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儀駕入城這一天,嘉定全城轟動,得到消息的官民百姓紛紛走上街頭,守在太子入城的道路兩邊,誓要一睹儲君的風采。
趙家二房有張氏這位建南郡公夫人在,按理說官府是要安排她去接駕的,但上海知府說她年紀大了,家裡又沒有襲爵之人,還是不要在太陽底下曝曬爲好,便沒有安排,卻彷彿忘記了接駕的官員誥命裡頭,也有好幾位年高婦人。
嘉定行宮那邊收到了張氏的帖子,也遲遲沒有人來聯繫。如果是打算遞到太子跟前的話,無論如何,行宮總管也要安排張氏事先穿戴好了到行宮裡等候的。太子是否召見是一回事,但太子若說要召見,行宮總管卻要花上幾個時辰甚至半天的時間,才能把人找來,那就是他的失職了。因此張氏等了好幾天,還不見行宮總管有通知下來,便知道事情有問題。
幸好趙家一向與留守嘉定的宗室汾陽王府關係不錯,當年老郡公下葬,汾陽王之孫還來祭拜過,還幫着張氏狠狠地打了趙炯的臉。張氏念及這份恩情,一到嘉定便帶着孫子孫女上門拜訪了,見行宮總管那邊沒有下文,便從汾陽王府打聽了太子入城的路線——作爲嘉定城內身份最高的宗室貴人,任誰也不敢把這麼重要的消息瞞着汾陽王府。
趙瑋趙琇提前在太子入城的道路踩過點,在離住處最近的一座茶樓二樓訂了包間,天剛亮就起來梳洗穿戴,然後扶着張氏,坐小船走水路,到了那座茶樓後門。這時候茶樓纔剛開門呢,但裡面已經擠滿了人。大家都清楚,若是等到太子入城時再來,路上早就被封了,想要見太子。就一定要提前佔位。
在包間裡沒等多久,趙琇剛侍候祖母吃了兩樣早點,官兵們就上街了。他們把附近的攤販全都驅散,又派人守在各家茶樓、店鋪面前。嘉定水道交通發達。陸路街道並不寬敞,但太子儀駕卻要從陸路上來,官府必須要清道,卻又因爲太子早有言在先,不得擾民,因此不敢把圍觀羣衆趕跑,但又要提防有人行刺,所以官兵們只能提醒十二分精神,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在道路兩旁排得密密實實的,保證沒有一個人能衝過防線,驚擾貴人。
不多時,樓下的街道上已經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除了兩側的官兵。一個閒雜人等都沒有,又有穿着統一深藍宮衣的行宮太監將道路清掃乾淨,灑水鋪土,他們做完事一走,整條街上一片寂靜,兩側樓上的人連大聲說話都不敢,所有人都在摒聲靜氣。等待着遠處的消息。
太子儀仗出現時,道路兩旁的圍觀羣衆們都轟動了,全都擠到了窗邊、門邊,若不是官兵們攔得死死的,只怕會有人忍不住衝出房子外頭來圍觀。趙瑋也把椅子搬到了窗邊,讓妹妹趙琇也把祖母扶過來坐下。張氏還記着大家禮儀。不許把窗開得太大,因此祖孫三人連同幾個丫頭婆子們,便湊到窗邊打開一條縫,細看樓下經過的儀駕。
太子儀仗雖說一切從簡,但還是浩浩蕩蕩的。沒有一千個,也有八百人。先過去的是騎着高頭大馬的護衛,張氏就認出了多年不見的洪文成,據說如今威儀日盛,與從前的模樣大不相同了。護衛過後則是穿着統一華服的侍從宮婢,接着是隨行諸官員、吏員,無論文武都騎着馬,看起來也是十分威嚴有體面。接下來出現在衆人視野中的,就是金碧輝煌的太子車駕了。
趙琇看着那輛被杏黃色綢緞與金絲薄紗圍得嚴嚴實實的車駕,心裡一點意外都沒有。那可是太子,不是現代的國家領導人,怎麼可能會大大方方地露出臉來,還微笑着向周圍羣衆揮手示意呢?這位新任太子能夠把綢簾挽起來,只留一層紗簾,讓衆人能看到車裡頭坐着一個穿着杏黃色太子服飾的人,已經非常厚道了。若從安保的立場來說,不叫人看到車裡任何動靜,才叫正確的做法呢。
