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南海,瀛臺。
曾經的穎王妃,如今的謀逆罪人家眷張夫人正在喝一碗苦藥。喝完了之後,連侍女遞上來的蜜餞都不想用了,直接揮手把人打發了下去,自己軟軟靠向引枕,只覺得這病怏怏的身體真是累贅,害得她半輩子受苦。
前穎王世子高鉅恭敬地奉上一碗茶水:“母妃,您嗽嗽口吧?嗽了口會沒那麼苦。”
張夫人溫柔地笑看了兒子一眼,依言拿過茶水嗽了口,高鉅又連忙奉上了痰盂,等放下痰盂,他又接回了茶碗,起身走到母親身後,替她捏肩膀,力道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已經是侍候得熟了。
他們母子在瀛臺已經待了一年多的時間,整日相處,母慈子孝,高鉅有無數盡孝的機會。橫豎他在這裡也沒別的事可幹,爲母親侍疾的活計,可不是幹熟了麼?
張夫人享受着兒子的孝道,只覺得心下平和安寧,卻還不忘提醒他:“你又忘了,怎麼還叫我母妃呢?應該叫母親纔是。”
高鉅手上的動作慢了一慢,默然不語。
張夫人自然明白兒子心裡在想什麼,嘆了口氣:“我都不在乎了,你替我委屈什麼?叫母親也沒什麼不好,反而顯得親熱些。”
高鉅低着頭:“這是您該有的體面。皇上也不曾下旨奪了您的王妃誥命,我憑什麼不能叫您母妃呢?”
張夫人苦笑:“我的王妃頭銜,還有你的世子名份,都是從你父親處來。他已然因罪被廢,不再是穎王,那世上又何來穎王妃與穎王世子呢?皇上仁厚。我們母子卻不該不知進退。”
高鉅含恨道:“從前他風光時,我們不曾沾過光,還要天天擔驚受怕,生怕什麼時候就被那賤人和她的兒子暗中害了!即使他真的坐上了那張椅子,於我們母子也無甚好處。可他壞了事,我們就要跟着受連累。這叫什麼道理?!”
張夫人嘆道:“你是他的兒子,承自他的血脈。他壞了事。自然就要跟着受牽連。這是理所當然的,我的兒,你不要再埋怨了。如今的日子也算不錯。雖然出不去,但不必再擔驚受怕,更不用擔心有什麼人會來暗算我們,我們母子相依爲命。日子也算過得安樂。我如今只盼着什麼時候你身子好些,我就上書皇上。求個恩典,讓他給你尋個媳婦。也不求什麼名門淑女,只要是清白人家出來的,相貌端正。身子康健,明白事理,能給你生兒育女。開枝散葉,我就心滿意足了。”
高鉅微微紅了眼。低下了頭。母親長年病弱,從前在王府也甚少出門,因此困在瀛臺的生活對她而言並不算難熬。可是他不一樣,他再體弱,也是男兒,是太祖皇帝的子孫!從前身體好的時候,他也曾策馬揚鞭於曠野,他也曾與同齡人肆意遊樂,他曾見識過外面的世界有多麼寬廣。瀛臺這麼小小的一座島,他要在此被困一生,這種日子他想一想都要發瘋了,只盼着什麼時候可以出去。
可是他知道,他出不去了。就因爲那個從來沒有愛護關心過他,對他只有冷淡和嫌棄的父親,他這輩子只能被困在瀛臺上。這叫他如何甘心?!
