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陽王府與當今皇室的血緣比較遠。他們家最早的一代王爺,是太|祖皇帝的兄弟,本是近支。可經歷過三代王爺傳承之後,到了高楨這一代,都快出五服了。相比宗室裡其他的分支,他們還是跟皇室比較親近的。但要論繼承權排序,那估計要太|祖皇帝所有的男性後代都死光了,纔會輪到他們。
汾陽王府從開府起,就一直安守原籍嘉定,沒有涉足朝政,也沒有軍權,靠着祖上留下來的產業過活,頂多就是在嘉定的宗室羣體中比較有體面而已。如果換了在京城,這點體面還要打些折扣。因爲京中的宗室,大部分人與皇室的血緣關係都比他家近。
汾陽王府,是空有王爵、完全沒有實權的宗室王府代表。本朝開國以來,無論哪一位君主當朝,都沒人會認真拿他們當一回事。該示恩於宗室時,表示一下就行了,說到防備?警惕?就連先帝都只會覺得這種想法太可笑。
可是如今,當今聖上素來被公認是比先帝更有腦子的君主,他居然就做出了扣下汾陽王世子的決定來。這個決定帶有太深的質子意味,讓人不得不多想,皇帝到底要幹什麼?
這是要防備宗室的意思嗎?可皇帝真要防備什麼人,也該先拿京城裡這些手中多少有些實權的宗室開刀纔對,拿個遠在千里之外的閒賦郡王府做靶子,又有什麼意義?
衆宗室們認真回想近段時間皇帝的舉動,似乎沒有特別明顯的針對他們的動作,可汾陽王府也沒見做過任何惹皇帝忌憚的事呀?汾陽王世子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爲人也十分老實,讀書平平,不出挑但也不是蠢蛋,既沒有優秀到讓皇帝忍不住留下栽培,也不會不學無術到讓皇帝下令留他在京裡讀書的地步。而據汾陽王太妃回憶,早前新孫媳婦剛進門不久,她入宮陪太后聊天的時候。從來沒聽太后說過,要把她的孫子留下來。皇帝這個決定,必然不曾問過太后的意思。
衆宗室們可以暗中議論紛紛,猜想皇帝的用意。但汾陽王與汾陽王太妃卻沒有這個耐性。皇帝旨意都下來了,令他們回南,他們就拖不了幾天了。在離開之前,必須得把皇帝的用意弄清楚了才行。汾陽王世子還是少年人,一個人留在京裡。沒個長輩看顧,天知道會不會學壞?他的新婚妻子必須留下來陪他,可是新媳婦連老太妃與王妃都未拜見過,似乎也不合規矩。最重要的是,皇帝究竟想要對他們汾陽王府做什麼?!
然而皇帝面對汾陽王母子的試探,表現得很平靜,很淡然,除了態度不夠親切以外,看不出有什麼不對。他只是說,想要宗室子弟多讀點兒書。進學明理,別總是吃喝玩樂、遊手好閒的,一點實事都不幹。
汾陽王壓根兒就不信!宗室子弟裡又不是沒有聰明能幹的,現就有一個高楨佇在那兒呢,又有擁立之功,還是皇帝的親侄子。除他以外,京城宗室子弟中也有幾個能拿得出手的,文武都來得,怎不見皇帝有提攜的意思?既沒有這個意思,那他們家的孩子又何必受那個苦?汾陽王世子在嘉定也有讀書習武。並不曾荒廢了歲月,橫豎他不是紈絝子弟就行了,何必非得逼得他與家人分隔千里呢?
皇帝沒有給出回答,汾陽王太妃便去太后面前求。
太后其實也十分意外。她生小兒子的氣,已經有些時日,皇帝低聲下氣地哄她,她也漸漸有些迴轉的意思了,只是對小兒子依然有幾分戒心,時刻要提防着他會對大兒子不利罷了。汾陽王府幾時得罪了小兒子?她完全沒有頭緒。
汾陽王太妃見狀。倒隱隱有個猜想了。新孫媳婦認親的那一日,廣平王也過來了。見他雙眼復明,自家兒子便歡喜地恭賀了一番,又與他一同答應了另一位王爺的邀請,前去赴一個詩會。興致來時,他還與廣平王一邊小酌,一邊聊了好長一段時間。廣平王在嘉定居住時,兩人時時有機會相處,本就比旁人都更親厚些。那日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汾陽王一時歡喜,還連說了好幾遍:“復明了就好,你這一身的才學、本事,若是真個做了瞎子,豈不可惜?今後你又可以大展鴻圖了,我真心爲你高興。”
難道就是因爲這幾句話而惹的禍?可這話裡又有哪一句說錯了呢?
若只是這個原因,孫子在京中倒不至於有什麼危險。汾陽王太妃一邊故意用閒聊的方式,將當日的情形告知太后,一邊在心中暗暗盤算着,今年是不成了,來年開春後,是不是讓兒子上個摺子,推說自己或者婆婆病了,讓孫子孫媳婦回南侍疾,好把他們小兩口給解救出來?
汾陽王太妃能想到的事,太后也很快就想到了。先前她只是不知道汾陽王都說過些什麼罷了,如今知道了,心中頓時添了幾分怒氣。當着妯娌的面,她不好發作出來,可是等人走了,她就忍不住摔了杯子。
小兒子的猜忌之心,果然不曾減弱半分。連其他宗室都受到遷怒了,皇帝難不成真的容不下他的同胞親哥哥?!