張氏卻在暗暗掉淚:“想當年我們還在京城的時候,你們祖父沒了,皇上還帶着諸位皇子到我們府裡弔唁呢。我從前進宮,也曾在皇后娘娘宮裡見過年紀尚小的太子殿下,那時候他還是樂安王,長得可機靈了,又有禮貌,看上去無憂無慮的,嘴巴又甜,雖說是淑妃娘娘所生,皇后娘娘卻十分喜歡他……”
趙琇看着樓下車駕裡那個穩穩端坐不動的身影,無論如何也沒法把他跟祖母嘴裡無憂無慮的小皇子聯繫起來,心裡不由得嘆了口氣。
她移開視線,忽然發現太子車駕後面還跟着一個少年,穿着普通的深藍色綢衣,衣服上半點錦繡裝飾都沒有,高高瘦瘦,騎着一匹黑色駿馬,面色有點兒蒼白,但又不是不健康的那種顏色。他冷着一張臉,明明道路兩旁都是歡呼聲,卻彷彿半點都不能觸動他似的,不緊不慢地控制着身上一駿馬走在太子車駕之後。
在他後面,還跟着兩員騎着高頭大馬的武將,看制服,比洪文成品級低些,後頭跟着幾排官員隨從,接着又是宮婢與太監,然後纔是護衛等等。看這少年打扮,不象是官員,也不象是隨從,腰桿挺得很直,帶着一點兒與衆不同的尊貴與傲氣。
他是誰?怎麼總覺得好象有些熟悉?
趙琇小聲問了張氏:“太子車駕後面騎馬的那人是誰?”張氏擦着眼淚,想要望過去,孫子趙瑋先出聲了:“呀,居然是廣平王世子!他怎麼也來了?”
“廣平王世子?高楨嗎?”趙琇驚訝地回過頭,“我們沒聽說他也跟着太子來了呀?”
張氏起身望去:“確實是廣平王世子。此前並未聽說,難不成是因爲上海知府污衊廣平王,殿下有眼疾,不便親自前來,世子便代父隨太子南下,爲父親洗刷清白麼?”她嘆了口氣:“真是難爲他了,纔多大年紀?我記得……他就比琇姐兒大三歲吧?”
趙瑋道:“世子生日是在正月裡,確實是比妹妹大了三歲,現在是十二週歲。再過不到一個月,就該是十三週歲了。”
張氏搖頭嘆息。趙琇忍不住再往樓下多看了幾眼。她跟高楨足有八九年沒見了,印象中他還是那小小孩童的模樣,沒想到已經長成了如今的清俊少年。只是想起那時候又軟又糯的小男孩。再看如今這渾身散發着清冷氣息的蒼白少年,趙琇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
包間外頭傳來一陣騷動聲,趙瑋離開了窗邊,走到門口問隨行僕人是怎麼回事。趙琇繼續看着樓下的高楨,忽然看到高楨擡頭望了過來,與她四眼正好對上了。
趙琇怔了怔,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沒過兩秒鐘,高楨又移開了視線,繼續往前看了。他的視線始終冷冷的。似乎並沒有認出曾經的童年玩伴來。
趙琇不知該鬆一口氣,還是覺得惋惜。不過細想想,她有着小時候的記憶,尚且認不出長大了的高楨,更何況高楨是貨真價實的孩子呢?認不出來也是正常的。
太子車駕與高楨都離得遠了。樓下都是綵衣宮婢。這沒什麼好看的,張氏便讓孫女扶自己重回桌邊坐下。猛一看到兩位久別多時的金枝玉葉,她想起了許多往事,心情有些激動。
趙瑋轉了回來,張氏問:“發生什麼事了?”趙瑋答道:“有個冒失的人,在樓下被人羣擠到後頭,看不見太子。就跑樓上要闖雅間,驚擾了幾位官家女眷,叫那家人打了下去,在樓梯口上罵呢。孫兒叫家人去說了幾句,讓他們別吵鬧了,免得驚擾了貴人。”
張氏唸了聲佛:“這是應該的。你做得好。無論誰是誰非,外頭太子儀仗正經過呢,屋裡吵吵鬧鬧的,豈不是失禮?庶民不通禮數便罷了,怎的官家內眷。也這般魯莽呢?”
趙琇見茶水已冷了,便重新倒了杯溫熱的,遞給張氏:“祖母喝口茶吧,方纔看了半天,一定累了吧?”
