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琇心中深深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臉皮比牛皮還要厚的人。
那位趙家太太彷彿看不懂別人的眼色似的,只一心做自己想做的事。爲了達到目的,她可以不顧一切非議,也用不着關心別人的想法,只要逼着別人遂了她的心意就好。這種行事風格,也不知是如何在官家女眷圈子裡生存下來的。趙琇記得她丈夫是個布政使,從二品的官職,在地方上也算是大員了。可嘉定乃龍興之地,頗有幾位貴人在,京中也非常關注,時時過問。趙家老爺在蘇州做個布政使,遠遠還未到可以囂張的時候。蘇州布政使司下頭轄着上海府,時常要與宗室貴人們打交道,難道趙太太在後者面前,也是這個做派?
趙太太帶着兒子趙大公子與外甥女兒盧三姑娘,守在前頭路口截住了趙琇與張氏一行,聲稱正好也要到杭州去看望兒子的表姑母,走走親戚拜拜年,會遇到建南郡公夫人與趙大姑娘真是太巧了,太有緣份,肯定要同行的。張氏這邊想婉拒,趙大公子便騎着馬跑到她們馬車邊上,隔着車簾對她和趙琇說:“老夫人與趙姑娘身邊無人照應,晚輩沒遇到就罷了,既然遇到了,怎能置之不理?老夫人請放心,這一路上有什麼事情需要打點的,您只管吩咐晚輩就是。晚輩時常到表姑母家裡探望,對這條路是極熟的,對杭州也很熟,想來做個嚮導還是稱職的。”
趙大公子挺直了腰桿坐在馬背上,下巴微擡,嘴邊帶着微笑,自以爲風度翩翩。溫柔體貼,卻不知道自己的語氣也帶了幾分強制的意味,就象他那母親似的,叫人聽了就心生厭煩。明明是大冷的天氣,昨兒才下過一場雪,可他卻穿着修身的絨衣,脖子上圍着皮裘。再披了件雀金呢的斗篷。顯得人格外高挑伶俐。若不是趙琇見過更帥氣更有風度的少年人,說不定還要誇他一句俊俏呢。可她見識過真珠玉,自然就會嫌棄西貝貨了。
她不想搭理這人。免得他藉機纏上來。張氏只得自行去回答趙大公子的話:“不用麻煩你們了,家中下人還算伶俐,這點瑣事他們還做得來。令堂若打算到杭州去探望親戚,就早些上路吧。我老太婆經不起顛簸。馬車只能慢慢兒地走,若與我同行。定會耽誤你們的時間,那叫我如何過意得去?”
那趙大公子咧嘴一笑,故作斯文地說:“老夫人多慮了,家母一心想要與您多見幾面。聆聽您老人家的教誨呢。能與您同行,她高興還來不及,恨不得能多相處幾日。又怎會嫌棄您耽誤了時間呢?再者,下人再能幹。也只是下人。老夫人與趙姑娘都是女眷,不好拋頭露面,這一路上與人交際的事兒,就交給晚輩吧。”說罷還不由得張氏回絕,徑自縱馬走開了。
張氏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轉頭對趙琇苦笑:“真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他們硬要纏上來,又說得一口大道理,咱們可怎麼辦呢?”
趙琇掀起一點車簾去看了幾眼。她發現了,雖然趙家馬車是等在前頭,趙家太太、大公子與那盧三姑娘都表情正常,可是他們隨行的下人卻幾乎個個氣喘吁吁,連馬也不停地吐着熱氣。而他們坐的馬車、隨行下人穿的衣服鞋襪,以及馬身上的裝備,都不象是爲了走遠路而預備的。趙琇懷疑,趙家太太本來大約只是帶着兒子與外甥女兒再到趙家來做客,一聽說她們祖孫出發去了杭州,就立刻追了上來,連馬車都來不及換,更別說讓下人準備厚一點的冬衣了。他們很可能是繞道趕在了自家祖孫前頭,裝作偶遇的樣子提議同行的。三個做主人的出門在外,興許會準備了足夠的冬衣、暖爐、炭火與乾糧,可是下人們?誰會在乎?
趙琇撇了撇嘴,回頭對張氏說:“我看這天色陰沉沉的,指不定什麼時候又要下雪,不如就在平湖驛站住一晚上吧?順便打發人回奉賢,叫幾個子侄來護送。有他們在,趙大公子也沒理由再厚着臉皮幫咱們‘打點’沿路事務了。我可不想讓他一路送咱們到杭州,萬一到時候他母子倆擺出一副跟我們很熟的樣子,誤導了不知情的外人,以爲哥哥跟他家有什麼關係怎麼辦?”
