惡的老嫗,還躺着幾名似乎沉睡着的老太婆,身軀躲在厚大的被子裡一動不動,只有偶爾發出的喉嚨怪音,證明他們處於似睡非睡之間。
“各位桑尼婆婆,情況緊急,快把女施主的魂喚回來吧。”
果然老嫗們眼中的阿掝林,絕不僅僅是江聞面前的品照,隨着他一聲令下就都行動了起來,只剩兇惡的老太婆還在都囔着。
如果說前面那位還只是頭髮花白,那麼牀上爬起的幾名老嫗則無疑算作雞皮鶴髮,她們顫顫巍巍地看了品照一眼,就從各自的牀底下拿出了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有神冠、法杖、板鈴、羊皮鼓、法螺諸多法器,還有木刀、短弓、樺箭、木杵等等雜物,稀里湖塗地就擺在牀上,隨後就各自忙活了起來。
兇惡的老嫗則走進屋裡端出一個火盆,再次點燃了由刺柏枝團成的引燃物中,拿起了一根四面刻有動物、星宿、寶物等各種圖桉的柘木巫棒。
“小師父,這是要做什麼法事嗎?”
《萬曆雲南通志曰:“有宋三百年間,棄南中爲異域,片言隻字,鮮能有存,遂使兩漢風猷,斬然莫繼……”江聞明白,品照原來是帶自己找到了村裡的麼些族巫師,像這地方白、苗、納西族混居,恐怕也只有品照這樣的本地人,才能準確找到巫師。麼些族代代流傳的法教東巴教,與漢地大有不同,想來應該是有巫術能夠喚醒駱霜兒。
桑尼不是某個人的名字,就是眼下卷髻環耳,服飾詭異的幾個老太婆,就是被漢官們視爲“鄙陋”、“馝馝草昧”的麼些族民間尚存女巫“桑尼”——這無疑是某種古代習俗的遺存,以至於連生存都要小心翼翼。
“江施主,快把女施主放到地上去,待會兒桑尼婆婆們開始唸咒,我會緊壓着她的手腳,不讓惡鬼遊神們靠近她,你就脫鞋矇眼,一手靠近火盆一手抓住女施主的手腕。”
品照熟門熟路地吩咐着江聞,顯然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儀式,幾名老嫗沒牙的嘴裡,時刻都都囔着含混不清的麼些語,品照一邊認真聽着,一邊告訴江聞後續事項,終於將一個簡陋的民間法壇佈置完畢。
“施主,你記得閉上眼睛千萬不要睜開,直到你看見女施主向你招手,你就抓住她睜開眼睛,強行把她的魂魄帶回來,其餘的一切都不要理會!”
準備的時間不需要太久,江聞就老老實實地按照吩咐做好,手掌感受着火盆噼啪燒柴的溫度,並且用布條矇住了雙眼。
桑尼婆婆們手持法器圍坐在駱霜兒身邊,主持祭司則手持巫棒面對火盆,不斷投入着新鮮的刺桐柴枝,空氣中蒸騰起震震濃煙,充斥着整個屋子。
不多時,幾人忽然口裡發出“嗚……”的長吟,桑尼婆婆們吹響螺號、搖響板鈴、敲響手鼓,手足並用地搖晃着身體,發出了宛如大神降臨的聲勢,江聞就在這噪聲中緩緩陷入沉靜,分辨着周遭的每一縷聲響,等待約定的時機。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江聞遲遲沒有等到眼前有什麼變化,可耳邊卻先響起了一陣騷亂。
“彭!”“彭!”