張氏接過茶笑笑:“累倒是不累,卻放心了許多。太子殿下此行想必不會有大礙。”
趙琇不明白了:“爲什麼?”洪文成還在太子身邊好不好?如果他有問題,太子能安全到哪裡去?
張氏便說:“方纔你沒瞧見,跟在廣平王世子身後的那兩位將軍,一位是皇上的心腹之人,另一位卻是廣平王妃的親妹夫,說來也是太子殿下的姻親。有這兩位隨行護衛,便是洪文成果真包藏禍心,也難以施展。你當太子殿下身邊的護衛,就只靠一位統領節制麼?他不過是明面上發號施令的人罷了,實際上帶兵的,還得是底下這兩位副手。”
趙瑋聽了,也鬆了口氣,笑道:“除了他二位,廣平王世子的武藝其實也不錯的,等閒三五個人都近不了他的身呢。方纔我瞧見他和兩位將軍都緊緊跟在太子車駕後頭護衛,想必那些意圖不軌的人想要下手暗害太子殿下,也沒那麼容易。”
趙琇便問張氏:“那祖母還要見太子嗎?”
“當然要。”張氏道,“無論太子殿下是安全無虞還是危險萬分,我們知道了他身邊的人可能有問題,就一定要稟報一聲的。小心駛得萬年船。”
儀仗隊伍已經進入了嘉定行宮,趙琇陪同祖母兄長,又坐船回到了暫時的住處,等候太子召喚。然而,他們只聽說太子召見了汾陽王府的當家人與上海知府,召見時間只有半個時辰,人就出來了,之後再也沒聽說過太子又召了什麼人。上海知府把行宮外頭等候的官員們都打發走了,理由是太子殿下旅途疲倦,今日暫時不見人。官員們便都聽話走了。
張氏心中不安,又打發孫子趙瑋去了汾陽王府打聽。汾陽王之孫對張氏未獲召見一事十分驚訝:“若您還在奉賢老家待着,太子殿下過後再見您也就罷了,怎的您都到嘉定來了,他還不見您呢?您與尋常官眷可大不一樣,是長輩呢。可惜我見殿下時,竟忘了提一句,還以爲殿下過後會私下召您去晉見呢。”便說要親自去行宮尋太子說話。可這時候天色已晚,他打算第二天一早再去。
誰知第二天一早,太子殿下便帶着隨行人員,出發去巡視海傍大壩了。顯然,他對上海知府所說的大壩工程有問題耿耿於懷,堅持一定要親自去看一看。上海知府除了手下的通判,一個下屬官員都沒帶,說要陪太子一路過去,讓他看一看工程有問題的地方。
行宮總管還對再次前來等候召見的官員們說:“殿下有話,公務爲先,大家先回去吧,等他辦完了皇上交待的事,會撥冗與衆位相見的。”
聽起來似乎挺合理的,汾陽王之孫也不再說什麼了,反而勸張氏:“不過就是幾天的功夫,您再等一等就好了。”
張氏只好留在住所安心等候,這時候,趙璟忽然派了人過來送信,寫信的卻是趙啓軒,他收生絲回來後,經常來往南匯奉賢兩地,與外洋客商打交道,忽然寫了信來,還由宗房轉交,真讓人吃驚。
他信中所言更讓人吃驚。他說他因幫人運貨,經過川沙城,無意中遇上了已經離開奉賢的趙澤,見趙澤被打得遍體鱗傷,據說是從其父那裡逃出來的,身邊兩個丫頭都被打死了。趙澤說完這些話後就因傷重暈了過去,趙啓軒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將他暫時安置在租的房子裡,然後火速報信給宗房。
宗房趙璟問張氏,他要怎麼處置傷重的趙澤?丟着不管,似乎有傷天和,但如果送回奉賢,又等於是惹上了麻煩。且不說宗房煜大老爺已經把人趕出了門,未必願意再收留他,光是趙玦把嫡長子打成這樣,就夠惹人猜疑的了。也不知這父子二人是怎麼了,趙玦竟然半點不顧父子之情,簡直就象是要把兒子打死似的。而趙澤身邊的丫頭被打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若是真的,趙玦雖是官身,也要受罰呢。
趙瑋趙琇都覺得事情麻煩又蹊蹺,前者看向張氏:“祖母,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