他好恨,卻不知該恨誰。恨謀逆的父親?他已經死了。恨認了命又叫他認命的母親?母親是世上僅有會關心他的親人。恨幽禁他的皇帝?可皇帝讓他活下來了,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驚喜。他不知道還有誰可以去恨。
瀛臺的生活是那麼的漫長孤寂,若沒有恨去支持着,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去。他今年才十八歲,大好人生剛剛開始。可是他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高鉅兩眼無神,如同遊魂一般,走到了臨水處。陽光明媚,照得島上的花草也格外青翠鮮豔,可他的眼裡卻沒有美景,他只是呆滯地往前看着,看着水的那一邊,代表着自由的陸地。
遠處響起一陣喧譁,他沒有動。他知道,如果是宮裡來了旨意,總有人會來找他的。但是遲遲沒有人找他,喧譁聲也很快平息下去了。
他在岸邊一直站到了雙腳冰冷,方纔再次遊魂一般,回到自己的院子裡。
侍女給他倒了熱茶,又送了熱粥來。他平日根本不能依時用一日三餐,只能隔上兩個時辰,就用一回粥食,還得是清淡平和的,一點油膩都受不住。哪日吃錯了東西,就要病上十天半月的。這樣破敗的身體,自從父親的側妃田氏所生的弟弟受到父親誇獎看重以來,就一直困擾着他,他早已習慣了。
侍女小聲跟他報告方纔發生的事:“好象有人想要潛入島上,被看守發現,就立刻逃走了。看守四處搜遍,都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什麼人。”
高鉅原有些心不在焉,但聽完侍女的最後一句話,他的心微微動了一下。
有人企圖潛入瀛臺的消息很快就報進了宮中。但皇帝似乎並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命人加強瀛臺一帶的巡視,既沒有添加護衛人手,也沒有對瀛臺中被囚的那對母子有何指示,甚至沒跟太后提一句,彷彿這是一件再微不足道的事一般。然而消息還是傳開了。朝臣們不知打哪裡聽說了這個消息,有些自認是今上死忠的臣子,便給皇帝上書,要求處死謀逆罪人,其實就是在暗示穎王妃與世子。他們覺得,不管那潛入的人有什麼目的,肯定跟島上住的人脫不了干係。這些逆黨還能幹什麼好事?與其留着穎王妃與世子爲禍,不如早早處死了乾淨。反正他們二人確實是罪王的原配正室與嫡長子,早就該死的。
皇帝對此不置可否,反而要求羣臣將心力都放在災區善後諸事上。有眼色的臣子自然知道皇帝不欲糾纏此事,也就不提了,只有一些愛較真的御史,還在堅持不停上書。要求剷除禍根。近日有些流言在市面上流傳着,朝中有點腦子的官員都清楚,廣平王絕不可能是背後的始作俑者,散播謠言的人很可能是打着讓皇帝兄弟自相殘殺的主意,自然不會跟着起鬨。但他們也明白,有這種謠言存在,定是有人在暗中圖謀不軌。爲了避免有人利用穎王之子再起謀逆之舉。剷除禍根是非常有必要的。只是皇帝不理會。他們也不好逼得太緊了。
而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些“禍根”漸漸地不再侷限於穎王妃與世子兩人,連山陰侯都被提到了。還有一些曾經參與謀逆卻保住了性命的家族,一些家眷子孫不曾送命的人家……最後,還有人提到,會有人窺視瀛臺。就證明了還有逆賊餘黨殘存,而且他們還賊心不死。意圖危害當今皇帝的統治。爲了杜絕這種人再次爲禍,那名御史上書請求皇帝,重新清查兩次謀逆大案,將漏網之魚全部抓起來!
方奕山被這個消息嚇得已經好幾日不曾睡好了。
當初他所擔任的官職比較機要。因此身份並不曾泄露,只是在暗中聽候穎王的差遣。知道他是穎王一黨的人很少,但並不是沒有。在逆黨紛紛落網的時候。他每一天都膽戰心驚地探聽着消息,生怕有朝一日。官兵會敲響自家的門。可是等所有逆黨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該革職的革職之後,他發現沒有人找到自己。他就覺得,也許知道自己身份的人沒來得及招供,就先死了,又或者是僥倖地得以逃脫。死人自然不可能再說什麼,而逃走的活人爲了活命,也不會再回來。他是安全的,雖然只是暫時。只要皇帝沒有發現他的秘密,他就可以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認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就拼命想法子往上爬,還三番四次竄唆嫡支的堂兄再次聯姻皇室。只要方家出了一位娘娘,或是一位太子妃,即使皇帝懷疑起他的身份,那也有迴轉的餘地。可惜嫡支的女兒都沒有福氣,未能成爲貴人。他近日開始籌謀,要趁着嫡支堂兄被皇帝厭棄之機,奪過家主之位。到時候他的身份就不一樣了,他的嫡女,未必就沒有資格去攀附貴人。正妃之位拿不到手,一個側妃之位還不行麼?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皇城裡傳來了有人意圖潛入瀛臺的消息。
