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逆浪兼天涌

古言兵者,爲國之大事,不可不察。

但此時此刻的戰事,已經完全拋卻了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的詭道,褪去文人心裡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臆想風雅,展現在世人面前的,終究只有數不盡的血與火。

廣州城外三裡之地,積蓄已久的怨憤與殺意,終於爆發在這二百步不到的狹窄陣線之上。

灘上血戰所經歷每一分一秒,涇渭分明的戰線都在不斷的爭奪和推移之中,顯得更加交錯如犬牙,而但凡是賊兵與王府親軍兵鋒相接之處,霎時便有殘肢斷臂、鮮血橫流,以裂帛之勢狂飆而來。

平南王的親衛皆是百戰精銳,身披鎧甲也足以橫衝直撞,可纏頭賊軍出刀同樣悍勇狠辣,招式不留後路,僅靠着一把破鋒長刀,出手時見招拆招、克盡甲冑,行進間起伏開合、互爲表裡,所用的顯然也是行伍戰陣之法。

但縱觀全場,白髮老者所在的鋒矢,仍是最爲無可阻擋之處。但凡金刀所向,就有無數的勁裝少年郎蹈死不顧,徑直殺向尚可喜立者大纛所在的高阜。

如果江聞在這裡就會發現,駱元通帶領的花山盜,竟然和陳近南的鐵血少年團形制如出一轍,只是相較之下,陳近南突出嚴整從令,而花山盜更加兇悍勇毅,即便在尚可喜麾下的百戰精兵面前也毫不遜色。

隨着刀盾、鐵槍精銳被撕破口子,平南王三百鐵騎此時深陷在複雜地形的困頓之中,擋在尚可喜面前的,此時只剩下一羣重甲持刀守衛,堅決而頑固地對抗着花山盜,把守這處需要仰攻、位於高阜的中軍大營。

“駱老哥,你終究還是入局了!”

高阜中軍的尚可喜呼喊道,語帶冷嘲暗諷,“想當年盛名遠播的三千花山盜,如今就剩這些殘兵敗將了嗎?”

“尚王爺別來無恙,老夫此番也不過是禮尚往來。”

駱元通聲如洪鐘,這支奇兵就是他潛藏了這麼多年的倚天寶劍,曾經也懸在尚可喜頭上不見落下,花山盜百年來起起伏伏、興衰無常,總算沒有默默無聞地老死在深山幽谷之中。

尚可喜看着殊死猛攻的千餘花山盜中,其中有矯若猿猱的少年郎,也有面容憨直的老農人,只是眼梢被纏頭布裹緊繃直,顯出極爲狡黠而兇狠的神色,卻遮蓋不了其中青黃不接的事實。

“用來殺你已經夠了!”

駱元通的鬚髮皆張,揚手以金刀一指中軍大纛,當即又是一陣猛攻。

謀士金光本想勸主公暫避鋒芒,可他發現駱元通揮刀一指之後,自家主公竟然有些心不在焉,彷彿魂魄都被懾動。

金光循着視線,察覺尚可喜正凝神緊盯駱元通,熟視那狀若修羅的廝殺身影。只見金刀被他用左手單持,勇猛誠如鬼神再世,赫然又是一對兇兵兇人!

自古刑殺最殘酷的莫過刀,故而刑殺之事非刀不可,駱元通的招式古樸沉重,只見他在瞬息間偃藏、斷戈、突斬、固守,一招便力壓四方無所不降,而凌厲的殺意隔空傳來,也刺激着更多的記憶從尚可喜腦海中涌現,以至於他的呼吸聲中,都帶着咬牙切齒的恨意。

“枉我多年來如此信任,駱老哥,你終究還是騙了我。當年你說麾下花山盜折傷殆盡,殘卒已經悉數遣散,本王卻沒想到你門下這些駱家弟子,居然都是花山盜的後繼……”

尚可喜口中所說的花山盜,是一夥積年盤踞在廣州府北方花山深處的盜匪,

那裡名曰清遠、番禺、從化三縣之交,實爲三縣插花之地,鞭長之所不及,向爲盜賊之藪。

十二年前,南明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陳子壯,曾邀花山盜三千人反清勤王,約定七月七日三鼓內外起事,奪回廣州。不料事泄,李成棟將內應楊可觀、楊景曄,和城中花山盜悉數斬殺,更把南明趙王朱由棪,押到元妙觀勒令自縊。

自那以後,世人都以爲盛極一時的花山盜已經煙消雲散,卻不想這些消散於歷史中的賊軍,今日會在尚可喜的眼皮子底下憑空出現,化成一把直刺心臟的尖刀。

拼殺愈演愈烈,花山盜此時已經殺到尚可喜的近前,可此時雙方兵鋒已經在一輪輪血戰中疲敝不堪,也都無力再推進分毫,只見駱元通以左手持金刀駐足,衣襟滿是血跡,索性就站在百步之外與老友遙相對望。

尚可喜沉默不語,眼中神情更加恍惚不明,當他從大纛走出慨嘆出聲之後,言語中已經滿是慍怒。

“駱老哥,你誆本王花山盜已死,又說自己武功大退,這十年來還多處隱瞞欺騙,我爲報救命之恩,曾無數次給你機會,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本王當傻子,這就是你的江湖道義嗎?!”

被人興師問罪的駱元通也捋髯怒目,戟指着尚可喜聲如雷震。

“尚可喜,當初你向老夫承諾絕不染指‘仙藥’,如今非但未能履行諾言,還跟這些方仙道的妖人勾勾搭搭、爲非作歹,像你如此自尋死路,合當命喪於此!”

駱元通狀若雄獅,掌中金刀遙指,再次咄咄相逼地質問着尚可喜,“十年前的廣州城中,你就本該殛滅身死,難道還不知悔改嗎!”

金刀之影撞入眼簾,只覺轟地一聲,尚可喜的腦袋像是被驚雷擊中,他目眥欲裂地看向鬚髮皆白的駱元通,心中竟是萬分的怒懼縱橫。那一瞬間,禪林練就的金身粉碎一地,十年前的記憶終於紛至沓來,無故喚醒了一幕曾晝夜糾纏着他的噩夢……

…………

順治六年,那一年廣州李成棟忽然反叛清庭,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世子耿繼茂受命南征,八旗大軍橫掃江南,直逼五嶺,史稱“兩王入粵”。但隨着李成棟在江西信豐抵禦清軍時意外落水身亡,攻克廣州似乎只在須臾,卻不想遭到了極爲堅決的抵抗。

尚可喜還記得城破那一天,城中也是這樣的暴雨傾盆,他們趁珠江退潮,濠塹水淺時,以木材鋪墊濠底,清軍騎兵便順利跨過護城河,一時間萬衆鼓譟,從城牆缺口蜂擁入廣州城中。

那天的尚可喜與耿繼茂沉醉於苦盡甘來的大勝,吩咐屠城三日不封刀,自行率領着平南、靖南兩藩的精銳親衛長驅直入,殺入城中深處,隨後沿着城渠殺向東門,一路血洗之勢有如破竹。

“尚叔父,今日功勞多虧您麾下謀士妙計,不愧是攝政王口中的國之干城!”

耿繼茂全副披掛信手拈箭,輕鬆射倒了正在逃散的城民,而隨行的靖南王軍也正以雙馬倒拽,拉倒了一座庵廟的土牆,在僧衆驚恐之目裡,開始了自己出佛身血、犯比丘尼的慘無人道表演。

僧衆還在詛咒着他們墮入阿鼻地獄,可在他們腳下枕藉着的,已經是無數蠕動的屍骨,畢竟城中老弱早已在九個月的困守中耗盡氣力,甚至出現了易子而食的慘劇,今日再也無法抵擋住殺戮,城中早就化爲了千萬億劫連綿無期的無間地獄。

尚可喜信馬由繮,對僧衆毒罵充耳不聞,斜睨身旁志驕意滿的青年武將——明明早已看穿他那連遮掩些許都欠奉的野心,開口卻是長輩勉勵的話語。

“世侄,我與你父親乃是結義的兄弟,二十年來同嘗甘苦生死與共,這纔打出了三順王的赫赫功勳。詩經有言‘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依我看這‘干城’之名,今後還得在你身上纔是!”