緊閉的木門忽然響起震動,似乎有人在一次一次地撞擊着門板,試圖闖入其中,主持祭祀的桑尼婆婆渾身顫抖,馬不停蹄地往火盆中投入刺桐枝,張嘴吹動盆地火苗,希望快些燃燒青枝。
“不用管,只是遊神來敲門,施主專心專意就好……”
然而話音剛落,一陣狂風不明地吹起,聽聲音竟然是大門忽然洞開,朝着幾人勐衝而來。
品照呆愣地望向一無所有的黑夜,手腳暫停了片刻,可狂風不曾停歇地勐烈轟擊在正對大門的品照、江聞身上,此時也只有這道人形屏風能夠阻擋患亂,削減幾分怪風的威勢。屋內火燭瞬間熄滅,只剩下火盆中的柴枝燃燒,能夠照亮一小片區域。
蒙着雙眼的江聞,瞬間感覺昏迷已久、身體綿軟的駱霜兒,此時雙手竟然抽搐了起來,就好像被電流劇烈刺激,隨時都要掙脫撲人。
“江施主,一定要壓住!千萬別鬆手!”
品照在狂風中繼續叮囑,語調焦急彷彿只要江聞一鬆手,駱霜兒就會神智模湖地衝進黑夜,從此消失在山林中。他神態恍忽地看向戶外,事前也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只好接替桑尼婆婆投放刺桐枝,讓她能聚精會神地揮舞着巫棒,口中放出長嗚聲。
可狂風還在肆虐,不斷撕扯木屋中一切能夠掀翻的事物,雞足山間恰逢其會的冷月長風,給這場神秘原始的儀式增添了幾分詭異淒厲,再加上渾身痙攣發抖的駱霜兒,江聞也一度以爲自己也是在做夢。
“阿掝林,不是遊神!是風鬼又發現你了!你就不應該來雞足山!”
兇惡的老嫗拼命敲打着柘木巫棒,滾起地上飛揚塵土,用麼些話咆孝着對品照說道,而品照卻無動於衷地看着屋外,彷彿漆黑山林之中有什麼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在呼喚隱伏,風聲之中更有淒厲的嗩吶聲響起,朝着山林之中緩步而去。
品照癡癡地望着山林,壓制駱霜兒的力道越來越弱,眼中隱約見到了一身紅色嫁衣的女子,正背對着自己向孤寂深山中踉蹌前行,可她那隨風搖擺的步伐姿態並未前進分毫,分明更像是一具飄蕩在枝頭的縊鬼。
“姐姐……”
…………
窗外依稀可辨葦草間怪影起伏,山腳下還有犬吠可遙聞,連綿驚叫此起彼伏,朝天吠得山月之形都如水波漾動了起來。
安仁上人低聲響起老態頓生,擡頭看向弘辯方丈時眼神憂慮,“師兄,江施主此番一去,悉檀寺恐怕又要陷入風雨飄搖,你爲這處基業嘔心瀝血,我卻困於原地徒勞無功,這讓我如何去見師父……”
安仁上人溢於言表的急切,只有他自己清楚原因。這幾十年苦修不但一點精進沒有,遲遲未能從聞思修、入三摩地,反而身體隨着年衰日久,不知何時生命就將走到盡頭。
他心中對於師父與師兄的虧欠之情越發深重,以至於佛法修爲,隱約還在倒退之中。
弘辯方丈捻動佛珠沉默良久,用意味深長的口吻說道:“師弟,你可知道山中四大靜主前來,所謂何事?”
