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湘坐在地上默默流淚,心裡已經驚惶一片了。
她萬萬沒想到,建南侯府那祖孫三人,竟是真的把她丟下不管了,連一句託付的話都沒有!他們既然對她如此無情,又爲何在收到她的信後,替她解決了林家的婚事呢?若他們對她還念幾分舊情,看在她是老郡公血脈的份上,多照應一分,又爲何明知道蔣家待她不好,也不肯將她帶走?
哪怕他們跟蔣家說一句話,叫蔣家好好對她,也是好的。一句話沒有,就象她這個人不存在一般,叫她日後如何在蔣家待下去?!
趙湘在那裡哭個不停,直到看見一個身影出現在自己的身後。
來的是蔣大舅爺嫡出的次子蔣仲秋,素來對她多有善意。她心中清楚,這是因爲自己年輕貌美,又溫柔小意有心籠絡的緣故。可蔣大太太對她沒有半點好感,一心要破壞她的青雲路,她是斷不願意給自己找個這樣的婆婆的,因此也不大看得上蔣仲秋。但平心而論,他對她確實很不錯。
此刻蔣仲秋看向趙湘的眼神也是充滿了憐惜:“湘表妹,別傷心了。他們不管你不要緊,你還有我們家呢。冬日天寒,碼頭上風大,我們趕緊回家去吧。你坐在雪地上,當心一會兒着了涼。”
趙湘慢慢地收了淚,略一思索,就哽咽着說:“二表哥,多謝你的關心。如今我再沒有別的親人了,可以依靠的,就只有二表哥一個。”
蔣仲秋雙頰紅了,低頭害羞地說:“湘表妹別擔心,我會護着你。不叫你受委屈的。”
趙湘掉了幾滴淚,柔弱地將手伸到他面前,想讓他把自己扶起來。蔣仲秋激動得渾身發抖,正要伸手,卻冷不防看到不遠處,母親蔣大太太扶着丫頭下了轎子,黑着臉走過來。他到底還是害怕母親教訓的。也知道照禮數。自己不該去扶表妹一個閨閣女子,連忙縮了手退到一邊,低頭不語。
蔣大太太扶着丫頭快步走來。方纔兒子與趙湘的互動,她都看在眼裡,忍不住冷笑一聲,眼刀直往趙湘臉上飛去:“外甥女怎麼沒跟貴親一道走呢?你不是說郡公夫人心疼你麼?她老人家可連一句關照的話都沒留下呢!借人家的名頭在我家耍了這兩日的威風。如今牛皮吹破了,你怎麼還有臉見人?!”
趙湘咬緊了嘴脣不回答。滿臉漲得通紅。她就知道,這回失算,大舅母是絕不會饒了她的。但不要緊,只要她巴緊了蔣仲秋。不怕蔣仲秋的母親奈何得了她。哪個做孃的能拗過親生兒子?雖然蔣仲秋不象有出息的樣子,但如今她也顧不得許多了。她得先讓自己留在蔣家,再圖後事。若實在沒法子,便嫁了蔣仲秋也罷。
她這番盤算哪裡瞞得過蔣大太太?蔣大太太冷笑幾聲。就對兒子道:“你如今怎的還會被她迷惑?這兩日她在家中待你如何?你爲何就不知道醒悟呢?!你總埋怨母親不該將她許給林家兒子,怎麼就不想想,母親這還不是爲了你和你哥哥?!”
蔣家因穎王謀逆案受了牽連,革職回家,但革職就是懲罰了,回家之後,身上卻是沒有罪名的,因此兒子們也算不得犯官之後。蔣家回鄉後聲勢大不如前,便想着讓兩個兒子下場科舉,好東山再起。然而要參加科舉,就先得取得科考資格。這事兒是衙門裡的禮房管着。現任的濟寧知府方崇山,那是個再小心謹慎不過的人,因自家接連有人跟逆王扯上了關係,他就格外避諱些,生怕犯了忌諱。有他主政,濟寧一府中,但凡有謀逆嫌疑的人家,都休想其子弟能得到科舉的資格。象蔣家這樣還出了個殺人重犯女兒的,就更別指望了。蔣家只能將主意打到禮房司吏頭上,那便是林家的家主了。
蔣家想的,無非是一府童生成百上千,又都在底下各縣考試,方崇山不可能一個一個地過問。那林家家主有族人與姻親在下頭各縣的禮房做事,有他照拂,蔣家兩個兒子都能輕易矇騙過方知府,參加童生試。等他們考中了秀才,有了功名,方崇山就不好再拿捏他們了。再等方崇山任滿離開,後面的事情更好辦。而林家有錢有權,愁的不過是病重的兒子。蔣大舅爺將外甥女嫁過去,兩邊成了便宜親家,要說情也方便。
如今這計劃自然是失敗了,親沒結成,還有些結仇的意思。若是連林家都要在蔣家兄弟的科考資格上設阻礙,他們索性別下場得了。
蔣大太太這一說明,蔣仲秋總算明白了父母的苦心。一時間,對自己前程不保的恐懼戰勝了對趙湘的憐惜,他無措地問母親:“那兒子該怎麼辦?”
