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過這麼一場小口角,小矛盾,高楨立時就變得更加溫柔體貼了。趙琇要看賬簿,他就把手下人謄寫好的所有新賬都送到了東耳房,由得趙琇翻查。若不是舊賬簿太多,存放得也比較緊密,趙琇不想驚動太多人,攔住了他,只怕他也要一併搬過來呢。
賬簿都齊全了,趙琇也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她用複式記賬法對所有數據進行歸納統計,兩邊賬平不了,就意味着有問題。是哪個時節出的問題,哪個項目出的問題,當時的負責人又是誰,全都一目瞭然。這工程有些大,不過高楨每日都過來陪着,還幫她打下手——是真的打下手,磨墨攤紙,翻查參考資料,或是在趙琇手寫得累了的時候,根據她的口述做筆錄,在分析報告上留下自己的墨寶。有他的幫忙,趙琇就輕鬆多了。
趙琇看到高楨如此殷勤,也感受到了他的誠意,不再象之前那樣愛理不理的了。他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她也會詳細給他做說明:“這個是複式記賬法,用這種方式對賬,凡是支出銀錢,定要換回等價的東西,或是材料,或是匠人的工費,或是別的什麼東西,都要有個數目。如果兩邊賬目不對等,支出的銀錢沒有換回東西,那定是有人虛報了費用。規模相近的一段堤壩,若以嘉定段的費用爲標準,有哪個地方的比它多花了幾倍的銀錢,買的材料卻差不多甚至要少一點,這肯定是有人中飽私囊了。上海府周邊的物價怎麼會相差這麼大?就算買回來的材料也多幾倍,你也得瞧瞧他們是不是都用在工程上了,沒用完的東西在哪裡?他們真的買了這麼多材料嗎?是從哪裡入的貨?爲什麼耗費了這麼多?如果這些問題都找不出答案,那就是在造假……”
高楨一邊聽。一邊點頭。他如今態度非常虛心,也積極地幫趙琇做事。他就挨着趙琇坐,兩人共用一張書案,時常用同一支筆,在同一個硯臺裡蘸墨,用同一個水丞洗筆。高楨用趙琇的尺子幫她畫表格,幫她抄寫數字。合作得多了。竟也培養出了一點默契。她想要拿什麼東西,通常還沒開口呢,他就已經把東西遞到她手裡了。這讓她心裡有一種微妙的甜蜜感。心想他雖有不少毛病,但對她還是挺好的。
若他在身邊幫忙的時候,別老是拿錯她的茶碗就好了。有兩次她阻攔不及,竟叫他錯喝了她茶碗裡的茶水。讓她怪不好意思的,只能命婆子另倒一碗茶來。高楨也一臉懊腦。一再向她道歉,可惜仍舊是粗心大意,沒過半天,又喝錯了。她只得把自己的茶碗放得遠一點。免得高楨又拿錯——她其實有些懷疑,他有這麼粗心嗎?被他唬弄過一回,趙琇現在變得有些多疑。不過看到他那懊惱的表情。她又覺得,也許是自己多心了。
趙琇有方法有技巧。高楨又積極配合,兩人合作的結果非常可觀,效率比趙琇一個人做要快多了。他們發現的賬目錯漏越來越多,可以追查的線索也變得越來越明顯,收到分析報告的曾侍郎興奮得不行,還一再跟廣平王說:“建南侯家的這位老賬房真真能幹,真想見一見他呀。這可是少見的能人!”
清楚真相的廣平王只能笑而不語。最近他總是時不時露出這種高深莫測的表情,曾侍郎一看,也就知趣地不再追問了。
不過在他的宣揚下,前堂裡的一衆隨員以及杭州各級衙門借調過來的吏員與賬房們,也都知道了後堂有一位能人加入了查賬的行列,並且火眼金睛地發現了許多問題。這位能人還出自建南侯府,若不是他們工作實在進展緩慢,建南侯是絕不會輕易出借心腹的。
衆人紛紛感嘆不已。後堂東耳房的高效率也幫了他們不少忙。因他們盤賬盤得慢,最後一批舊賬簿已經分了一半過去,人家不到兩天就盤完了,而且還沒有錯漏,大大減輕了他們的負擔。他們辛苦了這麼多天,完全不覺得新來的人是在搶飯碗,反而覺得對方拯救了他們,心中只有感激和佩服。
當中只有趙遊在困惑,建南侯府哪裡有什麼能幹的賬房在杭州?老夫人張氏與大姑娘趙琇到杭州是來玩的,根本就沒帶着賬房;大管家王雙福又不擅長管賬;幾個大丫頭並不曾聽說有這等本事;杭州茶行茶園的人都是蔡卓成用慣的,趙瑋不可能讓他們沾手朝廷大事。倒是小姑姑趙琇算盤打得不錯,管了幾年的家,賬目上一向很清楚,族人們也曾私下佩服過。難不成是小姑姑手下得用的管事丫頭?但主持中饋的趙琇身邊若真有這樣的人,趙遊幫着打理侯府產業,不可能沒聽說過。總不會是小姑姑趙琇親自上陣了吧?