方奕山與旁人不一樣,一聽這個消息,就知道對方是誰了。穎王有一批在暗中的人手,也是死士,平日是養在京郊莊子裡的,只聽從穎王號令行事,專門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方奕山因緣巧合之下,曾經將其中幾個人塞進了遼東邊城的軍隊裡。那些人在那裡做了什麼事,他沒有過問,卻也知道定不會是好事,興許就跟廣平王的傷有關聯。而穎王事敗後,這批死士並未落網。方奕山遍尋文書,也沒見到他們的蹤影。原以爲這些人是秘密逃走了,但他們視穎王爲主,自然對穎王的血脈看重幾分。如今穎王的同黨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能活下命來的都是關係淺薄的,即使心中有怨懟,也不會冒險去接觸穎王並不看重的嫡長子——他們從前也很少有機會見到他,見得較多的是田側妃所出的次子。那麼會去接觸穎王世子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這批死士。
他們知道方奕山,這就是他現在最害怕的一點。他害怕這些人會聯繫上他,要求他做些大逆不道的事,讓他曾經努力想要掩蓋的秘密暴露在人前。到時候,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這個時候,嫡支卻偏偏傳出了好消息。皇帝雖然惱火太常寺少卿方崇山怠慢了先帝元后,但考慮到方崇山在救災行動中,表現得比較積極,多少出了點力,皇帝就不從重處罰了,輕飄飄地降了一級,成了從四品,貶去濟寧做知府。
雖然是降職,但只降一級,也不算嚴重了。最關鍵的是皇帝並沒有重罰的意思。方崇山終於能鬆一口氣。至於被貶爲濟寧知府,他並不難過。這些日子他早就想過要求一任外官,好避開京中族人的傾軋,如今不過是心想事成罷了。濟寧也是大城,離京城並不是很遠,距離老家只有不到二百里路,那就更稱他的意了。方家嫡支長房上下頓時忙碌起來,爲方崇山出京做準備。
方奕山看着嫡支長房忙碌的情形,心裡很不是滋味。方崇山只被降了半品,官職依然在他之上,這就意味着他圖謀家主之位的盤算多半要落空。他頂多就是在方崇山不在京中時,利用部分族人之力,爲自己多謀些好處,可是想要得到全族的支持,將他的其中一個女兒推到任何一位貴人身邊,就很難了。外頭的人隨時都可能威脅他的性命,他卻沒辦法爲自己謀得一點倚仗,他該怎麼辦?
沒兩日,他的處罰通知也下來了。同樣是被降了一級,方崇山是由正四品被降爲從四品,從太常寺少卿被貶爲濟寧知府;方奕山是由正五品被降爲從五品,從手握實權的兵部武選清吏司郎中被貶爲禮部員外郎,意義完全不一樣。方奕山連手中僅有的實權都失去了。京中六部的員外郎不知凡幾,但大部分人也就是頂個虛銜罷了。先帝朝時曾有買官之人,買來最高的官職,就是從五品的員外郎。頂着這樣的身份出去交際,沒幾個人會真正看得起。
方奕山發起了愁,方崇山卻反而意氣風發起來。表弟尚太傅過來向他道賀,卻將文定的玉佩歸還給他,表示退婚之意。這事兒方崇山夫妻早有心理準備,不但沒有收下,反而親自帶着妻子和小女兒前往尚家,正式交換了庚帖,進一步將婚事定下了。尚家直到這時,才能確認方崇山聯姻的誠意。雖然方仁珠年紀比尚瓊小太多了,但尚瓊經過方慧珠毀婚一事,短時間內不想再提婚事,打算要認真著書立說,好爲自己掙一個拿得出手的名頭,免得外人再因容貌而輕視他,因此婚事往後推了幾年,正好可以等方仁珠長大。
兩家婚事正式議定,就各自通知的親友。許多人都對方家與尚家聯姻的人選而吃驚,只是面上不露罷了,私下卻免不了議論紛紛。正好方崇山馬上就要出京了,親友們藉着踐行的名義,紛紛來找他打探消息,方家門前一時車水馬龍,竟比當日方仁珠得太后青眼時的境況更盛。
趙琇得了方仁珠的親筆書信,知道她婚事已定,而她父親又即將出任濟寧知府,還不知道家眷會不會隨行,便事先打了招呼,親自往方家來,向方仁珠道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