尚可喜皮笑肉不笑地說着,拉着繮繩緩緩騎馬,他已經猜到了清廷此番南征安排的用意,分明就是不想他平南王一家獨大,纔會讓耿繼茂獨領一軍戴罪立功。

攝政王多爾袞不愧是隻老狐狸,一出手就掐斷了自己吞併靖南王勢力的念想。

可尚可喜其實也明白多爾袞的顧慮。入關後形勢日趨嚴峻,這回差遣兩王收復廣州,背後隱喻的是漢人藩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如果南下戰敗,他們兩藩必然少不了卸磨殺驢的下場。

因此眼下,縱然這耿繼茂爲人跋扈討厭、不聽管教,但他的統兵能力無可厚非,在擁有自己的一塊穩固地盤之前,他尚可喜再怎麼不悅,還是得態度堅決地上表奏請耿繼茂襲藩,以抗衡八王議政裡日隆的削藩叫嚷。

“小侄多謝叔父,恩情永世不忘!前面似乎有燈火明滅,就讓小侄借花獻佛一番好了!”

耿繼茂聽出了尚可喜的話外之音,頓時大喜過望。

自古驕兵悍將相輔相成,耿家軍跑散了大半,但耿繼茂的武藝超絕,此時有意賣弄一番,便拍馬緊走兩步,揮舞着大槍前去殺人取樂,此時尚可喜內心還在盤算着得失利弊,不甘心一點好處都沒沾着就吐出嘴裡肥肉,也就沒心情和他再做商量。

兩人愈走愈遠,就在他們以爲大勢已定的三更時候,竟有幾聲弦驚分外刺耳,驚得輕騎而去的耿繼茂勒馬停下、四處搜尋,也驚得尚可喜循聲而望,下意識就向遠處黝黑高大的東城樓看去。

“叔父小心,城中逆賊似乎有埋伏!”

誰也沒想到,煊赫入粵的兩王竟然會在廣州東門,遭遇到一場始料未及的伏擊,而圍攻他們的人訓練有素、武藝精深,顯然是同樣的百戰勁旅,依靠着雙側民房中此起彼伏的弩箭飛射,竟然將他們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尚可喜向來疑心深重,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來自兩翼的壓力正在逐漸增大,對方又不經意間截斷他們的退路,彷彿故意在誘騙他們向前方突擊,使其陷入首尾難顧的境地。

“賢侄也小心,我看後面還有埋伏。”

耿繼茂將大槍掄動,磕飛了幾支冷不丁的暗箭,披甲在身的他自有千般信心,帶人向城樓殺去。

“埋伏?管教他有來無回!”

急於襲嗣王位的耿繼茂,自恃悍勇一馬當先想要突圍,率着剩下十餘耿家精騎的衝鋒而去。可誰知他的鐵蹄就此踏破了大勝而還的假象,敲開了一扇通往幽冥的大門,讓他恍惚間闖入了無間地獄,

時至今日的尚可喜,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不經意的一瞥,他就在城東門幽暗的城樓上,看見了那位本應該死去幾個月有餘的狼顧鷹視之人。

那一夜,頭頂是直幹雲霄的刺耳哭喊,腳邊是涕汜長流般的濃烈鮮血,時間似乎就定格在這裡,這也是尚可喜第一次六神無主地愣怔在了原地,就連他當初航海歸金的那夜,都沒有如此失措的情緒。

“李成棟?這怎麼可能!!!”

這個人,本該已經帶兵前往江西作戰,本該溺死在信豐城外的桃江河中,本該絕無出現在廣州城中的絲毫道理,更不會以鬼魅之態,出現在眼前這座鬼門關般的城樓頂上!

尚可喜只覺有寒光遍地,廣州城殘破的城垣正拔地而起,化爲周匝八萬裡、絕高一萬丈的純鐵之獄,將他向外界求援的希望不斷吞噬。

但尚可喜清清楚楚地認出了他,那名絕不肯屈居人下的虎狼之將,此時正帶兵站在廣州城東門之上,面色漆黑雙目寒徹,以殘暴到不講理的殺意相對!

一把大弓被李成棟拉成滿月一般,弓弦聲震,翎羽如飛,前方奮力廝殺的耿繼茂隨即應聲而落,瞬間栽落在於馬下,不遠處有無數李成棟麾下的叛軍如鬼魅般出現在街頭巷口,伴隨着地獄降臨般的山河倒轉,已經潛到了尚可喜的面前。

尚可喜瞳孔震盪,不時傳來親軍喪命的哀嚎,超乎尋常的刺激已經讓他渾身顫抖,握刀的手都開始出汗打滑,但尚可喜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拼了命地告誡自己的內心鬼神之事荒誕不經。

慌什麼!

他平南王尚可喜,不過落入了一個最最險惡的陷阱,他們在城外進行了九個月的撕殺爭奪,竟然是李成棟精心設計的陰謀,只爲了將自己盡數覆沒在廣州城中!!!

“真是李成棟……”

尚可喜的眼前一陣陣發黑,視線也在紅與黑的映照下開始混沌不明,沾染上了濃到化不開的血色。

有一支羽箭向他射來,尚可喜迅速跳馬躲閃,胯下駿馬卻被一箭射死,千斤重壓瞬間將他按倒在地,連着一條腿失去了知覺,喘氣更是變得艱難萬分。

可就在這樣的生死邊緣,尚可喜的耳邊似乎出現了幻覺,東門左近似乎有強大光焰伴隨雷電巨響,地上淺洞也顯露出朽草枯根,這令尚可喜懷疑自己是否已死,驟然變爲了佛門所說的中陰身。

若魚在熬,膏脂焦然,尚可喜身處廣州城中生死一線,一側是清軍屠殺作樂的聲響,一邊是李成棟部下冷酷無情的弓弦聲,心膽俱裂的他恍惚間,聽見了奔逃的聲浪被屠殺的聲浪壓過,又聽見屠殺的聲浪又被突襲聲蓋過,此起彼伏永無止盡。

等到一輪箭雨熄滅,尚可喜才推開被射滿弩箭的馬屍,惶惶然地探出頭去,似乎又有異樣發生,視線忍不住看向城樓。

尚可喜只覺得頭疼欲裂,他瞥見一道高大魁梧的模糊人影屹立於城門上,右手似乎齊肘而斷還在釃血,鬚髮飄張宛若鍾馗,可那柄金刀爍爍放光,讓人決計不會懷疑其存在的真僞,只知道金刀之下無一合之地,四周的伏兵也頓時潰散於無形。

東門之上面如死屍的李成棟想要棄弓抽刀,一刀絢爛至極的刀光已經平地而起,轉瞬斬斷了脖頸,身首異處的屍體從東門城樓之上栽倒下來,重重地發出一聲悶響!

無間地獄仍在眼前,悲悽歌聲纏繞在他的耳邊不去,尚可喜幾乎失去了當時的記憶,只記得李成棟的屍身從城門上跌落,距離自己僅有幾步的距離。可他分明瞧見李成棟那狼顧鷹視的面容還在痙攣,無頭屍身也兀自蠕動着,懷裡掉出一個銀色的盒子,被屍體用痙攣痿痹的手指想要打開!

一種大恐怖油然而生,此時即便無間地獄就在眼前,遍體生寒的尚可喜也憑空生出幾分力氣,徹底推開壓在身上的馬屍,選擇從李成棟的無頭屍身手中,不由分說地搶奪過那個盒子。

他與李成棟的頭顱對視着,一對凝滿血漬的眼眶死盯着他,在這善惡難判的所在,生與死果然無界,可眼前之人是何等複雜的眼神,這個當今天下無人能出其右的屠夫,到死都沒有流露出求饒的意思,只是用鷹隼般鋒利的視線,死死盯住了尚可喜,詭譎影動,是身後無頭屍身正顫顫巍巍,就地爬起亟欲撲來!

也是在那一刻,尚可喜心頭的無間地獄轟然破碎。

因爲尚可喜知道,像這樣的眼神,絕不應該出現在炮製出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屠夫李成棟身上!如果他尚可喜註定要永墮阿鼻,那麼老天爺就絕不應該讓李成棟在身首異處、血液流乾的時候,還有這般讓人心膽俱裂的兇威——除非江、浙、閩、粵這一路上慘絕人寰的殺戮,只是老天爺對他別出心裁的嘉獎!