趙遊猶自在那裡猜測着,而趙琇把手頭的賬簿都理順之後,所有的問題都被暴露了,線索也都變得清晰明瞭。趙瑋已經帶着人去暗訪了一番,把該收羅的人證物證都帶了回來,差不多該是動手的時候了。
冬去春來,時間已經進入了二月。杭州各處衙門都已開衙辦事,官員們也已收拾好心情,將注意力投向西湖邊上欽差隊伍所住的這座園子。城中流言紛雜,各種勢力暗中涌動。廣平王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便與曾侍郎、趙瑋商議了一番,又向杭州守備借了人手——正月裡他派人快馬趕回京中向皇帝討來了旨意——就準備明日二月二龍擡頭時,從杭州開始,由南向北,將該抓的人都抓起來。
趙瑋與曾侍郎身爲欽差副使,都要負責一路抓人,不可能再待在杭州享福了。廣平王倒是不用辛苦,不過杭州畢竟只是避開衆人注意力的地方,要審案子,還得返回嘉定去。當然,他可以慢慢走,不用着急。他正打算等天氣暖和些再說呢,橫豎杭州距離嘉定也沒多遠。高楨自然是跟着父親的,他可以幫忙做事,卻沒有正式職務在身,抓人審人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了。
趙瑋趕回隔壁宅子去收拾東西,這一去,他連隨身的小廝都不能帶,只帶兩個親兵照顧起居便是。趙琇辦完了事,也得回小宅裡陪張氏了。因趙瑋出發得急,她便留下柳綠在倚梅軒收拾行李,自己先走一步回了小宅。
孫子孫女都在園中,無法抽身回來陪伴,張氏起初還真有些寂寞。但米家母女三天兩頭地過來看她,或是打發人來給她送東西,她並不覺得難過。經過接二連三的碰面,張氏如今對米夫人也越發欣賞,比之前更加積極地爲她想辦法調理身體。張氏用慣的幾張藥方,都出自太醫院名醫之手,效果自然不是蓋的。米夫人討了回去,才喝了三劑,就覺得身體沒有之前那麼冰冷了。冬春之交最易生病,她往年都覺得難受,必要病上一場,躺上幾天,今年竟然順利挺了過來。米家父女喜出望外,米穎芝將張氏視作恩人,特地給她做了新的抹額與夾襖做謝禮。
張氏喜歡米穎芝的針線,又覺她們母女都是知道感恩的,人品正派,很值得交往。獨居寂寞時,就打發人把米穎芝接過來說話。趙琇趕回來給哥哥趙瑋送別時,米穎芝就陪在張氏身邊。
趙琇看到她時,忍不住吃了一驚,等張氏說了原委,她才笑道:“這幾日疏忽祖母了,我一直在擔心呢,不知道祖母在家過得如何。如今知道有米表姐陪着,我也就放心了。”
米穎芝笑笑,又有些好奇地問趙瑋:“趙表哥要出公差了麼?欽差可是要回程了?”
趙瑋全身僵直,乾巴巴地回答:“大約還得再留幾日,等我把差事辦完了才走。”
趙琇忍住了擡手掩目的衝動。
米穎芝微笑道:“趙表哥真辛苦哪,還請多多保重身體。”
趙瑋板着臉點頭:“我會的。”
趙琇忍不住了,咳了一聲。
趙瑋聽見了,心裡其實也在着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每一次都暗下決心,要在米穎芝面前表現得自然一些,有風度一些,要象個翩翩佳公子——就象平時那樣就好了,不必刻意表現。可每次見了米穎芝,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了。怪不得妹妹看了着急,他自己都着急得不行。無奈世上總有些事,不是他想要怎樣,就能怎樣的。
趙瑋趕着要出門,不可能陪着女眷們多聊。無論他有多麼不情願,等小廝把他的行李收拾好了以後,他就得出門了。拜別了祖母、妹妹與表妹,他便提着行李回園中與屬下會合了。他前腳剛離園,高楨後腳就溜了過來。
米穎芝已告辭而去,高楨開始努力勸說張氏:“杭州城裡風波漸起,老夫人不如搬到園子裡去吧?離我們近了,彼此也好照應。論景緻,還要數園子裡的好,在園中還可以眺望西湖春景。閒來無事,老夫人也可以陪我父王說說話。如今園中人少了許多,比先前冷清了。橫豎沒有了出入禁制,老夫人搬過來,與住在這宅中也沒什麼兩樣,地方還要寬敞些呢。”
“這……”張氏猶豫了。
趙琇聽出幾分不對,便問高楨:“可是出了什麼事?”
高楨笑笑:“能有什麼事?我不過是想着,你們帶來的人手少,若住進園子,有官兵護着,比留在宅子裡穩當些。即使有什麼不長眼的東西,不死心地要來纏着你們,又或是狗急跳牆來尋你們晦氣,也不怕他們會鬧到你們面前來。”
趙琇猜想他指的大約是趙家母子與盧三姑娘,正想問得清楚一點,張氏已經果斷地拍了板:“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