張氏連忙點頭:“正是呢。可不能叫他們有機會纏上來。只是我們要叫誰呢?這大過年的,家家戶戶都在團圓呢。本來你璟大哥也提過,咱們去杭州時,叫幾個族中子弟護送。我是不忍心叫他們連個年都過不好,纔回絕了的。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等變故。”
趙琇想了想:“叫趙遊吧,他本來就是定了要隨我們回京的。他在自個兒家裡未必有多舒心,出來跟着咱們,興許還會過得好些。”
趙遊是外五房庶出的子弟,父親趙珝是舉人,生母已逝,嫡母素有賢名,對他卻不是真心關懷,常常拿着大道理去壓制他的發展。他曾經進了六房名下的商行做夥計,漸漸做出點名堂來,馬上就要升掌櫃了,就被他嫡母召回家去“侍疾”,侍完了疾,差事也沒了,人也不肯再放回六房去。是趙琇看中他的才幹,讓他替二房打理些產業,才讓他不至於遊手好閒。趙琇已經決定要帶他回京城去,他的嫡兄才中了秀才,雖有功名在身,但在趙氏族中並不算出挑。嫡母嫌趙遊風頭壓住了親生兒子,這個新年定然少不了大道理壓人的,奪走趙遊與家人團聚的機會,說不定他還更樂意呢。
趙琇與張氏很快就住進了平湖縣的驛站,派出兩路人馬,一路回奉賢叫人,一路去杭州給趙瑋送信,告訴他,她們祖孫在路上遇到什麼人,耽擱了行程,會比預計的時間晚到,讓他不必擔心。
趙家母子見他們停下不走了,還進了驛站,連忙來問是怎麼回事。張氏擔心說天氣不好,他們也會說天氣不好,跟着住進來,就推說是自己的風溼犯了,想要歇一歇,讓他們三人先趕路,不必等她們。不料趙家大公子回去跟母親說了幾句,就回轉笑道:“家母知道一個治風溼的偏方,最是靈驗不過的,讓她來給老夫人治一治吧?”
張氏都要敗給他了,有些受不住他們母子的死纏爛打,卻又拉不下臉面來回絕,趙琇便先一步開了口,冷冷地道:“你這人真是沒眼色,我祖母身體不適,只想休息,不想見外人,你們非要纏上來做什麼?這就是府上的家教麼?!”
那趙大公子隔着車簾聽見趙琇的話,十分意外,顯然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不由得被噎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訕訕地道:“是趙姑娘在說話麼?姑娘別誤會,兩家人都這麼熟了,也算不得外人,家母只是擔心老夫人的身體……”
趙琇冷笑:“怎麼就不是外人了?你當你也姓趙,就覺得天下姓趙的都是一家了嗎?我知道我哥哥如今是建南侯了,上趕着巴結討好的人不計其數,只是沒想到堂堂布政使的家眷,也會跟那些趨炎附勢的人一般嘴臉。你說我誤會了,那就別做會令人誤會的事!”
趙大公子頂不住敗退了,暫時不敢再來擼她虎鬚。只是跟他母親商量過一番後,也決定要在平湖縣驛站裡住一晚,理由是天氣不好,怕會下雪——同時派出兩名家僕,快馬奔回家去取換洗衣服以及取暖用品,又打發管家到附近縣城,使銀子置辦缺少的生活用品。顯然,趙琇猜對了,他們本來就沒打算過要出遠門,是爲了追趕她們祖孫,才臨時改主意去杭州的。
趙琇與張氏雖然很煩他們三人陰魂不散,但他們不再用各種理由上門來打攪,她們也懶得理會人。平湖縣驛站雖小,但地方還算乾淨,驛吏也很殷勤,張氏祖孫倆並沒覺得受怠慢,這一晚過得倒也舒心。次日上午,趙遊趕到了,同行還有六房的一名子弟,他們早已慣了跟人打交道,有他們去應付趙家母子和盧三姑娘,趙琇與張氏就輕鬆多了。
張氏起初還擔心趙遊二人身份低些,趙大公子是官宦子弟,又傲氣,會衝着趙遊他們發火。趙琇卻很放心,趙家母子存心要把盧三姑娘推給趙家,一路上巴結討好無所不用其極。趙遊身份再低,也是正經趙家子弟,還是二房得用的人。趙大公子如果敢仗着家世來欺壓他,那豈不是給自己添麻煩?
趙家母子與盧三姑娘就這麼老老實實地跟了一路,等進了杭州城的大門,趙遊又關心地詢問他們要在哪裡落腳,接着無視趙大公子再三表明自己認得去表姑母家的路,熱情地送他們過去……趙家母子的拿手好戲,被他學了個七八成,原樣用在他們身上。趙家母子吃了個啞巴虧,有苦說不出,想要當沒聽見,偏偏趙瑋帶人趕到了,明白做出“好走不送”的架勢。爲了不得罪了正主兒,他們只能不甘不願地辭別了張氏祖孫。
趙琇的注意力壓根兒就沒放在他們身上,她看到分別多日的哥哥趙瑋,露出了燦爛的微笑。趙瑋瞥了不停回頭的趙大公子一眼,沒有理會,笑着迎上祖母與妹妹。
高楨操縱着馬匹,緩步跟在趙瑋身後,遠遠走過來,與趙家大公子擦身而過。後者欲行禮問好卻得不到理睬,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不安地看着這位少年貴人的背影,忽然覺得心下發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