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地說着話,趙琇就察覺到太后走了神,一時喜,一時愁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本想叫太后一聲,忽然又想到這宮裡比不得家中,若是祖母張氏走了神,她叫喚一聲倒沒什麼,可太后走神,誰知是在想什麼要緊事呢?若是打斷了思路反而不好,便老老實實地閉了嘴,端坐一旁等候。
太后身邊的心腹宮人見狀,也知道她老人家年歲大了,精神不濟,慣會說着說着便走了神。因她地位尊貴,除了皇帝與廣平王父子,再沒旁人敢在她走神時叫醒她的,所以幾乎人人都是等她自個兒醒轉,時間再長也只能呆等。這種時候,爲了多少保住太后娘娘的面子,不叫“太后精神不濟”的流言傳得滿京城都是,就要看她們這些宮人的本事了。她言笑晏晏地輕聲喚趙琇,把茶桌上的精緻小點送到後者面前:“方纔聽說趙姑娘有一手好廚藝,也嚐嚐我們宮裡做的點心如何?”
趙琇回了個笑,客客氣氣地道了謝,想着應該無妨的,便接過了點心碟子放下,從碟子裡挑了個看起來不容易掉碎屑又容易入口的小點拿起,斯斯文文地吃了,讚了聲:“果然好味道。這是菊花糕吧?宮裡的點心,比我們自家做的又格外不同。”
她剛說完這話,太后就回過神來了,看着趙琇的眼神裡透着慈愛,卻又帶了幾分惋惜。趙琇心下疑惑,面上只大大方方地露出微笑來。
太后也聽到了她方纔說的最後一句話,笑道:“宮裡的點心說是精細,其實都是老黃曆了,大都是太祖皇帝時流傳下來的方子。頂多就是外頭換個模樣,味道卻差不離。無論用的材料是不是當季,吃着都是一樣的,再新鮮的東西,都嘗不出什麼新鮮的勁兒來。開始吃還覺得有趣,幾十年下來,早已吃膩了。比不得你們外頭住着。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還得個新鮮。”
張氏笑道:“太后娘娘是在宮裡享慣了福,才覺得宮裡的好東西吃多了膩。比如我們想要嘗御廚做的吃食,卻只能在晉見時有那福份。反倒覺得新鮮美味。”
太后擺擺手:“不是這麼說的,你不知道這宮裡御膳房的規矩,哪裡有什麼新鮮的好東西?烹製得再精細,也只是累贅。真正的好東西。都在宮外呢!”說着便笑道:“前兒哀家那大孫子便進了幾匣子重陽花糕,說是自別家得的方子。做得好生精細。哀家吃了幾十年的重陽花糕,如今才覺得從前那些花糕都是白吃了。”
張氏聽得好奇,問起了是什麼樣的花糕,太后身邊那心腹宮人細細說了。自然也是讚歎不已。趙琇一聽,便已知道端倪,可惜沒能攔住。那邊廂張氏已經非常實誠地說了實話:“聽着象是我們家廚娘今年新出的糕點?說來這水晶糕裡夾花的主意還是我孫女想的,那廚娘費了好大功夫才做了出來。直說要當作不外傳的秘方呢。前兒我孫女往廣平王府送花糕時,王爺與世子也甚是喜歡,要借我家廚娘一用。難不成是王爺使喚了給太后娘娘做糕去?”
太后早對高楨的那點兒小心思有所瞭解,此時一聽,眉梢一跳,再看一眼趙琇,見她淡定地微笑點頭(其實內心已經萬分無奈了),便知張氏所言是實話。太后一時不知該生氣還是該好笑。孫子打的是什麼主意?她心裡已盡知了。雖然他遲遲不肯跟老祖母說實話,可也在悄悄兒地在她面前爲趙琇做臉呢。若是她喜歡那糕,說得多了,他再“不經意”透露是趙琇想出來的,也是趙家廚娘所制,她豈不是對這靈巧的姑娘多了幾分好感?
只是不知……趙琇對高楨那份心思,是否知情呢?若她知情,又是個什麼意思?
太后雖然希望自家孫子能得個稱心如意的媳婦,但如果這媳婦未嫁過來前,便與孫子有私,她又不樂意了,總覺得這樣的姑娘於品行上有些虧欠。只是趙琇又與旁人不同,不但是她好友的嫡親孫女,與皇家還有大功在先。即便是在她心裡,回想起當初宮中大亂時的兇險,也時常慶幸,若不是皇帝與高楨遇上了趙家祖孫,趙家兄妹又冒險將他們叔侄巧計送回京中,只怕這江山早歸了旁人,她的兒孫們沒一個能保得住性命的。如此細細一想,她又怎會不喜歡趙家人呢?
思來想去,她覺得還是得探一探趙琇的口風,確定一下小姑娘的品性纔好。若是品性端正,只是自家孫子起了心思,那這門親事倒也匹配。若是不妥,大不了她好好給趙琇做個大媒,爲後者挑個四角俱全的好夫婿得了,孫子那裡,還是要細細勸得迴轉纔好。皇家娶媳婦,品性最重要,若是娶了不合適的,以廣平王府如今的情形,還不知日後會不會生出事來呢。
太后心下拿定了主意,便順着張氏那重陽花糕的話頭,與她說些過節的習俗,吃食點心,花卉飾物,樣樣都提了,然後便轉到了養花上頭:“哀家記得你曾經提過,年輕時在京裡,也好養幾盆花,不知如今可得了什麼好名品?”