噩夢轟然驚醒,尚可喜大叫一聲,抽筋般一腳踹開李成棟頭顱,無頭屍身頓時搖搖欲墜,重新跌回了血水灘中。他見不遠處的耿繼茂被一箭射中心窩,眼口之中已經只剩下黑血流淌,喉嚨間嗬嗬有聲,性命已陷入垂危關頭。

“漢人藩王不能倒……”

“你也還不能死……”

耿繼茂斷斷續續聽到了耳邊呼喚,終於艱難地將眼睛睜開了一道縫隙,嘴裡只剩咽血呼吸聲。

“世侄快醒醒,你要挺住……”

“當初我不是有意構陷你爹,只是沒想到二哥如此固執……”

耿繼茂聞言虎目欲裂,大口黑血從他嘴裡吐出,手甲緊抓住尚可喜的胳膊,似乎要用盡最後力氣將他捏碎,可片刻之後,抓握之力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弱了下去。

“世侄,世侄……”

“今後莫要埋怨叔父……”

尚可喜福至心靈地望向手中的盒子,那個鎏金凸瓣銀藥盒……

尚可喜其實忘記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他可能將李成棟怒目而視的頭顱挫骨揚灰,可能在大勝酣醉之後神志錯亂,也可能在精神崩潰中做出一個個癲狂離奇的夢。

他只知道自從那夜起,耿繼茂的傷勢就一直徘徊在痊癒與惡化之間,性情也更加殘酷嗜殺,獨處暗室的他時常自言自語晝夜不曾脫下甲冑,還曾持槍和一些無形之物死鬥不休,身軀日益癡肥,也越發地被死氣繚繞。

尚可喜的情況則要好些,他叫停了“殺人十八鋪”的軍令,並且開始經常看到一些似霧似煙無定形狀的東西飄蕩在頭頂。

每一入夜裡,睡夢中就有狂風暴雨山崩海嘯,淒厲哀嚎不絕於耳,黑白屋宇雜列無章,幾乎就要令他神智昏滅,直至某天,他偶然走入了光孝禪寺,在滿屋的梵唱焚香中,終於見到了聯袂出現的天然禪師與駱元通……

…………

渾身顫慄的尚可喜緩緩摘下兜鍪,露出了底下滿是恐怖黑斑的蒼老臉龐,乍一看去宛若行屍走影。他眼中駱元通鬚髮皆白的身影,也逐漸和當夜獨臂擎刀的模樣重合於一處,再一眨眼,自身卻迎來了脫胎換骨般的輕鬆。

“……本王學佛十年,已經知曉‘明妄非他,覺明爲咎’的因緣。駱老哥,你以爲這些陳年舊事,如今還能嚇倒本王嗎?”

駱元通沉默地望向尚可喜,兩人之間距離被森嚴的甲兵隔開,外界的廝殺震天也仍舊撼動不了大陣中心,尚可喜已然再次走入了大纛之下。

“駱老英雄,未曾遠迎還望恕罪,如今只是打算來說句公道話。”

一個滿是不可告人意味的聲音,自行填補了尚可喜離開後的空缺,正是術士李行合在壯漢道童的侍立下悄然到來,開口對駱元通說道。

“小人李行合可以保證,尚老王爺對於仙藥之事一概不知。但老英雄誆騙隱瞞王爺的事情,還是需要給大夥一個交代纔是。”

“老夫不知道你所說何事。”

駱元通冷哼一聲,不願與他搭話。

“非也非也。駱老英雄,你今日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率領花山盜從城中殺出,還不願意說出實情嗎?”

李行合卻陰陽怪氣地搖頭感嘆道:“你曾說秦時龍脈被斬斷一分爲二,還告訴王爺城中只有西抵江門、東至羅浮兩條密道,可當年奉旨爲秦皇斬龍之人,就是本門先師安期生,他勘察廣州城的地理格局是九龍入水纔對,一刀兩斷之下,只有陸上四龍被斬枉死,還有海中五龍尚存!”

尚可喜此時也幽幽回過神來,凝神望向了駱元通,寒聲說道。

“駱元通,你以爲本王還矇在鼓裡嗎?如今的本王已經盡掌廣州,嶺南之地再無秘密,你手中那條密道不過是班門弄斧,更有甚者,本王還知道些連你都不清楚的事情!”

即便前線苦戰不休連連後退,尚可喜的大纛仍駐守在腳下的高阜,與駱元通的距離越來越近,兩人間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本王來給你算算吧,如今的廣州城下五龍尚存,歷代蹤跡隱現不明,但五處曾掌握在不同人的手中,更被設下了五處不同的鎮物。本王今日讓你做個明白鬼,便從你知道的兩處開始說吧。”

尚可喜揚鞭遙指,語帶憐憫地說道。

“唐鎮古廟,即是掌握在你駱元通的手裡,此處南屆扶胥、北至花山密林,十年來你故意瞞着本王消息,就是爲了如今日這般在關鍵時候反戈一擊,不自量力的模樣着實可笑。”

“東吳古園,奧秘在天然和尚的手裡。那裡老夫早就覺得有些蹊蹺,直到胡商告訴本王,寺中遍植的訶子樹出自千里之外的天竺,這才明白天然和尚原來也對本王有所隱瞞——然而他比你聰明,寧可身受重傷也要置身事外,始終不願牽扯在這些事情之中。”

李行合借着話頭,面色恬淡沖和地繼續說道。

“王爺英明。想那嶺南龍脈萬千年前就已成災,非要以鎮物壓制才能爲人所用,若是強行進入則生死難料,而東吳、隋唐兩處密道歷來波瀾不驚,也不怪他們鼠目寸光,小人只是可惜尋常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握在手中實屬暴殄天物。”

“晉代古廟如今就在小人手中。小人根據掌握線索費盡千辛萬苦,才發現其被當初的鮑靚太守刻意壓在越秀崗虯龍古井之下,由於所鎮寶劍就被周處取走,故而移龍走氣蹤跡飄渺,埋藏千年不爲人知。但這處龍脈,猶如人體任脈之屬,故而能掣肘橋接城中各條密道……”

李行合故作神秘地補充道,“此處東起江門西至羅浮,宋人當初不自量力地想要翻天,結果換來十萬人蹈海而死,留下綿延百年的海底殘屍……”

駱元通的神情格外嚴肅,海風吹拂過他的袖口,露出那隻齊肘而斷的右臂:“你們果然深陷其中……”

尚可喜神色自若,對於眼前格外紛亂的戰局熟視無睹,遠處漫天暴雨中的海潮繼續肆虐,幾乎要將廣州城拖入沸海,從此葬身於魚鱉之腹中。

“駱元通,你連親生女兒都可以不顧,親手把她推入了南海古廟的死局之中,我看你也是無情無義之人,又何必來與本王講什麼大道理!”

“漢代的鎮船,便是老夫反制你手中唐鎮的關鍵!伏波將軍馬援當年藉此道路遠征安南,卻隱隱視爲不祥,故此特意打造了一艘銅船將其永鎮。此龍一動則四龍齊出,本王與李真人只是略施小計,就讓你駱元通使盡渾身解數,始終無法鎮壓住蛟鬼!”

陳家洛此時已經率領紅花會羣雄殺到前方,先是對着尚可喜怒目而視,隨後恭敬至極地對駱元通行禮道。

“駱老英雄,切勿聽這個亂臣賊子的妄言,老英雄破家爲國乃至俠之大者,天下何人能不敬仰?如今大勢已成,就讓我們兵合一處,直取尚可喜的首級!”

尚可喜聞言竟然哈哈大笑,無視花山盜和武林羣雄逐漸交接的現狀,在生死麪前傲然說道。

“本王知道你們在等什麼。”

“你們能待到本王暗渡陳倉,手中只剩下這三千親兵才發難,也算是心機深沉。然而我剛纔只說了龍脈其四,你們就不好奇,這第五條龍脈在哪裡嗎?”

當尚可喜說出這些話,陳家洛才明白光孝禪寺的刺殺一事,竟然也是尚可喜惑敵的手法。

在號稱全城封禁、全力剿叛的時候,尚老賊實則已經將兵馬以剿匪名義偷偷送出城去——畢竟誰能想到“遇刺”的尚可喜,會膽大到反其道行之,在這個關鍵的時候虛其腹心,莫非只爲了引出無數覬覦他人頭的人物?