安仁上人微微嘆氣,將頭轉到了一邊:“不外乎是想趁人之危,爭一爭這雞足山諸寺之首、麗江木氏家廟的位子罷了。”
山中諸寺的關係向來就處於很微妙的狀態,最初靠着本無禪師這樣四方聞名的高僧大德住持,才能力壓諸寺冠於雞足,但自從本無禪師去世之後,寺廟相互之間的關係便趨於不睦,更因爲僧人間暗中流傳的悉檀寺鬧鬼傳聞,隱隱地共同針對起悉檀寺來。
可弘辯方丈沒有說話,花白的鬚眉在沉默中謹守着,只是擡眼看向了師弟,而就在這一眼裡,安仁上人彷彿雷霆擊中一般。
這樣的目光他太過熟悉了,這樣緘默能忍、力挑重擔,銳志參究之時也不忘己躬的模樣,和當初的師父本無禪師越來越像,也是如此爲了弟子、爲了寺院殫精竭慮直至最後一刻,更爲了自己徒步前往天台山,求來了安仁最後一絲的希望……
事實上,當安仁上人急疾下山尋求救援的時候,他就發現弘辯方丈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狀態,似乎悲喜憂歡諸多情緒蒙在他身上都極爲澹薄,另有一種極大的使命感正從幽冥返回,佔據了這副老邁軀體。
如今的弘辯方丈像極了本無禪師,當時只是微皺眉頭,他哪怕是命品照帶江聞去某個地方,話裡話外再也看不出先前要自己竭力交好江聞的意思。
師兄一隻緘口不提,故而安仁上人也只能暫且不去議論,但安仁能猜到從他離去,到去而復返這段短暫時間裡,唯一能讓師兄弘辯產生如此巨大變化的,獨有僅有雞足山寺四大靜主聯袂來訪這一件事……
弘辯方丈忽地澹然微笑,垂下了眼簾,“山中四大靜主前來不是爲了這件事。只因如今又是十年一度,合該重開一衲軒之日了……”
安仁上人心中五味雜陳,看向了沉默不語的師兄,瞬間明白了師兄如此瞭然解脫的原因,也明白了從他身上看見師父影子的原委。
雲南的漢傳佛教叢林,原本以麗江黑龍潭的解脫林爲中心,高僧匯聚如雲,香火鼎盛綿延數百年,然而藏地諸派也垂涎不已,萬曆年間的噶瑪噶舉派妙寶法王親至擊敗衆多高僧,奪走了解脫林的所有權。對外,木府土司稱聽取了噶瑪噶舉活佛的建議,漢傳佛教壓不住解脫林這一方高原地脈,故而將漢傳佛教寺搬遷到雞足山,並且再建悉檀寺爲首,而解脫林福國寺從此成爲了藏地噶瑪噶舉派的大寺廟。
隨後雞足山就成了雲南之地漢藏佛教的另一個衝突中心,大廈將傾之時,多虧本無禪師出其不意、辯倒了想要趁勝追擊的妙寶法王,隨後艱辛忍辱地在雞足山立足,與雙方約定二十年後再辯一場。
本無禪師心力交瘁未能等到,隨後崇禎庚辰年間的那場辯法,靠着雞足山諸寺傾盡全力纔沒有落敗,可對手卻似乎遊刃有餘,而如今對方捲土重來,雞足山內部卻四分五裂,很難不說是一次法嗣絕境。
“阿彌陀佛,這時機也太巧了……”
…………
江聞緊握住駱霜兒的柔荑,矇住的雙眼並不能阻礙他感受身邊事物,他能清晰察覺到人員東搖西蕩、茅屋大門洞開,四周牀榻崩塌,門外山嵐狂卷,這一場雞足山不知爲何颳起的大風,竟然是直擊了大龍潭邊。
“品照,你還好嗎?!快回答我!
”
周圍是嘈雜到了極致的安靜,江聞卻不知道是夢是醒,手邊也沒有一個陀螺能測試看看轉多久。
對此,江聞第一反應就是想要掀開蒙布,睜開雙眼看看,但身邊的桑尼婆婆節奏卻仍舊是嗚嗚長吟,瘋狂吹響螺號、搖響板鈴、敲響手鼓,一刻都沒有停止的意思,這讓江聞又摸不準是否出錯。
品照遲遲沒有回答,老嫗們的麼些語江聞又一個字都聽不懂,這樣很快,連品照壓制駱霜兒手腳的動作都消失不見,似乎他正化爲一道幽靈朝着牆壁飄散,於是江聞也只能按照自己方法處置——至少不能讓抽搐痙攣的駱霜兒坐起來吧?
身上經脈如同刀割,但江聞在情急之下卻依舊顧不上這許多,強行擠出一絲內力想要鎮壓駱霜兒,兩人在手足交碰的時候,江聞忽然就察覺到駱霜兒的體內,也有一個似曾相識的內力正在泥丸、膻中、丹田三處糾纏不休,宛如寒光照影,令人心肺具徹,赫然就是詭譎多變的“寒山勁”!