張氏聽了便嘆道:“從前在京時,我院子裡也有幾盆不錯的蘭花、菊花,親手照顧着,日日精心。只是後來郡公爺沒了,家裡小人作祟,亂得那樣,我只搬走了幾盆,南下時通通沉入了水底,沒帶走的,也不知道叫那些小人弄到了何處去,再找不回來了。到了南邊老家,得空時我也曾種過幾盆花,卻都是尋常品種,少有珍稀花卉,再次回京也就懶得帶回來了。如今我雖有閒暇,卻沒了那心思,也懶怠動,只命莊子上的佃戶種些花卉,逢年過節送到家裡裝點。再有花園裡種的各色花朵,叫懂行的婆子料理了。我高興時便賞一賞,平日卻是丟開手不管的。”
太后便勸她:“總要尋些事情做做纔好,否則長日無聊。人越懶,便越不愛動彈,越不動彈,越容易生病,反而對身體不好。你如今家裡也沒什麼可犯愁的,孫子爭氣,用不了多久就能出仕做官。孫女兒也懂事能幹。年紀輕輕就撐得起家業。你有空閒,正好尋些消遣,平日裡有事可做。精神才能好,日子也能有盼頭,你孫兒孫女們見了也能放心。”
張氏聽得眼圈都紅了,非常感動地說:“太后娘娘說得是。”
太后又道:“你素日也好舞文弄墨的。或是看個書。你家現有一座書館,偌大的名聲連宮裡都能聽聞。哀家也不替你愁這個。只是除了看書寫字兒,你也需動一動的好。不如尋些名花好草養了,平日看着高興,有興趣時就親自料理料理。若是懶怠動,便尋個懂行的丫頭照管。看着小小的花苗長成,抽了枝葉。長了花苞,再開出花兒來。自己心情也會好許多呢。哀家在後面大佛堂前的院子裡就養了許多盆花,長得可好。每日從佛堂唸完經出來,看着百花爭豔,心裡都覺得平靜了。”
張氏聽得心生嚮往:“既如此,待我回去便命人蒐羅些好花回來,親手養了。若有心得,還要跟太后好好討論一番呢。”
太后笑了:“如此大好。”又說:“不如你就從後院裡挑幾盆回去?別跟哀家客氣。橫豎後院花兒多,哀家一個人也有些照管不過來。”
張氏猶豫了一下,太后那心腹宮人忙在旁幫着勸說了兩句,張氏便應了,千恩萬謝。太后不以爲意,笑着命那宮人領張氏去挑花,卻又指了指趙琇:“你自去挑選,留這丫頭與哀家聊天吧。”
張氏便命趙琇好生陪伴太后:“不許淘氣,這是在宮裡呢!”趙琇無奈地答應了,心裡卻犯了嘀咕——她怎麼覺得太后好象是在故意支開張氏呢?難不成有什麼話要私下跟她說?
張氏跟着宮人走了,另一名宮人給太后與趙琇分別添了茶,便遠遠退開,站到門口處,也不知是不是接到了太后的暗示。趙琇雙眼往她身上轉了一圈,便收回視線,微笑着雙目微垂,乖巧地等候太后示下。
太后卻糾結了一陣,拿捏了一下語氣輕重,才輕聲細語地開始跟趙琇說話,卻又重複了之前曾經聊過的話題,問她平日在家都做些什麼,玩些什麼,在江南長大,回京後是否過得習慣,又問她回京後可曾四處觀過光,見識過各處名勝,等等。
趙琇便實話與她說了。回京後,她生活上倒還能適應,只是出門不多,皇宮還是頭一次來,有些名氣的風景勝地則是幾乎沒去遊玩過的,只有西山是個名勝。除此之外,她曾去過的地方,廣平王府是一例,廣平王府的溫泉莊子是一例,再來便是方家的園子,曹家的宅子,眉山伯府的花園……等等等等,還有一處廣化寺,卻是他們祖孫住在鼓樓斜街時常去燒香禮佛的地方。
太后一聽說廣平王府有關的就有兩處,心裡就不知是什麼滋味,不由得嘆道:“你這也太老實了些。雖然女孩兒不好常出門,但京中有數的幾處名勝,官家女眷平日也是常去的,並不礙事。你祖母懶怠出門,你就讓你哥哥帶你去。”
趙琇笑着應了。
太后猶豫了一下,又說:“你連門都少出,上別人家做客也少,聽着似乎並沒有結交下幾個朋友?”
趙琇忙道:“朋友還是有幾個的,太后娘娘的侄女兒雯姐兒,還有方家五姑娘,曹家大姑娘,素來與我交好,我們相約了時常通信。如今雯姐兒與方五姑娘俱在外地,我也時時有信與她們。”
太后聽說趙琇與蔣雯交好,臉上也露出笑來,但接下來便仿若無意般問了一句:“你與我們楨兒也相熟吧?”
趙琇頓了一頓,覺得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便笑着點頭承認了:“時常往王府給王爺請安,與世子也是自幼相識的,確實相熟。”
太后便慢慢問了一句:“哦……你們確實是小時候就認得了。哀家只當你哥哥與楨兒交好,卻忘了你們兄妹是在一處的。說起來,當年你們兄妹護送皇上自海路返京時,楨兒也在船上呢。哀家常聽楨兒說起你們兄妹的事,他常常去找你們吧?這孩子真是的。你哥哥是要備考的人,別叫他擾了你哥哥溫習。”
趙琇眨了眨眼,覺得自己有些聽明白了,但又有些糊塗:太后忽然問這些,到底是怎麼想的呢?難道是高楨跟太后說了什麼?可即使他說了,太后作爲長輩,又何必跟她小姑娘家把話挑明白?