這樣驟然膨脹的野心和手段,倒是像極了當初狼顧鷹視的李成棟。

“當初李成棟能在一夜間從江西返回廣州,此事讓本王格外忌憚,一直以爲有鬼怪之類作亂。但十年來,我對着舊物日夜揣摩思索,終於被本王發現了他手中藥盒的秘密,還從中找到了廣州城最後一條龍脈——也就是當年南越王趙佗手中秦鎮的秘密!”

李行合也恰到好處地補充道:“王爺英明,小人也沒想到當初的秦人會如此膽大,明知道冰夷不足以制服沸海蛟鬼,竟然還耗費屠睢、任囂、趙佗三代之力,修建了規模浩大的船臺,強行鎮壓住了最爲兇險的一條龍脈……”

這一番話堪稱石破天驚,陳家洛親眼見到駱元通的神情瞬間變化,擎着金刀的左手竟然驀地鬆開,差點就將大刀失落在地。

“你果然是找到了當年李成棟留下的線索,才突然向老夫發難……”

“哈哈哈駱元通,你果然也知道些什麼!”

尚可喜得意洋洋地說着,“當初李成棟謀反時出兵江西,部將郝尚久被李成棟任命爲潮州鎮總兵,受封‘新泰伯’。他一直表現的首鼠兩端,面對朝廷天軍望風而降。順治十年他降而復叛,帶兵退守潮州金山寨投井而死,事後本王命吳六一打撈屍體,卻一無所獲。”

“此事本王起初也大惑不解,直到李真人前來爲本王解惑,我才醒悟這是分明是與李成棟當年,如出一轍的金蟬脫殼假死之計!”

“當初李成棟在江西信豐假死脫身,就是憑藉着龍脈秘密潛回,想要將本王刺而殺之,卻被駱老哥你追殺而死,說明這條秦鎮龍脈的存在,你本就該一清二楚!”

“可你還記得嗎,李成棟當時埋伏的人手不過數百人,因此被你襲殺得手。本王多方推演後發現,李成棟當初真正的後手,本應該是郝尚久麾下鎮守潮州的兩萬人馬!唯有這支人馬一夜之間跨越千里,便足以將平南、靖南的人馬一舉蕩平!”

駱元通聽罷皺眉不語。

龍脈傳聞無比詭秘,縱然尚可喜對於其中的關鍵信息隻字未提,但光憑這些狂人說夢般的癲狂話語,就足以讓驟然聽聞的陳家洛渾身冰冷,瞬間被莫大的恐懼攥緊了心臟——武者的直覺告訴他,背後藏着無限的殺機!

“李成棟是個反覆小人,手下心腹郝尚久也存着待價而沽的心思,故而在廣州城破時始終按兵不動;李成棟野心勃勃,郝尚久也妄想以蛇吞象,自己昏招迭出招致兵敗,落了個滿盤皆輸的下場。在吳六奇說找到郝尚久時,他僞裝成疍民耕着浪田,苦苦相求留他一命。”

尚可喜哈哈大笑,對着駱元通說道。

“如今你該明白秦鎮密道的緊要了吧!當初李成棟、郝尚久手中的密道,如今也被我掌握,廣州城對本王再不是什麼秘密。饒鎮總兵吳六奇,不僅是我埋在你們身邊的暗子,潮州鎮守的三萬兵馬,此時也齊聚在密道之外,隨時可以從秦鎮龍脈潛回廣州,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似乎是爲了證明尚可喜的說法,沉珠浦外忽然聽見天崩地裂般的聲響,果然有甲盔映日的兵馬果然出現在了視線邊盡頭,迅速向被包圍的尚可喜中軍靠攏,漫天暴雨裡聲威如震,不由分說地殺向了猝不及防的花山盜。

場面一時更加混亂,獵人與獵物反覆交替,原本是尚可喜中軍在沉珠浦上被武林羣雄、花山盜前後夾擊,此時他們轉瞬就要陷入反被夾擊的險境,千餘花山盜又未着鐵甲,一旦轉成被動必然傷亡慘重。

花山盜如遭雷擊倉惶應對,本就只剩千餘的賊軍霎時又是一地屍體,駱元通沉凝皺眉,與陳家洛商議片刻,當即決定放棄仰攻高阜的陣地,揮師往武林中人所在殺去。

兵書有云窮寇莫追,謀士金光得了尚可喜的旨意,也吩咐平南王府剩餘的親衛兵馬且戰且退,故意讓對方兵合一處。

平南王府三千親衛調轉鋒芒變陣迎敵,行軍規矩森嚴無比,絲毫不見慌張散亂,任由對方佔據了無險可守的沉珠浦,己方則進據於廣州城大門接應後軍,眼前形勢很快形成了一強一弱、一南一北相對的局面。

形勢再次逆轉,尚可喜再也沒有顧慮隱瞞的必要,望着花山盜和武林人士殘聚在沉珠浦上的剩兵敗將,接着說道。

“此處風水奇佳,足以作爲你們的葬身之地。”

“吳六奇告訴過本王了,你們當初的計策精妙絕倫,竟然想到由武林人士先行刺殺、再讓駱家的花山盜裡應外合,最後靠鄭成功率軍施以雷霆一擊!張煌言果然不同凡俗,若真是如此,本王也只能甘拜下風,只可惜這座廣州城,終究是不屬於你們!”

…………

尚可喜等候的饒鎮大軍紛至沓來,轉眼又有了兩三千人的規模,限於密道規模無法速至,可這些人也極大補充了平南王親軍的疲敝之師。

在圍困住沉珠浦的同時,平南王再次轉成圍而不攻的威逼狀態,主要將他們驅趕到一處,而大軍不動時真正負責具體行事的人,便還是王府麾下招攬的幾大高手。

天降暴雨幾乎要將海岸沖垮,剩餘花山盜拼盡全力,也只能護住陣腳暫時不亂,眼見王府高手前來突襲,紅花會衆人當仁不讓地與高手纏鬥在了一起。

可他們的傷勢終究還是成爲拖累,十成功力如今不餘二三,只見陳家洛、趙半山以拳腳抵擋白振的大力鷹爪,常氏兄弟聯手對付鄂爾多的劈掛拳法,無塵道長、黃臉劍客纏住納蘭元述的四門棍法,郝搖旗、紅娘子也和手持黃金棍的兇徒戰作一團,正式宣告苦戰開始。

此時的沉珠浦煙塵滾滾,兵刃拳腳所到之處上下飛騰,盤旋如風雨之聲,進退有龍蛇之勢,轉身似猛虎搖頭,起落像蛟龍出海,霎時間只見身形閃爍,不辨方位時分,人人都用盡殺招絕技,可帶傷積勞的身體,卻無法幫助他們輕取王府爪牙。

鄂爾多與納蘭元述慢慢佔據上風,察覺到了這些武者外強中乾的本質,當即就有了主意。

只見兩人且戰且走,忽然以一招移形換影交錯了方位,從各自的對手包圍中解脫出來,轉瞬背向對方的敵手,還趁機也把白振推向劍鋒的所在。

一時間天空海闊,納蘭元述的四門棍飛騰在空氣勢如虹,頃刻就將貌似黑白無常的常氏兄弟掃倒,而鄂爾多長拳一出如掛鞭脆響,迎着陳家洛、趙半山一陣猛攻,白猿劈掛的放長擊遠之法瞬間破了他們的以柔對剛拳術。

全場形勢牽一髮而動全身,等到兩人再次移形換影的時候,就變成了鄂爾多將雙拳印在常氏兄弟的心口,而納蘭元述的長棍正對着陳家洛的顱頂,一旦躲閃不及就是腦袋開花的下場。

就在這時,後方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起了“船來了”,納蘭元述驚疑之間慢了半拍,趙半山才以太極門纏字訣擋下了四門棍法,同時也付出了折斷一臂的代價。

聞聲的所有人驚喜不一,卻都在心驚於是什麼船過來了?難道是鄭氏的船隊來了?

然而駭浪滔天之間,他們擡眼望去,卻只看見了一艘滑稽小船正搖搖晃晃地駛來,幾次都要顛覆于波濤之間,吃水線也很淺,根本不是他們期盼的鄭氏船隊的樣貌。

“這是哪來的船?”

