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奕山回到家裡的時候,只覺得身上已經去了半條命。但他不敢大意,因爲他懷裡揣着的那封書信,隨時都有可能再奪去他剩下的半條命。
他想哭,卻怕被人看見生疑。他想罵人,又擔心會被寫信的人知曉。他想要求神拜佛,還得在妻子兒女面前編個藉口矇騙。此事如此關係重大,他根本不敢告訴他們,也沒人可以商量,只能獨自坐困愁城。
一夜無眠,他頭髮都多白了幾十根。第二日一早起來,早飯都顧不上吃,就去尋找嫡支二房的堂兄,方崇山親弟方三爺。對方從前也跟他一樣,是爲穎王辦事的暗樁,只可惜事情沒做成,就暴露了身份,被革職查辦,雖然僥倖保住了性命,但如今在家也不過是投置閒散,連族人都不肯跟他來往。
方三爺瞧見方奕山時,可沒什麼好臉色。他們這一支向來是傳宗的嫡長,他兄長是族長,若兄長退位,族長就應該是他。自從被問罪,他就死了這份心,雖然不怎麼待見兄長,但有對方庇護,平時的小日子還過得去。可兄長一被新皇帝斥責,方奕山就企圖奪走族長之位,將他拋在了一邊,叫他如何能忍?他心裡也清楚,只要兄長方崇山在族長之位上待着,他一家子就可以安心度日。但族長之位旁移,他只怕即刻就要被驅逐出門了。雖然他兄長的地位如今看來還算穩當,但這不代表那些曾經威脅過他的人就不存在了。所以此刻方三爺看見方奕山時,眼裡不是曾經的同志,而是要將他趕盡殺絕的仇人。
方奕山還沒來得及把信拿出來,就先遭了方三爺一頓好罵。罵完了。方三爺直接把人趕出了門,讓他連說一句話的功夫都沒有。方奕山只能悻悻地回了家,暗暗埋怨方三爺不講人情。埋怨完了,他看着那信,越發犯愁了,他該如何處置這燙手山藥呢?
方奕山得了差使,每日都要去禮部點卯的。他只能收拾心情。小心將信藏在書房的暗格中。換了官服前去上差。因昨日記不清張夫人與高鉅說過的要求了,他只能硬着頭皮再跑一遍,至於那封信。直接被他拋開了。他又不傻,去瀛臺的時候,他身邊就沒缺過隨侍的人,等於隨時被人監視着。怎麼可能會私下向張夫人或高鉅傳遞東西?一旦被人發現,他這條小命就不保了!
於是他沒事人一般。該辦事就辦事,該見人就見人。頂多是在去瀛臺時,特意多帶上了一名相熟的禮部書吏,名義上是爲了記下張夫人與高鉅的要求。事實上是預防那位“故交”過來質問時,以身邊有旁人在的藉口推託。
一晃三日過去,沒有人再來找他。方奕山只當是對方見他身邊有外人在。難以成事,所以就放棄了。心下暗暗鬆了口氣。
他不知道,因爲他忽然去找了方三爺,方崇山不放心地去找了胞弟,問起此事。
方三爺沒好氣地說:“我怎知他過來做甚?他不幹好事,癡心妄想,被我一頓罵罵跑了。他有什麼打算也沒說出來,我自然不知道。”
方崇山聽了,不由得嘆了口氣:“你這脾氣真是……你原與他交好,實在不必爲了我跟他撕破臉。我知道你生氣,可我出京後,族中有何人能庇護於你?若你與他還有些交情,他總不能讓人把你欺辱了去。”
方三爺默了一默,冷笑道:“我還要倚仗他?沒得叫人噁心!這裡是我世居之所,若沒有父親爲方家掙下這一份家業,族人哪一個能有今日的風光?父親沒了,不代表他們就能欺負他的兒子!若他們做得太過分,大不了一拍兩散,我鬧將出去,搞臭了他們的名聲,橫豎我如今什麼都沒有了,也不在乎那點虛名。可他們,卻還要靠着我們父親留下的名聲去撐面子呢!”