蔣大太太嘆了口氣:“能怎麼辦?在家多苦讀兩年吧。等事情淡了,自然好說。”她低頭拭了拭淚水,又指着趙湘道:“我也明白你對這丫頭是個什麼心思,只是你要想好了,她那身世如今滿濟寧府皆知,再也沒人相信她是什麼姓牛的官家千金,不過是父母雙亡家道中落方纔投奔了來的。你若要與她廝混在一起,將來別說科考,怕是連親友間都沒有立足之地。你若當真對她有心,寧可忤逆父母也要護着她,我就只當沒你這個兒子,你們一塊兒離了我們蔣家的地兒,自謀生路去吧。沒了她在,興許你哥哥的前程還有些指望,你姐姐都成老姑娘了,興許還有嫁得出去的一天。”
蔣仲秋哭了:“母親說的是什麼話?您這樣說,叫兒子無地自容了。”
蔣大太太哽咽着說:“如此說來,你還是願意孝順父母的?既然如此,你就乖乖回家去吧。我答應你,不會把她隨意嫁出去的——如今也沒人敢娶她了。我不短她吃喝,也不打她罵她,你就此丟開手可好?好好讀書,日後考個功名,母親會爲你挑一個門當戶對的賢惠妻子。”
蔣仲秋紅着臉含淚道:“母親誤會了,兒子對湘表妹並無他意,不過是兄妹間的關心罷了。她生活無憂,兒子自然放心。”說完又對趙湘說:“湘表妹只管安心留在我們家就是,我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趙湘目瞪口呆地注視着蔣仲秋一邊哭,一邊聽母親吩咐,回家去了。她愣愣地看向蔣大太太,不明白她一直以來都能拿捏得住的人,爲何忽然就不奏效了呢?
蔣大太太冷笑着擦去臉上的淚水,不屑地看了她一眼:“你那點手段也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眼?趕緊給我起來吧。如今在濟寧府,怕是連販夫走卒都不肯娶你了。你既然不願意嫁,我也不逼你。族中也有守節的寡婦,獨門小院住着,清茶淡飯吃着,每日裡誦經唸佛的,最是清靜不過。回頭我就把你送到那家去,你給我老實待着,好歹還有口飽飯吃,有件乾淨衣裳穿。若是不老實,再生出什麼事來,又或是衝着我的兒子、侄兒們眉眼亂飛,你就給我滾出蔣家去!再不許跟任何人說,你與我們蔣家有親。膽敢壞了蔣家名聲,我就親自打折了你的腿,扔到山溝裡喂狼,看你那親親的曾祖母和侯爺叔叔會不會爲你做主!”
她甩袖而去,只留下趙湘一人慘白着臉跪在原地,半晌,方纔艱難地爬了起來,佝僂着腰肩,低頭跟着蔣家的轎子回去了。
趙湘終究還是選擇了妥協。
趙琇並不知道自家離開濟寧後,碼頭上還發生了這麼一樁事。她自打船隊離了濟寧府,便又過上了平靜的船上生活。
這一回,她反省了自己,每日都要抽出時間來,多練習書畫。因天冷,墨汁顏料都不好化開,她便索性用自制的炭筆去畫速寫。運河兩岸都是一片雪白,天地間只餘黑白二色,偶爾添些深深淺淺的土赭。她就集中練習畫雪景,將沿途景色都畫下來,備着日後天氣暖和了,再根據這些速寫另外細畫。
她練畫的時候,張氏時常過來看,有時候還會指點幾句。趙瑋也會來瞧,但他在書畫上並不精通,不過就是欣賞點評一二罷了。奇怪的是高楨,不但經常來,還要把每幅畫都細細看過,一幅一幅地猜畫的是哪裡,還喜歡親自提筆在畫上添些東西,有時候是塊石頭,有時候是個人影兒。但奇怪的是,他添了那幾筆,居然也不難看,反而顯得畫上更有生氣。趙琇起初還嫌他搗亂,後來也不提了,只覺得他在繪畫上似乎也有些本事,時時請教呢。
別看高楨好象一副不以爲然的樣子,不大樂意談這些風雅的事,其實他確實懂得不少。就算當時不懂,他也只須裝作“考考你”的樣子,藉故下樓去,跟父王秘密請教一番,又可以上樓顯擺了。趙琇不知道,還以爲他深藏不露,心下暗服,便時常拿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去問他。兩人接觸的機會竟然比先前增加了許多。
趙瑋隱約有所察覺,心裡忌憚得很,有意要揭破高楨的真面目。無奈他身上有個副使的名頭,是正經爲公事出來的,每每路過城鎮,需要與當地官員接觸,廣平王總要差他隨曾侍郎出去辦事,讓他有機會多歷練歷練。這對他有好處,他心裡清楚,只得忍了。等到船隊重新啓程,他想要跟高楨好好說說話,偏廣平王又示意他去與曾侍郎等人多多相處,混熟一些,日後共事也方便。
趙瑋無奈極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妹妹每日去向高楨請教學問。而趙琇還一無所覺,心裡只疑惑:“哥哥今日怎麼又忙碌起來了?他有那麼多公事要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