納蘭元述再次奮迅氣力,勢必將陳家洛當場格殺,只是心中不免疑惑如今朝廷水師調走航船、平南王府又封鎖船塢,偌大廣州城中連運糧的漕船都被人拉走,怎麼會有小船突然從大風大浪裡駛來。

納蘭元述的心動手更快,只見四門棍法朝天一豎,轉手幻化出無數的棍影飛舞,攪動漫天風雨如怒。這位大內高手先是探出棍鋒將陳家洛擊退,又趁他踉蹌數步下盤失守時,一棍便要兜頭落下取走性命!

陳家洛施展輕功想要躲避,可長棍形如遊蛇難以擺脫,紅花會羣雄縱是有心相助,此時也在各自奔忙分身乏術,只能眼睜睜看着陳家洛,逐漸被凌厲無比的長棍追上。

眼看紅花會總舵主就要名喪黃泉時分,頃刻間半空中忽然有一道銀龍飛舞,恰如閃電破空般閃耀,這一秒纔剛從納蘭元述甩出的棍身上掠過,下一秒就將剛纔還矯若遊龍的長棍釘在了海岸之上,險之又險地救下了陳家洛性命。

“是誰膽敢攪局?!”

納蘭元述怒聲問道,一邊前去奪回長棍。

而下一刻,一名目若寒星的青年男子就憑輕功踏水而至,與納蘭元述幾乎同時握住了兵器!

銀槍划起、長棍飛空,兩人的兵械霎時間就碰撞了十幾個來回,擡手抖出的旋勁使得一槍一棍化剛爲柔,如繩索一般絞纏在一處,這對於技法與力道而言,都是難以想象的考驗。

而片刻之後,衆人驚訝地發現這場較量的結果,竟然是納蘭元述的白蠟杆長棍,被震得脫手而出!

鄂爾多察覺異常飛身來攻,想要與納蘭元述兩面夾擊年輕高手,可目若寒星的男子毫不猶豫地棄槍回頭。

只見他一手作鶴啄一手握虎爪,迎着鄂爾多大開密合、放長擊遠的拳法絲毫不懼,轉瞬間又對拆了十幾招,交手招式越來越快密集到雨潑不進,顯然也是帶着火氣前來,鄂爾多石青色的袍服雙臂頓時被撕扯粉碎,還被一拳打倒在了沙地裡!

“我見過這拳法!你到底是誰!”

此時他們才真正看見,這艘風浪中漂泊的小船塗着紅漆、掛着烏篷,船頭點着一盞孤燈,竟然是一艘平日裡唱神功戲酬神的戲船,難怪如今還能在不被徵調之列。

年輕高手劍眉倒豎也不答話,一杆尖槍上下翻飛,連帶着另外幾名王府高手也難敵寸步,在羣雄趁勢圍攻下黯然敗退,而隨着紅船緩緩靠岸,船上才又有幾人探出頭來,當先就是一名美豔至極的紅衣女子,叉着腰喊着。

“就是你們兩個混蛋,欺負我的便宜兒子是吧!相公不用留手,給我狠狠地打!”

目若寒星的年輕男子在逼退強敵後,轉身先對驚詫不已的陳家洛說道:“陳家洛總舵主,在下南少林弟子洪熙官,奉至善方丈之命留下監視廣州城風向。”

陳家洛感激萬分地說道:“原來是洪大俠,早在伯父處久仰大名,南少林今日也來了嗎?”

洪熙官拱手隱晦地說道:“總舵主放心,都會來的……”

話音未落,船上又走下了一名面狹而長、一足微跛的道士打扮老者,對着海灘衆人深深一躬,一言不發。

可看到他出現,同樣老邁的郝搖旗瞪大雙目,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紅娘子也不可置信地指着他,似乎有千言萬語困頓在口中,良久才異口同聲地說道。

“宋軍師!?”

兩人話語間卻不見得是舊友相逢的喜悅。

“二位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跛足老者掩面轉身,低聲對兩人說道,“老朽如今已非闖王帳下宋獻策,只是一介村夫,當年之情固然銘記於懷,當初之事卻是休要再提了。”

老道人轉身看望尚可喜所在的方位,也無意間掃過了大纛之下的李行合,苦皺的臉上烏雲密佈,霎時就和眼前的海天一樣陰沉。

“尚王爺,我這孽徒在你身邊的時日也不算短了,你是不是覺得他的計策神妙絕倫,忍不住就把尚藩之內的諸多事情一併託付,就連今日之事也都出自他的謀劃?”

李行合冷眼看着自家師父出現,原本諂媚萬分的表情裡,猛然撞進了幾分厭棄,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師父,你當初片語挑動天下皆反的時候,是不是也用得的這套說辭?只可惜現在不比當年,尚老王爺與我向來君臣魚水,不會信你這種連真名都不敢示人的奸人挑唆。”

李行合打量着尚可喜的神色,不緊不慢地繼續拋話。

“徒兒若不是在那本《商君書》上,見到師父你手寫的宋獻策三字,也不敢相信當年闖王的開國大軍師還活在世上,東奔西逃地這些年,只因躲着不肯照見青陽之世!”

應無謀的臉上滿是苦澀,他和光同塵太久了,如今誰也不會將這個垂垂老矣的道人,和當年叱吒風雲的智者混爲一談,而他也不願意和李行合多做口舌之爭,只是淡淡地說道。

“徒兒,那本書雖然是老道所有,可斷然不是被我藏起來的。你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去當這青陽護法………”

兩人云山霧繞的說辭,讓尚可喜的疑心病再次發作,但他自認爲已經勝券在握,便不再思索應無謀口中的挑撥,故意煽風點火道。

“何來如此多話?你們儘可以負隅頑抗,就像李成棟當初在這裡等郝尚久以至於死不瞑目,你們等的鄭家船隊也永遠不會來,而老夫佈下的伏兵卻已經陸續開拔前來,頃刻就能將廣州城重新掌握在手!”

陳家洛眉頭緊鎖地說道:“駱老英雄,切勿聽老賊胡言亂語!延平郡王早已決定起兵響應,他乃天下豪傑,與蒼水先生約定表裡呼應進取廣州,怎麼會失期不來!”

隨行在側的李行合陰惻惻笑着說道:“鄭成功若是真的一心向國,自然會拋棄前嫌冒死前來,可鄭、張兩人的嫌隙在攻略江南時便已經暴露無遺,你們當真賭得起嗎?”

世人皆知張煌言擁護魯王監國,鄭成功卻視賞識提拔他的隆武帝爲正朔,兩人的矛盾在去年已經暴露無遺,陳家洛此時也一時語塞,本想就此繼續辯駁下去,可轉瞬間他的臉色也難看無比。

陳家洛難看的臉色加劇了不安猜想,旁人也已經想起,當初的雲南李定國、浙東張名振南北齊攻時也曾力邀鄭氏出兵,可到最後無論是李定國還是張名振,一直到被清軍打敗,都沒有等來鄭成功的一兵一卒,這足以證明各路小朝廷縱然同樣有心反清,卻都沒有相互信任的基礎。

趙半山與無塵年長沉穩,瞬間看出自己總舵主神色不對之處,連忙詢問情況,陳家洛這才壓低聲音、避過外人說道。

“明眼人都知道妖道此話只是想要動搖軍心,我們也知道延平郡王絕不會有如此小人之態,可他能如此篤定鄭家無法按期赴會,除非……”

趙半山和無塵聯想到了些什麼,瞬間雙目圓睜,咬緊牙關倒吸冷氣,聽完了陳家洛的後半句話。

“……除非郡王他遭遇不測,已經壓不住‘十八芝’了……”

紅花會的竊竊私議,只爲不讓旁邊的人聽見,黃臉用劍高手不做表情,而郝搖旗和紅娘子卻明顯感到不滿,枯瘦蒼老的郝搖旗更是一杵鐵棒,面帶不虞地問道。

“張蒼水當初聯絡我們行此計策,本就要以橫行海上的鄭家爲主方能成功,如今怎的又不能前來?這豈不是在戲耍我們?”