“你又何必如此?”方崇山嘆道,“若真有不長眼的人欺負到你頭上來,你且帶着家人到城外莊子上避一避。那是我們自傢俬產,母親陪嫁過來的,與族人不相干,誰也不能趕走了你。待我得了信,自有爲你出氣的法子,何必把事情鬧大?你固然不在意名聲,可六姐兒還未出嫁呢,你總要爲孩子着想。”
方三爺陰沉着臉:“有我這麼一個爹,六姐兒能說到什麼好親事?名聲是好是壞,原也無甚區別。”
方崇山見他已經自暴自棄了,不忍心見胞弟如此,便勸他:“我知道你心裡委屈,當日你去幫穎王辦事,原也不是爲了你自個兒的前程,不過是爲了家族罷了。如今你壞了事,族人卻厭棄了你,是他們不該。我也覺得心涼得很。只是我們這樣的人,不能沒有家族輔佐,你且忍讓一時。有我一日,總能保你一日。”
方三爺不吭聲,神色陰鬱。
方崇山見了,心中一動,不由得想起當日趙琇的提醒。他知道她背後還有廣平王世子,她說的那些話其實是廣平王世子的意思。雖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麼池魚之災,但可以推測,皇帝大約是因爲他身邊的人而對他生出厭棄來。他如今逃過大難,正躊躇滿志,打算在地方上大展手腳,做出成績,好討得皇帝歡心,再回中央。他絕對不容許身邊再有人妨礙他的前程。哪怕不清楚那“身邊人”是誰,但胞弟曾經參與謀逆,卻是事實。
他就勸方三爺:“你也別埋怨了,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的。穎王事敗,你能保住性命,已經是皇恩浩蕩。雖然前程已經斷絕,可你還年輕,還有兒孫,將來未必就沒有可爲了。我瞧今上是個寬厚君子,心裡明白得很,跟前頭那一位大不相同。待我好生做幾件大事,爲朝廷立功。今上龍顏大悅,想來對你也能寬容幾分。穎王已死,你也不必想太多了。當日你投他。難道是因爲對他真心信服麼?大局已定,你就多想想以後吧。”
方三爺心下一動,看向兄長,慢慢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想到自己自從被問罪以來,一直對兄長沒有好臉色,可兄長依然沒有放棄自己。他會落到今日的境地,本不是兄長的責任。再擺臉色。就不佔理了,平白惹人生厭。他確實該好好想一想以後的日子了。
方崇山見弟弟有了回心轉意的想法,心下稍安。待行囊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就帶着三五隨從,一車行李,告別了妻女兄弟,直出京城。坐船南下濟寧去了。
他這排場跟從前相比要小得多,其實是爲了做給別人看的。好讓皇帝知道,他心繫百姓,作風節儉得很。事實上,方太太早就另打發了十來個下人。運了三四車東西提前南下,絕不叫方崇山在任上委屈。只是外人不知,族人也不太瞭解。看到方崇山這略嫌寒酸的排場,就私下嘲諷了幾句。
方奕山也跟着嘲了。他想起近日因差使辦得不錯,皇帝還誇了他一句“勤勉”,人人對他露出豔羨的神色,他走起路來都覺得腳下有風,連去瀛臺都不再是苦差事了,反正張夫人除了那天說過一句“面熟”,也沒再提別的。相比之下,嫡支的方崇山這般灰溜溜地出了京,就顯得狼狽許多。方奕山心裡盤算着,等這一趟差使辦完了,他再往上爭取爭取,說不定又能升回正五品。之後只要再往上升一級,他就與方崇山平等了,若是升了兩級,想要奪得族長之位,也不是難事。
可惜他美夢還沒做完,噩夢又再度來臨了。
一日他從禮部出來,坐馬車回家。他閉目養神間,也沒留意外頭的動靜,後來發現這麼久馬車還沒到家,反而停下來了。他心中生疑,掀起簾子往外看,才知道自己不知幾時到了荒郊野外,一看車轅,自家車伕不知幾時已癱軟在車門邊,駕車的人早已換了,那身影怎麼看都熟悉得令人膽戰心驚。
方奕山嚇得魂飛魄散:“你怎麼在這裡?!”
那人冷笑:“方兄如今過得風光,就忘了自己是什麼人了。那日答應的事,爲何遲遲不去辦?”
方奕山冒着冷汗,吞了吞口水:“我想送來着……可是每次見那兩位,身邊總有人在,因此……”
“若是因爲這個緣故,你就不必擔心了。”那人打斷了他的話,“明日那書吏會告病,你只管將信遞過去就是。若是有什麼不方便,王妃身邊的黃公公是從前王府裡的老人,你可以叫他幫忙遞個話。”他頓了頓,回過頭來用飽含深意的目光看了方奕山一眼:“與其讓你繼續把信藏在家裡,不知什麼時候就被人發現,還不如早早遞進去,也省得整日擔憂了,你說對不對?”
那人說完這句話就走了,只留下方奕山獨自汗如雨下。直到他家車伕幽幽醒轉,他才定下了神,大罵車伕一頓,聲稱定是對方喝醉了酒駕車,纔會糊里糊塗把他拉到這種地方來。車伕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自覺理虧,不停地求饒。但回到家後,方奕山還是把他攆走了,另尋了一名身手矯健的車伕,又決定以後出門要多帶幾個隨從,免得不知什麼時候,又被人摸上車來。
夜深人靜,他獨自進了自己的書房,也不點燈,摸黑從暗格處拿出了那封要命的書信,便開始長吁短嘆。
信不遞不行了。遞了很可能會被人發現,丟了性命,但不遞只會讓那人取了性命。那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劫走他的車,就算多幾個人跟着,也未必不能害了他。他不敢冒這個險。唯今之計,只能將信遞上去了,不過得想個法子,將自己撇清纔是。
他將信揣進了袖袋中,轉過身,忽然發現窗外有人影晃了一晃。他心下一驚:“是誰在那裡?!”
窗外傳來他書僮的聲音:“原來是老爺。小的聽見書房裡有動靜,就過來瞧一瞧。老爺怎的不點燈呢?”
方奕山鬆了口氣,斥道:“老爺不愛點燈就不點,囉嗦什麼?還不快下去?!”
“是是是。”書僮忙不迭跑了,但他沒有回房間去,反而邁着迅速無聲的步子拐到了一處圍牆邊,左右瞧瞧無人,就憋着嗓子學了幾聲貓叫。
圍牆那邊瞬間跳下了一個人影,書僮將聲音壓得極低,在那人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通,那人又翻牆出去了。他四周張望一圈,再次無聲無息地離開。
夜裡,乾清宮懋勤殿燈火通明。皇帝看着手裡剛剛送來的紙條,微微一笑,遞給了下手的高楨。
高楨接過來看了一眼,低語將紙條上的內容告訴了廣平王:“方奕山動了。他將藏在書房裡的秘信取出,想必是那些人逼得他下定了決心。”
廣平王微笑:“皇上料事如神。方奕山果然是個無膽鼠輩。若他只是膽小也就罷了,偏偏還有不臣之心,這樣的人還是早日除了乾淨。”
“圈套已經設好,就看他幾時往裡頭鑽了。”皇帝看向高楨,“楨兒不如來猜一猜,高鉅看到這封信,會怎麼做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