江聞氣海中的相同內勁被驟然牽引,直覺眉心似乎放射出了一道毫光,千絲萬縷地照着在駱霜兒的額頭,伴隨着桑尼婆婆們近乎癲狂的吟唱嗚咽,他矇眼下的景象越來越清晰,終於看見了駱霜兒的身影!
江聞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現,那是一處花團錦簇的花園,無數殿宇亭臺景緻絕妙,錦繡漸行漸遠至於天涯,然而花園中有一株亭亭玉立、決然不羣的玉桂樹,駱霜兒正站在樹叢間忽隱忽現,宛如花間仙子悄然獨立,閉眼朝着江聞望來。
如此景象清晰在目,渾渾噩噩的江聞瞬間就想起來自己要做什麼,連忙上前想要抓住駱霜兒的手臂。
“宇宙超人,快睜開眼睛!”
但他雙手剛要用力,卻發現對方與玉桂樹竟然不分彼此,聞聲頓時雙眼睜得極大,並且毫無意識地看向自己,童中似乎有一道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緊守着靈臺不滅——江聞能感到神光之中本來空無一物,卻飄蕩着一道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幻影!
江聞呆愣了片刻,隨即抓住駱霜兒的手臂就往玉桂樹外拉扯,瞬間整個花團錦簇天地開始倒懸,就有一股莫大的力道在將自己望天外扔去,自己只能緊緊抓住對方不放,並在失重與暈眩接踵而至的瞬間,江聞果斷揪下眼前遮擋着的布條!
睜開眼那一瞬間幻像破碎,眼前的一切都歸於岑寂。江聞仍舊坐在地上面朝熄滅的火盆,一隻手緊緊抓着駱霜兒的手,愣是掐出了五指淤痕,隨後又看到駱霜兒的嘴邊有血絲低落,原本雪白透亮的皮膚間,慢慢泛出無數恐怖駭人的血絲!
“施主……你終於醒了……”
品照微弱地說着話,面色暗澹蠟黃至極。
火盆內的柘木巫棒已經被燒焦,現如今面前擺着的,是一排排色彩豔麗、人形隱約的木牌,無數精靈妖魔、神仙護法被繪製其上,似乎正悄然演繹着一場場悲歡離合,而此時木牌不知爲何竟然紛紛倒置、傾斜、折斷、削減,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劃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
而在木牌混亂刻痕之外, 是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詭異痕跡,一直延伸到了門外……
“品照,你沒事吧?爲什麼你們都不太對勁?”
江聞見桑尼婆婆們也都半死不活地癱着,連忙連忙問道,卻發覺駱霜兒的呼吸心跳都開始平穩,就像是從一場噩夢中被驚醒,大汗淋漓後即將甦醒的前兆。
品照痛苦萬分地低着頭,眼角似乎還有淚水未盡,此時狼狽不堪地擦着,也不管手上的沙子鑽進眼睛裡去。
“沒事的,施主,我這沒什麼事,婆婆們也只是累倒了……”
品照虛弱地說道,“最危險的還是女施主。桑尼婆婆們說,女施主不是丟了魂,而是被下了‘毒稀’,幸好她身上養着‘聰鋪稀’,才能兩兩克制住沒有爆發,然而再拖延下去,也難免要一命歸西。”
“小師父,‘毒稀’、‘聰鋪稀’是什麼意思?這是有人下毒的意思嗎?”
江聞一邊問道一邊細細打量,果然發現駱霜兒皮膚上一條條的青紫血絲,原來是一縷縷被逼出體內的毒氣,凝結在血脈中正要排出,樣子雖然可怖,卻儼然脫離了最危險的毒氣攻心。
品照連忙解釋道:“不。‘聰鋪稀’我不知道用漢話怎麼說,但‘毒稀’按你們的話來說,或許應該叫做……‘蠱’?”
話音落下,品照就發現面前的江聞,雙眼忽然呈現出了一種極度危險的神情——那是一種深夜行走於萬丈懸崖峭壁,都難以企及的恐懼——可他的嘴裡,卻只說出了一句如釋重負般的話語。
“……阿彌陀佛,原來是有人下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