紅娘子緊咬銀牙冷聲說道:“那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妾身願意放下舊怨前來,不是來管你們這些勞什子的,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將尚老賊這建奴走狗斬了,爲天下漢人報仇雪恨!”

內部的異議猛然升起,瞬間就被尚可喜察覺到了破綻。察覺的釣龍局終於釣上了夠分量的獵物,尚可喜也沉醉於拉扯、折磨大魚的快感,無比想要見到他們就此四分五裂、反目成仇,因此故意問道。

“有趣,當真有趣。可今天怎麼只來了郝搖旗和紅娘子?你們的李來亨、劉體純哪裡去了?李自成當初引以爲傲,在一片石被嚇破膽的老營兵哪裡去了?難不成呆在夔東幾年下來,也染上南明僞帝的習氣,開始只懂得避戰自保以求偏安了?”

尚可喜帶領親衛驅馬來到陣前,冷笑着放聲問道,“你們爲何如此看着這本王?怪哉,難道本王哪裡說錯了嗎?!這些說到底,這都是你們咎由自取,別忘了你的真正的仇人,豈不就在邊上——這才幾年,就忘了當初‘聯虜平寇’是誰喊出來的?又是誰害你們屈居湖北進退兩難?”

竊竊私議忽然響起,只因尚可喜誅心之言所提到的東西,赫然便是李自成麾下大順餘黨的痛處。

所謂的“聯虜平寇”,指的是南明弘光小朝廷初建時定下的策略,所謂“虜”指的是清朝,“寇”指的李自成的農民軍,也就是說南明打算藉助清朝的力量,來對付李自成一派,朝中無論馬士英還是史可法,也都極力主張施行“聯虜平寇”。

一番操作下,很久劉宗敏戰死武昌府,李自成兵敗九宮山,大順兵馬四分五裂羣龍無首,南明的做法無疑於背後捅刀,他們還反覆向清庭表示,願意和清朝結盟“連兵西討”,導致農民軍屢戰屢敗,李過、高一功也接連身亡,最後只剩在湖北、四川交界的大山之中“耕戰自守”的夔東十三家兵。

可南明弘光小朝廷沒有看清,清庭自打入關後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統一天下。隨着大順殘餘接連敗退勦滅,南明依然沉浸在“聯虜平寇”的幻想之中。順治二年正月,多鐸率領大軍南下,兵不血刃佔領南京,南明弘光朝廷瞬間土崩瓦解。

這件事本就是橫亙在南明諸帝、夔東十三家之間難以化解的心結,一開始張煌言親自到湖北的鄖陽山中,試圖說服十三家兵出戰,可李來亨、劉體純等人忌恨他弘光舊臣的江南人身份,一聽說張煌言要十三家兵出征,“使之擾湖廣清軍”,牽制敵人,以解緩雲南永曆政權即將覆亡的軍事危局,便稱自家兵力衰疲不能出戰,最後只有郝搖旗、紅娘子兩人願意以江湖身份前來助陣,同時也是想親眼見證,張煌言所說的這場震驚天下的大戰。

沸海之上波濤滾滾,驚天駭浪一波又一波地從深處涌來,沉珠浦上都能聽見清晰可聞的雷音鼓聲,似乎有人正在沸海深處和某些恐怖的事物交戰,驚起了聲浪直達天際的沸騰,濤山層巒疊嶂,而他們全心期盼的艦船,卻遲遲沒有蹤影。

郝搖旗的老臉迎着粗大雨滴,露出了一抹蔑笑,他知道畢竟自始至終,南明朝廷文武上下,心中也從未將他們這些粗鄙逆民看作腹心,而隨着鄭成功的再次失期,張煌言親自給他們畫下的漢家美夢也終將破碎。

郝搖旗見過太多的人,自然能分辨看出善惡忠奸,他不忍見到那個苦心孤詣的文人泣血,可是這世上越是孤忠,往往也越不得善終——如非看不得世道如此薄待好人,身旁早就與闖王麾下撕破臉的紅娘子,也不會被張煌言的一片忠心打動前來。

但尚可喜的誅心之言,已經讓這支窮途末路的人馬人心惶惶,瀕臨潰散的邊緣,而他決定在關鍵時候再推一把。

“就讓本王來算算……你們裡面有郝搖旗這般闖逆的人馬,有隆武僞帝的鄭家手下,有駱元通這紹武僞帝的餘孽,城中還有張煌言這個魯王監國的心腹,當真是逆浪天涌,好讓我一網打盡——可本王何德何能,竟然能讓這天下大半的反賊都想取我性命。”

“不過,張煌言這樣的安排倒也合理。這回沒有叫上遠竄雲南的永曆僞帝來湊熱鬧,他是不是擔心你們殺得興起,在我這廣州城裡重演一番朱由榔與朱聿鐭的恩怨呢?”

尚可喜這次一開口,轉頭刺在了南明幾個勢力的傷口上。

順治三年十一月初五,朱聿鐭在廣州稱帝,年號紹武,次年朱由榔在肇慶宣佈繼位,年號永曆,兵勢稍壯的永曆派遣兵科給事中彭耀、兵部主事陳嘉謨到廣州,勸朱聿鐭取消帝號。可紹武的新朝首輔不容彭、陳二人饒舌,下令推出斬首,再遣大軍攻打肇慶。朱由榔也發兵迎戰。

就這樣在外敵環伺、朝不保夕的時候,清軍都還沒殺到,南明已自相殘殺起來,打得難解難分了。不久前線捷報傳來,紹武朝的大軍把永曆朝打得大敗而逃,廣州城內一片喧騰,處處掛燈結綵,人歡馬叫,好像光復了大明江山一般。

就在這一片歡樂聲中,同年十二月十五日,清軍在降將李成棟的帶引下,以十四騎僞稱援兵,騙開東城門,大隊鼓譟直入,四面縱火,大肆焚殺。才做了41天帝都的廣州,頓時陷入刀山火海之中,廣州承平已久,百姓幾輩子沒見過兵革了,一時驚惶無措。可笑的是南明軍隊大部分都開往三水,與自己人作戰去了,城中軍民不多,苦戰一夜只好星散四逃。

尚可喜冷嘲熱諷所說的矛頭,此時直指南明那混亂不清的正朔問題,李行合口中更多的誅心之言也應聲而起,說到底他們也全是篡位謀逆之人,天子不過是兵強馬壯者爲之,照這樣看來,尚可喜做的又有什麼錯呢?

“老賊,你東拉西扯是何居心!”

徐天宏察覺他們在挑撥自己與駱元通的關係,當即厲聲喝道,可李行合卻不以爲然地搖頭嘆道。

“年輕人,你們是隆武僞帝的人馬,紹武僞帝篡了你們家的寶座,怎麼還如此同仇敵愾?你回去怎麼跟鄭森交待?你在對王爺指指點點之前,不如好好盤算一下是要誆死道友,還是背後捅刀吧?”

沉珠浦上不知爲何,忽然間開始了持續的沉默不語,武林人士逐漸懷疑花山盜的固守是禍水東引,花山盜也不禁疑慮武林人士在借刀殺人。

人心之間的隔閡本就揮散不去,在拋去誅殺尚可喜這個“短期”的目標之後,衆人難免地開始思考自己到底在爲了誰賣命,於是心中的怒火慢慢被暴雨澆熄,眼神中滋長了懷疑。看着反叛的人馬開始動搖,尚可喜滿是黑斑的臉上更加得意,朝着駱元通說道。

“駱老英雄,你費盡心血命人去鎮蛟送死,不惜讓偌大的駱家一夕敗落,可有想過今天的下場?一切不過是王爺的運籌帷幄,你們一羣烏合之衆,又如何與平南王府爲敵?”

鬚髮皆白的駱元通,身上的衣袍已經被鮮血染透,雄壯有力的身軀也不免露出老邁的模樣,忽然將金刀拋在地上,和應無謀對視一眼後,兩位老者一同轉身,看向了沉珠浦上那個閉眼誦經的身影。

“事到如今,只能請師太出手……”

紅花會中的武諸葛徐天宏見狀,忍不住低聲對陳家洛抱怨道。

“總舵主,先前我們千請萬請這個尼姑出手,她就只顧在那兒裝模作樣唸經。如今我們被數倍於己的兵力包圍,難不成她能跟關老爺似的,於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麼?”