太后又是生氣,又是難過,召了皇帝來問,皇帝又拿那一番搪塞汾陽王的話來搪塞她。太后心中認定小兒子在騙自己,心中醒悟,自己的話對於一國之君來說,大概沒什麼約束力了。她一邊傷心,一邊擔憂大兒子和大孫子的未來,徹夜難眠,第二天就病倒了。
太后病情漸漸重了,皇帝也鄭重起來,一邊命太醫院用心醫治,一邊宣廣平王父子入宮侍疾。他其實也明白,母后這是在擔心皇兄呢。他心裡有幾分酸澀,但也認爲有皇兄陪伴,母后應該會好得快些。
誰知道太后一睜眼看到大兒子就在牀邊,說是奉旨進宮來侍疾,頓時嚇了一大跳。難不成皇帝要趁機使壞?太后忍不住多想,即使廣平王與高楨一再安撫,她依舊無法安下心來,根本休息不好。廣平王進宮是爲了侍疾來的,沒想到太后的病反而越發重了。
廣平王雖然不清楚母后的心事。但也看得出來,她是在擔驚受怕。現如今在世上還有能令她擔驚受怕的事,不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事,也就只有皇帝了。必然是皇帝做了什麼讓太后無法安心。廣平王猶豫了一下,就找了個機會,單獨求見皇帝。
他勸皇帝,無論是什麼事,若是太后擔憂之事。都可以先緩一緩,先讓太后安下心來養病比較要緊。
皇帝心裡正虛,有些狼狽地說:“皇兄多慮了,母后哪裡有什麼擔憂之事?她擔心皇兄的雙眼,皇兄如今不是已經好了麼?興許是皇兄久不進宮向她請安,母后心中掛念了吧?皇兄多陪陪母后,也就好了。”
廣平王認真看了皇帝幾眼,皇帝被看得不自在:“皇兄怎麼了?”廣平王緩緩搖了搖頭,十分嚴肅地對他說:“皇上有什麼可不安的呢?你是一國之君,名正言順地遵從先帝旨意登上九五之位。世上又有何人能威脅到你?你還是放寬心吧。”
皇帝只覺得自己好象被人狠狠打了一個耳光似的,迅速道:“朕的心寬得很,用不着皇兄操心!”說完了,才反應過來,這句話說得太不客氣了,與他一貫以來在廣平王面前的好弟弟形象不符,想要說些什麼來挽救,但看着廣平王那雙彷彿明瞭一切的眼眸,他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廣平王沒有再說什麼就退下了,回到慈寧宮中。他低聲在太后耳邊說:“母后放心吧,快把身體養好了。有您在,他心裡就算真有些什麼想法,也還要顧及孝道與身後清名呢。兒子不會給他留下把柄的。”
太后眼圈一紅。默默流下淚來。
從那之後,太后的病情就漸漸好轉了。她很快就命廣平王父子出宮回府,自己對待皇帝,似乎又恢復了從前的親和態度,只是跟那時候相比,母子間好象總是少了些什麼。
太后養病期間。宗室裡也有女眷與晚輩前去問候。關於太后的這一場病,宗室中隱約有些猜想。隨着汾陽王與汾陽王太妃心懷怨氣地留下世子與新出爐的世子妃,踏上回南的道路,這種猜想受到了越來越多宗室中人的認可。
皇帝對宗室是真的起了猜忌之心了,而其中最爲他所忌憚的,不是別人,正是與他一母同胞的廣平王。即使廣平王曾經爲他登基立下過汗馬功勞,雙目又有疾,至今未能完全恢復正常,也不妨礙皇帝對這位好哥哥的戒備心。
宗室也有與朝臣結姻親或交好的,風聲在宗室圈子內流轉,又慢慢朝臣子的圈子蔓延過去。有不少朝臣都覺得皇帝的想法太小氣了些。雖然從前也有過臣子參廣平王,或是在皇帝面前勸他提防廣平王,但那多半是爲了自己的私心,誰都不是真的覺得廣平王會做出爭權奪勢的事情來。他若有那個心,早在穎王生亂、今上未還朝時就有所行動了。更不會在今上登基後,便退回王府中,完全不沾手朝政。
更有些資歷比較深的臣子回想起皇帝未登基之前,先帝還在世時,曾經說過不追究穎王、山陰侯餘黨的責任,只誅除首惡的話。當時他們感嘆新君仁厚,如今的想法卻非常複雜。雖然世人常道君無戲言,但君主的諾言,也未必能實現呢。
想想因堤壩案被逮進天牢裡的官員們,至今還有不少人未被定罪,難道就真的是因爲堤壩案的案情未明嗎?所謂不追究餘黨的話,是絕對信不得的。真不知道往後又還會有多少人被捲進幾年前的穎王之亂中,丟了身家性命?
老臣們不由得私下嘆惜,從小被當成閒散王爺放養長大的皇帝,終究還是有些不足的。論能力,論性情,論品格,論氣度,都沒辦法跟做了多年儲君人選的廣平王相比。只是天意如此,大家又嘆奈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