陳家洛厲聲喝住胡言亂語的徐天宏,低聲吩咐道:“不可胡說,兩位前輩會這麼做,一定是有他們的目的……”

沉寂許久的五枚師太從人羣中走出,清冷疏離的模樣就像是青燈佛堂中的一尊藥師像,似乎在用眼看着他們,又似是沒有把任何人存於眼中。

“原來是因爲如此。”

五枚師太與駱元通、應無謀擦肩而過,口中所說的話,依舊似乎是給自己聽的,一字一頓並沒有感情。不知何時,她從僧袍袖子裡掏出一卷殘破不堪的軸幅,遞到了駱元通的手中。

在隊伍即將分崩離析的時候,只見駱元通將手中的軸幅舉起,緩緩展示在衆人的面前,一行行硃筆草書盤桓於上,虎豹之音滾滾而起,說出了誰都料想不到的話。

“諸軍聽令,接大明崇禎皇帝遺詔!”

此言一出,雷音如震,似乎就連天邊鉛雲也開始搖動震盪。尚可喜怎麼也想不到,駱元通爲了對付自己的誅心之言,會膽大到牽扯出崇禎的遺詔。

誠然崇禎是個無道之君,在位多年喪盡國土、身死黃泉,可他畢竟是無可質疑的大明天子,在他的遺詔面前,什麼南明正朔的矛盾自然都可以忽略不計。

“朕在位十有七年,薄德匪躬,上邀天罪,致虜陷內地三次,逆賊直逼京師,朕無顏見先帝於地下,將任賊分裂朕屍,決勿傷我百姓一人。”

駱元通聲如雷震,看見了神色複雜的郝搖旗、紅娘子,隨後繼續念道。

“朕自即位以來,長因失守封疆,無顏冠履正寢。三思而愨,朕之驟失天下,皆因貪官污吏,平時隳壞,亂臣賊子,盤剝小民。此等亂臣賊子,宜盡行誅戮,天下之人奉詔皆可殺之!”

尚可喜在遠隔之外,冷眼看着駱元通的舉動,待到話音落下才不屑地開口說道,就像是在看一名戲子的賣力演出。

“駱老哥,該夠了,試問一個尼姑手裡爲何會有崇禎遺詔?你們如此行事,還想重拾一次假太子案不成?”

尚可喜所問的,就是在場諸人的疑問,況且不管遺詔是真是假,似乎都無法改變敵強我弱的事實,還不如作爲南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師太,大發神威掌斃尚可喜來得實在。

可不知爲何,駱元通和應無謀卻格外嚴肅,將視線轉向了穿着月白僧袍的尼姑。

“貧尼今日前來,只爲了還卻此身最後一樁因果,江湖恩怨今後也與貧尼無關今日也絕不會出手。”

五枚師太起初片語不發,身上似乎有濃烈的寒霜籠罩,只爲隔絕這個娑婆世界裡的貪嗔癡毒,將自己化作一尊無情的琉璃佛像。

“尚可喜施主,你自可以去告訴我那白眉師兄,今日之後,世間便沒有南少林的‘五枚’,只有峨眉山的‘九難’,阿彌陀佛。”

陳家洛沒有聽懂別的,只和其他人一樣將法號聽得一清二楚,但他嘴裡唸叨着這兩個法號,思索之色溢於言表。

“五枚,九難……”

“五枚,九難……”

……九、五、煤、難?

福至心靈的他拊掌出聲,崩星也似的兩眼亮得嚇人,越來越多的人也醒悟過來,轉爲駱元通一般的篤定神色。

尚可喜被五枚師太盯着,頓時如芒刺在背,如果此事流傳出去,自己隨時可能變成第二個李成棟遭到天下攻訐,不管是朝廷還是反賊,都會藉機從自己身上咬下一塊肉,成爲真正的天下共讎,他所能做的,就是用他的理智儘快找出其中破綻。

“這場戲當真精彩,只可惜已經要到頭了。”

尚可喜寒聲說道,身邊的鐵甲親衛聞聲而動,開始朝着沉珠浦穩步進發,逼得叛逆之人節節後退,直到碰見了巍然不動的駱元通。

“尚可喜,你真以爲老夫只是來這裡做戲給你看的?你可敢看看天邊?!”

殺氣滾滾而來,駱元通手中的破爛軸幅化爲利劍,似乎直指尚可喜的人頭而去,明明這些威脅話他聽過無數次,卻被一種驚懼徹底籠罩,衆志成城有時也會變成現實,他只覺有寒光遍地驚起,沙土正拔地而起,化爲周匝八萬裡、絕高一萬丈的純鐵之獄,將他徹底圍困在了其中。

偏偏在此時,波濤如怒的沸海之間,忽然發出了一道驚天動地、猶如牛吼的怪聲,銅鐘之音滾滾而來橫掃不盡,五道連天徹地的龍捲飄颻而來,幾乎要將這處天地撕裂,潮災也席捲而來狠狠地拍向廣州城。

然而五處龍羊怪影之間雷電交加,倏忽一道燦爛至極的光芒映天而起,愈加燦爛,霹雷與毫光絲毫不讓,很快就將一切都掩蓋在刺目的光線之中,但瞬息後再次升起的,似乎是一道凜冽蒼涼到了極限的劍光……

駱元通虎目有神,捋髯微笑看着遠方,應無謀也沒頭沒尾地扯出一個慘笑,忽然說道:“終於成了!”

尚可喜只覺得如墜冰窟,身處高阜的他將遠處的潮平風息看得一清二楚,沒想到自己放出的蛟鬼,竟然被人貪天之功給鎮壓了下來——明明羽人船紋銅提桶上,刻滿了越人殺俘獵頭的景象,這些大規模獵頭祭祀才消弭的“五羊之災”,怎麼會被人這麼恰巧地解決掉呢?

應無謀面狹而長的模樣悲喜難明,對着尚可喜說道:“尚王爺,事到如今了,你還不覺得我這徒兒有問題嗎?”

謀士金光乍驚而起,心中如醍醐灌頂般想到,這世上的事情再怎麼巧合,也沒有本來身處釣局,轉而化身獵物來得蹊蹺!什麼釣龍局,這分明是在以尚可喜這條“龍”,在釣天下英雄啊!

尚可喜也處於驚怒交加之中,此時真正讓他心驚的不是對方的氣運,而是自己底牌明明底牌盡出穩壓全局,對方還能拿出前所未見的底牌,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這件事本身就有萬般的蹊蹺,他如今再怎麼相信李行合,也無法把今日遭遇這一切當成是一種巧合!

“師父,你就這麼寢皮食肉地恨徒弟我嗎。”

李行合委屈萬分地向後縮着,躲在前兩個壯漢道童的身後,繼續說道。

“老王爺,你不是曾問我,所學的《商君書》中除了你見過的六術,還有什麼學問嗎?”

平南王府的親衛持刀逼近,眼看真相已經呼之欲出,李行合也不再躲避尚可喜的視線,兀自人畜無害地笑了起來,他笑得如此陌生,以至於尚可喜轉頭往應無謀的方位看去,察覺到老者眼中一絲憐憫的意味。

“商君六術曰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貧民、化民,而本門的商君第七術名曰‘壹民’。在小人眼中,生也罷死也罷,只要在青陽之世中能壹賞,壹刑,壹教,則你我壹,生死壹,刑賞壹,今日誰死又有何妨呢?”

尚可喜被他倨傲的態度引得暴跳如雷。

“你竟然敢背叛本王!如今大軍所在玉石俱焚,你就不怕被千刀萬剮,再拿你人頭祭旗嗎!”

平素膽小懦弱的李行合,此時卻表現得極爲平靜。

“這世上越亂,貴賤尊卑就越鮮明,也不讓它更亂一些,這話您不也曾說過嗎?爲何今日要怪罪到小人的頭上?亂吧,亂吧,到頭來你我終究,要在青陽之世裡塵土同歸!”

語態詭異的李行合被人擒住,兩名壯漢道童也遭了池魚之殃。只見兩名道童渾渾噩噩地,失了魂魄般任由人拳打腳踢,渾然不覺痛苦,直到道袍被撕扯下來,才發現他們兩人的肚皮被破開,內臟被掏空,只剩一副虛有其表的殼子。

李行合笑得更加狡黠,他忽然往頭頂一拍,兩眼就徹底失去了神采,整個人似乎在某種天數的作用下,已經縮解成爲一縷青煙,從頂上竅穴嫋嫋而別、陷入昏睡。

“孽徒竟然修成了鮑靚尸解法,想要趁機兵解化形而去?”

應無謀看着李行合的樣子,寡淡無情地說道,“莫非他想在千刀萬剮靠這法門兵解成仙?能‘怕死’到’不怕死‘的地步,騙人到連自己都信,方仙道遇見了這樣的傳人,真不知是福還是禍啊……”

尚可喜神情格外冷峻,看着李行合被五花大綁壓了下去,半晌纔在臉上擠出一絲的勉強的笑意,並且夾雜着滔天殺意而來。

“很好,本王今日輸了一招,可你們又贏了什麼?”

頭疼欲裂的尚可喜相信,這場釣局最後的勝利者只會是自己。光憑這些殘軍敗將奈何不了自己。唯一能奠定勝局的鄭成功也絕不可能來到這裡,噩夢過後,不過是一場顏面掃地的虛驚罷了!

尚可喜騎在馬上咆哮道,“永鎮天南的機會我可以不要,長生久視的仙緣我也不稀罕,大不了連這座廣州城,本王也暫且讓張煌言得意片刻。但縱使本王今日哪怕一事無成,你們又能拿本王如何!”

此時的南海已經趨於平靜,大雨將至的日子轉眼就走到了盡頭,尚可喜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索性號令全軍將這些亂黨斬殺殆盡,也沒興趣看一萬勁旅對決一千殘兵,任由哀嚎慘叫傳蕩在海岸邊。

尚可喜帶着親衛,索然無味地轉身離去,卻發現自家軍士正豎起耳朵,認真傾聽着從海中傳來的聲音。

那裡是天邊旭日冉冉的方位,潮平浪闊到來的最後一刻黑暗仍然洶涌,正有一隊殘破不堪的木船浮海而來,重複鼓譟起浩大聲勢,他們腳下的浪花可能因爲潮災過境,既不從三江合流衝出,也不由萬丈沸海而來,層層疊疊毫無規律,竟然都是不符合常理的逆浪涌動。

海面聲音逐漸傳來,馬上的尚可喜牙關忽然開始打架,巨大的憤怒和恐懼再次席捲全身,低沉的咆哮從他喉嚨裡擠出來——

“不可能!絕不可能!兩廣總督李棲鳳在搞什麼鬼!這人是怎麼過來的!”

尚可喜的腦海裡還揮散不去那幅殘卷,此時細細望去,獨日之中似乎也有個斷臂之人傲立潮頭迎風展旗,隨行聲音正在跌蕩中壯大,很快就被人在凜冽呼嘯的海風之中,用零碎拼出一句完整的話,又如瘟疫般傳遍了平南王軍的裡裡外外——

“大明鎮南將軍李定國,前來討逆!”

…………

風平浪靜的洋麪上,一艘漁船正揚帆而行,船上之人面對着海風沉默不語。

船頭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探查到風向微妙的變化,忽然說道。

“我們似乎來晚了。”

而船艙裡走出一個面容俊俏之人,也有些詫異於眼前所見,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青弟,外面風大,你還是在裡面歇息吧。”中年男子勸說道。

面容俊俏之人卻似乎毫不領情:“風大又如何,你沒日沒夜地站在這兒,怎麼就不擔心風大?”

中年男子苦笑着搖頭說道:“自從收到書信之後,我的心裡就總有些不安,這幾日行船越久,心裡還又多出幾分的故土之情,讓青弟你見笑了……”

面容俊俏之人語帶不屑地諷刺道:“故土之情?我看是故人之情纔對吧。”

“嗯,此行回去拜望你的舅公,有些故人之情倒也沒錯。”

中年男子知道對方必然有所指,但他似乎性格頗爲內斂,溫潤地笑着沒有繼續爭辯,迎着海風與烈日自顧自地緩緩說道。

“萬里霜煙回綠鬢,十年兵甲誤蒼生。如今的動盪似乎又與我有關,當初的禍首據傳也重出江湖,我該如何才能坐視不理呢……”

小船在海面之上搖晃,不緊不慢地一步步向目的地駛去,面容俊俏之人似乎沒興趣陪他鑽牛角尖,轉身就回到了篷艙裡面,只剩中年男子孤身一人仍看着海天之處,陸地的輪廓還遙遙無期。

不知不覺一陣微風來,掀動了他的衣襟,顯露出腰間一把金光燦爛、造型奇特的兵器……

(浪兼天涌卷,終。)

第四十九章 退隱三事第一百九十七章 河上有丈人第九十二章 蹀躞垂羽翼第一百章下 揮犀者俠客第一百零四章 長風一笑輕九鼎第一百一十六章 神靈亦妒鬼蜮災第二百三十一章 佔得杏樑安穩處第一百七十章 塵憂未能整第八十四章 刀劍舞秋風第二百二十四章 自將磨洗認前朝第一百八十章 相煎何太急第一百一十八章 曾於青史見遺文第一百四十章 暫醉佳人錦瑟旁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管風波去又來第一十一章 全都亂了第四十八章 龍吟怪談(下)第一十六章 迷途未返第一百一十一章 水晶宮裡併骨寒第一百四十三章 月皎驚烏棲不定第二百二十章 只今懷樹更懷人第二百二十一章 蓋盡人間惡路岐第三十八章 六道之外更新預告(僞)第一百八十四章 古剎疏鍾度第二十四章 樑上君子第九十八章 羽化竟何在第四十八章 龍吟怪談(下)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北雨冷麒麟悲第一百七十章 塵憂未能整第七十四章 神怪何翕忽第九十九章 深藏若玄虛第一百二十二章 衡門之內天涯路第二百三十四章 莫思身外無窮事(中)第五十八章 佳期猶渺渺第一百五十九章 明月短松岡第六十二章 相逢應不識第一百五十三章 多讀二句書第一百七十八章 重上君子堂第三十五章 恆河沙數第一百九十四章 霜露豈能摧第二百二十三章 焉知餓死填溝壑第二章 天涯蕭索第八十五章 仙人撫我頂第一百四十二章 青山遮斷紅塵路(補發)第一百七十六章 何事一青袍第一百三十三章 休招閒客夜貪棋一百一十九章 角門深巷少人行第一百九十三章 真性休空走第一百五十章 棋罷不知人換世第九十六章 漁郎入洞天第三十三章 太極雲手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世負詩寡和名第一百二十八章 臥看山急雨來第八十章 金石猶銷鑠第三十二章 賭鬥開始第八十一章 仙骨無寒暑一百一十九章 角門深巷少人行第一百零五章 柔處須防綿裡針第三十五章 恆河沙數第一百四十一章 比訝漁陽結怨恨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管風波去又來第十章 異變迭起第一百七十二章 吹雨入寒窗第一百七十五章 人間望玉鉤第一百九十三章 真性休空走第六十三章 天涯淪落人第三十五章 恆河沙數第六十五章 心期到下弦第一百五十四章 楚客不堪聽第一十一章 全都亂了第一百八十一章 獨自莫憑欄第一百八十章 相煎何太急第二百零五章 禪心已作沾泥絮第一百一十三章 剝極而復參九陽第一百六十八章 尤眚以掩德第二百二十八章 身似西方無量佛(下)第七章 寶藏傳聞第二百一十二章 入朝須近玉爐煙第一百一十章 能憶天涯萬里人第一百九十八章 吳鉤霜雪明第一百一十四章 長秋古宅空形影第二十三章 初戰無果第八十四章 刀劍舞秋風第四十八章 龍吟怪談(下)第一百四十四章 入雲深處亦沾衣第二十一章 輕功大師第一百七十一章 傾榼濁復清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幽鬼神茫昧然。第九十六章 漁郎入洞天第四十一章 苦海無邊第二百二十五章 若教眼底無離恨第二百二十二章 不見五陵豪傑墓第二百三十四章 莫思身外無窮事(中)第二百三十三章 莫思身外無窮事(上)第九十四章 詄蕩天門開第一十一章 全都亂了第六十章 桃李莫相妒第七章 寶藏傳聞第一百三十七章 潘郎白璧爲誰連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絕逾參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